第十四章

起點蕭寧小說《玫瑰之谷》

白一帆把報紙“啪”地一聲往桌上一摔，“說啥?你他媽把剛才的話再給老子說一遍!”

吳明國見白一帆真動了怒，說：“開個玩笑嘛，你這人怎麼開個玩笑都開不起?”白一帆衝過去要揪吳明國的領子，吳明國一溜煙跑上樓躲了。白一帆攆了兩層樓，臉都氣白了，指着吳明國喊道：“有種你雜種別跑!”樓上樓下辦公室的人聽見吵架，都出來看，庄雯和兩個大姐拉住白一帆說，小白冷靜點兒，冷靜點兒。

白一帆扯開領子，氣咻咻地拽着領帶說：“什麼叫無知?無知就是只知道其價格，卻不知道其價值。個龜兒子，無知!”

白一帆追着吳明國要打架讓白一帆更出名了。機關生活本來就平淡，這下大家在辦公室好幾天都有了笑料。白一帆心灰意冷，簡直想破罐子破摔了，庄雯等幾個大姐常勸導他，才漸漸好了。最讓白一帆狼狽的是，阿妖有一次來正好看見他在收室分報紙。

關於遭貶謫的事白一帆回家一個字都沒有對老婆提，不好意思。阿妖是跟一個女同事一起來的，白一帆當初公招的成績名列前茅，又是重點大學的高材生，所以阿妖總覺得白一帆不可能一直不進步。白一帆分報紙的時候扭頭看見老婆阿妖正站在收室的窗外風情萬種地朝他招手。我們剛辦完事，你怎麼在兒幫忙，收室的人呢?

白一帆看見老婆脊背上刷地出了一層汗，臉從脖子紅到腳後跟，那一刻他的腰也佝僂着，像一隻燒熟的大蝦。白一帆臉上的紅還沒褪，小關來拿報紙了。在門口碰到項目科的王淑芳，王淑芳是個漂亮女人，跟小關擠擠眼睛說：“6點正，老地方。”小關說：“6點正，老地方。”白一帆就猜王淑芳會不會是跟小關約會?但他倆年齡不合適啊，王淑芳比小關大。

一會兒另一個科長也來拿報紙，碰到小關也說：“6點正，老地方。”小關也會意地點點頭：“6點正，老地方。”白一帆想他們說話怎麼都跟地下黨對接頭暗號似的。正好庄雯來了，白一帆便問：“庄姐，6點正老地方什麼意思?”庄雯說：“你不知道?小關調去給康市長當秘書了，大家請他吃飯，今天晚上在地中海。”，

小關給康市長當秘書了?白一帆居然一點都不知道。小關是和他一起考進單位的，人家一年一個台階，自己卻混到在收室代老袁分報紙的地步。白一帆受到巨大震動，覺得自己被領導遺忘了，不，比遺忘還要糟糕。鎚子筆筒讓市長看見了，自己追着吳明國要打，肯定也傳到領導耳朵里了，不知道對自己印象有多糟糕呢。好事沒人想起，缺個人分報紙倒想起他了，這樣下去，自己哪天才能出頭。男子漢大丈夫，真要一輩子仰人鼻息?一輩子坐在上菜的位置?白一帆好痛苦啊。

下班后白一帆沒有直接回家，從前他都是直接回家的，五等男人嘛，當模範丈夫的命。白一帆在河堤上轉悠，內心在衝突掙扎，苦苦思考生存還是毀滅，幾年前大江東去的豪情一點不剩，望着河邊蘆葦竟生出“悲哉秋之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的哀鳴。有幾個學雷鋒的青年志願者把他當成輕生者注意了半天，商量怎麼搭救他。白一帆剛沿着河堤石階下了幾級，幾個年輕人便衝過來攔腰抱住他，拖手的拖手，扯腳的扯腳，七嘴八舌地喊道，大哥，大哥，啥事想不開慢慢說，慢慢說，千萬別干蠢事!白一帆哭笑不得地掙開他們，說，龜兒子，這水才打齊我大腿，可不可能淹死人嘛。

第二天，白一帆到政府交換站取了文件回來，把兩份文件送到唐主任辦公室。本來給唐主任的文件信函都由辦公室轉交，但今天白一帆卻想自己給唐主任送去。這個念頭一出，就像當初愛上阿妖一樣有種生理衝動。

