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在四五點鐘的時候我驚醒,宋家明坐在我床邊。

他也像勖存姿,黑暗裏坐在那裏看似睡覺。

“你一額是汗。”他說。

“天氣很熱。”我撐起身子,“南半球的天氣。”

“你做了惡夢?”

“夢是夢,惡夢跟美夢有什麼分別?”我虛弱地問。

“你為什麼不哭?”他問。

“哭有什麼幫助?”

“你應該哭的。”

“應該?誰說的?”

“人們通常在這種時候哭。”

“那麼我也可以跟人們說,一個女孩子應當有溫暖的家庭,好了吧?”我嘆口氣。

“咸密頓看上去像個好人——”

“家明,”我改變話題,“有沒有女人告訴你,你漂亮得很?”

他微笑,點點頭。

“很多女人?”我也微笑。

家明沒回答,真是高尚的品行,很多男人會來不及地告訴朋友,他有過多少女人。同樣地,低級的女人也會到處喋喋,強迫別人知道她的面首若干。

他握起我的手吻一下。“你熟睡的時候,我喜歡你多點兒。”

勖存姿說過這話。

我問:“因為我沒有那麼精明?因為我合上眼睛之後,看上去比較單純?”

“你什麼都猜到?”他詫異。

“不,有人在你之前如此說過而已。”我說。

他嘆口氣:“勖存姿。”

“是。”我說道,“你也一樣,什麼都猜得到。”

他吻我的臉。

我說:“天還沒有亮,你陪我睡一會兒。”我讓開一邊身子。“來。”我拍拍床褥。

他躺在我身邊。“這很危險的。”

“不會。”我說,“我很快會睡熟。”

我真的拖着宋家明再熟睡一覺。聽着他的心跳,我有一種安寧。我從來沒有在男人身邊睡到天亮。沒有。我與男人們從來沒有地老天荒過。

但是我與宋家明睡到天亮。

他說:“我一直沒有睡熟,心是醒的,怕得要死,我不大會控制自己。”

“聰慧知道會怎麼樣?”我笑着起床。

“怎麼樣?我也不知道。”他微笑。

“我們今天問咸密頓取回骨灰。”他說。

“為什麼?”

“帶回到她的出生地去。”宋家明說。

“我母親的出生地在上海。”我說道,“她是上海人。”

“香港也還比澳洲近上海。”

“真有這麼重要?”我漠然問。

“她是你的母親。”宋家明說。

男人們就是這樣,唯一聽話的時間是在枕頭上的。

男人睡在女人身邊的時候,要他長就長,要他短就短。下了床他又是另外一個人,他有主張,他要開始命令我。

咸密頓不肯把骨灰還我——

“她是澳洲人。她嫁了我。她是我的妻子。”

即使請律師來,我也不見得會贏這場官司。

我沉默地說,“帶我去看看現場。”

他開車把我們送到現場那座大廈,是一間百貨公司。

我站在街上向上看,只覺得藍天白雲,很愉快很爽朗。

“我要上頂樓看看。”我說。

宋家明攔住我,我輕輕推開他。

咸密頓與我們一行三人乘電梯到頂樓,但是大廈頂層已經封鎖掉。我請宋家明跟經理說話,交涉良久,經理派人來開了門,連同兩位便衣警探一起,我們到達頂樓。二十七層高的房子。

看下去樓下的車輛與行人像蟲蟻一般,蠕蠕而動。跳下去一定是死的。老媽那一剎間的勇氣到底從何而來?我不能夠明白。

我站了很久,也不能說是恁吊,也並沒有哭。兩個便衣的臉上卻露出惻然的神色。誰說現在的世人沒有人情味?人們看到比他們更為不幸的人,自然是同情的——鋤強扶弱嘛。

然後我向宋家明道謝:“你讓他們開門,一定費了番唇舌吧?”

他只微微點點,不答。

我們與咸密頓道別。

咸密頓苦澀地問我:“為什麼?”

“我不知道。”我說,“問上帝。”

“再見。”宋家明與我輪流與他握手。

家明問:“你當真不要帶任何一樣紀念品回去?”