唐為民的辦公室門開着，人不在，唐主任不怒自威的氣勢似乎還在，辦公室一股煙味兒，煙灰缸里裝滿煙頭，一隻還燃着，冒着若有若無的細煙。這當兒，說不清是怎麼回事，像受了神明的啟示，白一帆拿了唐主任的煙灰缸去廁所倒了，洗凈擦乾水，又把唐為民的辦公桌理了理。做完這一切，白一帆才悄悄地離開唐為民的辦公室。

從這天起，白一帆便直接把報紙或文件送到唐為民辦公室，還會主動看有沒有什麼事可干，其實每天早上都有工人打掃唐主任的辦公室，可是只要有心，還是能找到事。白一帆見唐為民辦公室的君子蘭該澆水了，就拿去澆水，連葉子都擦乾淨，飲水機里礦泉水沒有了，就馬上打電話讓送水公司送來。桌上彈了一點兒煙灰，就用抹布擦乾淨。白一帆做這些事的時候是潤物細無聲的，是偷偷摸摸的，很低調的。唐主任也許都不知道，但白一帆通過做這些事心態得到了調整，調整到了一種平和的狀態，覺得為領導服務是自己的本分，是應該的。

心態調正了，態度就端正了。有時候送文件去碰上起風了，白一帆就去推上窗，把刮到地上的文件揀起來碼整齊，辦公室煙味太重，白一帆打開窗讓新鮮空氣進來。進出唐主任辦公室的次數多了，見着唐主任表情就自然了，主動跟唐主任打招呼，唐主任有時點點頭，有時不理會，但白一帆照樣尊敬地說聲唐主任好，側着身子讓到一邊，顯得很恭敬和謙卑。

老袁出院了，沒有半身不遂，只是走路腿還是瘸的，老袁的兒女都下崗了，每月多幾百塊錢對他很重要，所以老袁拄着拐杖又來卜班了，白一帆又回到綜合科。經過挫磨，白一帆懂得了做人的不容易，跟領導的關係太重要了，領導一句話可以決定你的前途甚至命運。

白一帆明白了很多事理，他身上雖有中國文人的清高天性，但右派老爸卻從小就把一種刻骨銘心的教訓遺傳給了他，那就是要夾着尾巴做人。因為一直以來白一帆沒有遇到什麼重大挫折，自我感覺太好，所以把這種深入血液的教訓忘了。現在，不管鍾立春吳明國叫白一帆做什麼事，那怕再瑣碎，白一帆都態度端正地去做了，校對、裝訂文件，甚至賣廢報紙雜誌，白一帆都高高興興的，一溜小跑的，還跟收廢破爛的討價還價，看秤是不是秤得旺。

吳明國去了趟青島煙台威海，讓白一帆幫他填差旅費報銷單，各種單據幾十張，白一帆不厭其煩地一張張貼好，替吳明國把賬報了。逢到鍾立春讓他寫個簡單的批複，白一帆就樂得像給他落實了政策一樣幾乎有些感激了。白一帆不再寫那些引不起領導注意的文章，堅決不寫了。科里的事白一帆主動關心，積极參与。市裡搞創建三天兩頭搞衛生，白一帆個子高，擦玻璃擦日光燈管都是他包了。單位分罐頭，辦公室讓來兩個人幫着搬，白一帆自告奮勇地去。在樓梯口走道上碰到領導，不再不理睬，而是老遠就滿臉堆笑，主動打招呼。不光單位領導，對別的科長也主動打招呼，學別人把比自己大的男同事叫哥，把比自己大的女同事叫姐，活像一個辦事員的樣子了。

白一帆從滿懷理想熱情偉大抱負，到被磨練成從小事做起，從瑣事做起；從清高自負，蔑視權力，到認識到自己的命運掌握在領導手中；從個性鮮明，感情豐富，到喜怒不形於色，什麼都不會激動，不會動怒；從堅持獨立思考到習慣以領導的意志為轉移，隨時準備放棄自己正確的觀點，有一個漫長的過程，這個過程把他磨練成了能適應環境的人。

作者留言:近兩天因出差不能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