我抬高頭想很久。“不要。”我說。

我們就這麼離開澳洲回倫敦。

在飛機場出現的是勖存姿本人。我們只離開四天,我坐在他的丹姆拉裏面,把頭靠在他肩膀上不肯動。

“你怎麼了?”勖低聲問。

“我疲倦得很,要在你身上吸回點精力。”

“日月精華?我還有什麼日月精華?你應當選個精壯少年。”他笑道,“有沒有引誘我的女婿?”

我很高興他問了出來。我老實說:“沒有。我還不敢。”

“別想太多。”他說,“凡事想多了是不行的。”

我還是在想。

那麼高的樓頂,在異鄉,離她出生的地方一萬多里,她在那裏自殺,上帝,為什麼?

我想到幼時,她自公司拾回縛禮物的緞帶,如果縐了,用搪瓷嗽口杯盛了開水熨平——我們連熨斗都買不起。

我想到幼時開派對,把她的耳環當胸針用,居然贏得無限艷羨眼光。

我想到死活好歹她拖拉着我長大,並沒有離開過我。

我想到父親過年如何上門來借錢,她如何一個大耳刮把父親打出去——是我替父親拾起帽子交在他手中。

我想到如何她在公眾假期冒風雨去當班,為了爭取一點點額外的金錢,以便能夠買只洋娃娃給我。

我想到上英文中學的開銷,她在親友之間討舊書本省錢……我們之間的苦苦掙扎。

所以我在十三歲上頭學會叫男生付賬,他們願意,因為我長得漂亮,而且我懂得討好他們。

我的老媽,她離開這個世界之前甚至沒有與我聯絡一下,也沒有一封書信,或者她以為我會明白,可惜我並不。

回憶是片斷的,沒有太多的感情,我們太狼狽,沒有奢侈的時間來培養感情,久而久之,她不是不後悔當初沒有把子宮中的這一組細胞刮乾淨流產。我成為她的負累。她帶回來的男友都眼睛盯在我初育的身上,到最後我到英國去了,她也老了。

我母親是個美麗的女人,然而她平白浪費了她的美麗,沒有人愛她。

我母親前夫連打最後一次長途電話詢問她的死訊都不肯付錢。

而咸密頓,他做了些什麼,他自身明白。我沒有能力追究,我也不想追究,從現在開始,在這世界上,我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只凈剩我自己一人。

我打一個冷顫。

一個人。

我昏昏沉沉地靠着勖存姿,我努力地跟自己說:我要忘掉姜詠麗這三個字。

回到劍橋我病了。

醫生的診斷是傷風感冒發燒,額角燒得發燙,我知道這是一種發泄。如果我不能哭,我就病。我想不出應哭的理由,但是我有病的自由。

醫生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勖存姿回蘇黎世。他的鮮花日日一柬束堆在我房中,朦朧間我也看不清楚,醫生吩咐把花全部拿出去,花香對病人並沒有幫助。

我一直覺得口渴,時常看見家明。

我問:“聰慧呢?”不知為什麼要問起聰慧。

“她一個在這裏悶,回香港去了。改遺囑那天來倫敦。”

“遺囑?”我急間,“誰的遺囑?”

“勖先生要改遺囑——我們之間已經提過的。”家明說。

“不,勖先生為什麼要改遺囑?”我慌忙地說,“他又不會死,他不會死。”我掙扎着要起床,“我跟他去說。”

家明與護士把我按在床上,我號陶大哭起來,只是要起身去找勖存姿。

護士道:“好了,她終於哭了,對她有好處。”

我哭了很久很久才睡熟的。做夢又見了許多信,一疊疊地自信箱中跌出來。那些說愛我的男孩子,他們真的全寫信來了……

然後我覺得有人吻我,在唇上在面頰上在耳根,我睜開眼睛,不是勖存姿,年輕男人的體嗅,撫摸他的頭髮,卻是家明。

“我是誰?”家明問,“想清楚再說,別叫錯名字。”他把臉埋在我枕頭邊。

“家明。”我沒帶一絲驚異。

“是我。”他說。

“家明,你怎麼了?”我問,“你怎麼?”

“沒什麼。”他把頭枕在我胸前。

我說:“你不必同情我或是可憐我,我很好,我什麼事也沒有,真的,家明,你不必為我的身世憐惜我。”

他彷彿沒聽到我的話,他輕輕地說:“或者我們可以一齊逃離勖家,你願意嘛?”

我的心沉下去。他是認真的。

在病中我都醒了一半。每個女人都喜歡有男人為她犧牲,但這太偉大了。我們一起逃走……到一處地方建立小家庭,勖存姿並不會派人來暗殺我們,不,勖存姿不會。但宋家明能愛我多久,我又能愛他多久?

我是否得每天煮飯?是否得出外做工?是否得退學?是否要聽他重複自老闆處得回來的嚕囌氣?是否得為他養育兒女?

他與勖聰慧是天作之合,但聰慧的快樂不是我的快樂。

“家明,謝謝你,但是我不想逃走,他從來沒有關禁過我,我怎麼逃走呢?”我輕輕地說。

“他終於找到了他要的女人。”宋家明嘆息。“你對他那麼忠心。”

“不不,家明,我對他忠心,是因為我尚沒有找到比他更好的人。”我輕輕地說。

“吻我一下。”

我吻他的臉。“謝謝你,家明,謝謝你,我永遠不會告訴別人,你放心。”

“如果我擔心這個,我不會把話說出來。”他沮喪地。

“家明——”

“別說話,別說話——”

他留在我床邊直到天亮。我出賣了勖存姿一整家人。好在是人家出賣我,我也出賣別人。罪人們出賣罪人,沒有犯罪的感覺。

勖存姿從赫爾辛基回倫敦來見他的親人,開“遺囑大會。”

我沒有參加。我身體已經復元,我去上學了。放學已是近六點。他們在夏惠吃飯,我也沒有去,我在家吃三文治與熱牛奶,眼睛看着電視。

勖存姿在我身後出現,他說:“你上哪兒去了?”

“上學。”我說。

“為什麼不來聽聽你名下現在有多少財產?”他問。

“沒有興趣。我已經夠錢用了。”我答。

“他們很失望,他們以為你急於想知道。”勖存姿說。

我笑笑:“我有多少錢,關他們什麼事,或許你私底下已給了我整個王國——他們又怎麼知道?唯一知道一切的只是全能的勖存姿先生。”

他坐下來。辛普森遞上白蘭地。我過去吻他的臉,談了一會兒,他走了。

他走之後沒多久,聰慧與家明雙雙來見我,我們一起喝咖啡。

聰慧勝利地說:“爹爹什麼也沒分給你。”

我冷淡地說:“IDON'TGIVEADAMN。”

“真的?”聰慧嘲弄地問。

“當然真的。”

聰慧看我的表情不像假裝,又詫異起來。聰慧永遠不能下定決心恨一個人,她的字典里沒有“恨”字,她恨我,恨一陣子也就忘了,下意識她知道我是她認可的敵人,她應當刻薄我欺侮我,但是她做得不成功,她時常忘記她的任務。她是這麼的可愛。

我看看家明。他的眼光並沒有落在我的臉上。他有心事,看上去非常不自然。

我說:“我正在設法獵取勖存姿先生本人。如果我獲得他,我自然得到一切。如果我得不到他,那些屑屑碎碎的東西,我不稀罕。”

宋家明抬起頭來。“像蘇格蘭著名的麥都考堡——也算是瑣碎的一部分?”

我抬起頭來,不是不興奮的。

“是的,殿下。勖先生還替你置了一艘全雷達控制的遊艇,長一百三十六呎,殿下可以出北海邀游。”

家明聲音之中的嫉妒是不可抑壓的明顯。

聰慧睜大眼睛。“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爸爸會這麼做。”

家明說:“我把屋契帶了來,你可以簽名。”他把文件擱在書桌上。

我問道:“那艘遊艇,它能發射地對空飛彈嗎?”

宋家明額角上出現青筋,“我希望你的態度稍微嚴肅點。”

“宋先生,”我說,“我不知道你竟對我這麼不耐煩,可是你不會對勖先生說出你對我的不滿吧?你只不過是勖先生的職員。”

聰慧漲紅了臉。“他是我的丈夫。”她搶着說。

“未婚夫。”我更正,“我還沒看見你穿上過婚紗,OK,請把圖則取出來我看一看。”

我微笑。是的,母狗,宋家明一定這麼罵我。他們從上至下的人都可以這樣罵我,我可不關心。使我驚異的是這些日子來,勖存姿不停地添增我的財產,在感情上他卻固執地不肯服輸。我不明白他。

聰慧暴怒地說:“我不相信爸爸會做這種糊塗事!我真不相信。”她握緊了拳頭,大力擂着桌子。

我抬起頭問:“你知道你爸爸有多少?”

她一怔,答不出話來。

我說:“你們都覺得他應該早把遺產分出來,免得將來付天文數字的遺產稅。但是你們也不知道他的財產到底有多少。或者他給我的,只不過是桌子上掃下來的麵包屑,你們何必看不入眼?即使是狗,難道也不配得到這種待遇嗎?況且你們又不知道我為他的犧牲有多少?”

我說這番話的時候,不是不悲哀的。

聰慧說:“你得到的比我們多。”

“你們是他的子女,他是你們的父親,你不能如此計算,”我說,“我只是他的——”

我坐下來,在屋契上籤了一個名字。

家明又說:“倫敦蘇連士拍賣行一批古董鍾在下月十二日舉行拍賣,勖先生覺得頗值一看,他說你或者會有興趣。”

“哪一種鍾?”我問。

“目錄在這裏。”他取出一本小冊子放在我面前。“其中一座是為教皇保祿一世特製的,威尼斯工匠十六世紀的傑作。每次鐘點敲響,十二門徒會逐一依音樂節拍向那穌點頭示意。”

“多麼可愛。”我微笑,“十二號我一定到蘇連士去。”

“勖先生還說,如果你在那裏見到加洛蓮·甘迺迪,就不要繼續舉手抬價,這種鍾是很多的。”

“為什麼?我們難道不比她更有錢?我不信。”我微笑。

聰慧驚嘆,“家明你發覺沒有?我們不過是普通人的生活,她簡直是個公主呢。”

“是的。”宋家明答,“你現在才發覺?”他嘲諷地說。

“我們快點走吧。”聰慧說,“我要去見爸爸。”

“為什麼?”宋家明抬起頭來,問道。

“他老了,”聰慧憤怒地說,“他不知道他在做什麼。”

“錢是他的,勢是他的,聰慧,我勸你三思而後行。”

“你跟不跟我走?”聰慧問,“我現在要離開這裏了!我噁心。”

“你在車子裏等我五分鐘,我馬上來,我還有點事要交代。”

聰慧頭也不回地離開。

宋家明低聲問:“跟我走。”

“我不會那麼做,你知道我不會那麼做,這樣對你對我都不好,你離不了聰慧,你自己也知道。”

“我願意為你犧牲。”他急促地說。

我伸一個懶腰。“我最怕別人為我犧牲,凡是用到這種字眼的人,事後都要後悔的,將來天天有一個人向我提着當年如何為我犧牲,我受不了。”

“你不怕勖存姿知道?”他賭氣地問。

“勖存姿?”我詫異,“你以為他還不知道?”我學着宋家明的語氣,“那麼我對你的估計未免太高了,他今早才來警告過我。”

家明的面孔轉為灰白色,他怕勖存姿,我倒並不為這一點看不起他。誰不怕勖存姿?我也怕。怕他多心,怕他有勢。最主要的是,我們這些人全想在他身上撈一筆便宜,最怕是撈不到。

“你還是快些走吧。”我說,“謝謝你,家明,像你這種脾氣的人,能夠提出這種要求,實在是很給我面子,謝謝你。”

他一聲不響地拉開大門離開。

我聽到聰慧的跑車引擎咆吼聲。

我從沒覺得這麼寂寞。每個人都離我而去。坐在這麼小的一間房子裏已經覺得寒冷徹骨,搬到蘇格蘭的堡壘去?爐火再好,沒有人相伴,也是枉然。

我覺得困頓,我鎖上門,懸起電話。

窗外落雪,雪融化變水,漸漸變成下雨,室內我模模糊糊地睡着,看見母親向我招手。朦朧間我不是不知道她已經死了,但是卻沒有怕,天下原無女兒怕母親的道理。

我恍惚間起了床,走向母親。

我說:“老媽,你怎麼了?冷嗎?”她給我她冷的感覺,“披我的衣服。”

“你坐下來,小寶,你坐下。”她示意,“你最近怎麼樣?”她的臉很清晰,比起以前反而年輕了。

“還好。”我說,“你呢?”

“還不是一樣。”

我有一千個一萬個問題想問,但問不出口。

“你需要什麼?老媽,我可以替你辦。”我說道。

“什麼也不要。我只來看看你,小寶。”

“我不怕,老媽,你有空儘管來。”我說。

“我可以握你的手?”她問。

“當然。”我把手伸出去。

她握着我的手,手倒不是傳說中冰冷的。但是她就在我面前渺渺地消失。

我大聲叫:“媽媽!媽媽。”

我睜開眼睛,我魘着了。

辛普森聽到我的聲音,輕輕敲門:“姜小姐,姜小姐?”

我高聲問:“什麼時候了?”

“十一點。”辛普森詫異地答,“你沒看鐘?”我隨手拉開窗帘。“晚上?”

“不,是早上。”可不是天正亮着。

“我的天。”我說,“上課要遲到了。”

“姜小姐,你有客人。”

“如果是勖聰慧或是宋家明,說我沒有空再跟他們說話,我累死了。”

“是勖家的人,他是勖聰恕少爺。”

我放下牙刷,一嘴牙膏泡沫,跑去拉開門。“誰?”我的驚訝難以形容,一個精神病患者自療養院逃到這裏來,這罪名我擔當不起。

“勖少爺。”辛普森說。

“老天,”我馬上用毛巾抹掉牙膏,披上晨樓。“他看上可好?”我問。

“很好,疲倦一點兒,”辛普森陪笑,“任何人經過那麼長的飛行時間都會疲倦。

“聰恕?”我走進會客室。

他坐在那裏,聽我的聲音,轉過頭來。他看上去氣色很好,一點兒不像病人,衣着也整齊。身邊放着一整套“埃天恩愛格納”的紫紅鹿皮行李箱子。

我拍着他的肩膀,“你是路過?”我問。

(祝英台問梁山伯:“賢兄是路過,抑或特地到此?”)

“不,”聰恕答,“我是特地來看你的。”

“自香港來?”我結巴地問。

“當然。”他詫異,“我在信中不是通知你了?該死,你還沒收到信?”

“是的。”我拉着他緩緩坐下,“我還沒收到信。”我打量着他秀氣的臉,“你這次離開香港,家裏人知道嗎?”

“我為什麼要他們知道?”他不以為然,“我又不是小孩子。聰慧來去自若,她幾時通知過家裏?”

“但你不同,”我說,“你有病,你身子不好。”

“誰說我有病?”聰恕說,“我只是不想回家見到他們那些人。”

“聰恕,家明與聰慧都在倫敦,你要不要跟他們聯絡一下?”我問。

“不要。”他說,“我只來看你。”

“但他們是你的家人——”

“小寶。”他不耐煩起來,“你幾時也變成這種腔調的?我簡直不相信。”

“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我得換衣服上課去了

“小寶,陪我一天。”

“不行,聰恕,我讀書跟你們讀書不一樣。我是很緊張的,失陪。你休息也好,看看書也好,我三點放學。你有什麼事,儘管吩咐這裏的下人。”

我上樓去換衣服。

“小寶。”他在樓下懊惱地叫道:“我趕了一萬里路來看你的——”

“一萬里路對你們來說算是什麼?”我叫回去,“你們家的人搭飛機如同搭電車。”換好衣服開車到學校。第一件事便是設法找宋家明。宋家明並不在李琴公園的家中,聰慧也不在,幾經輾轉,總算與家明聯絡上。

我說:“宋先生,你馬上跟勖先生聯絡,說聰恕在我家中。我不能擔這個風險。”

家明吸進一口氣——“你,你在哪裏?”

“我在學校,你最好請勖先生馬上趕來。勖先生此刻可在英國?”

“在,我馬上通知他。”

“好的,我三點鐘才放學,希望我回家的時候你們已經離開。”我說,“那個地方是我住的,我不希望勖氏家族諸人把我的住宅當花園,有空來逛進逛出。”

“姜小姐,這番話對我說有什麼用?”他語氣中帶恨意,“我只不過是勖家一個職員。”

我一怔,隨即笑起來,“不錯,宋先生,我一時忘了,對不起。”我掛了電話。

上課的時候天一直下雨。

我想我這次是做對了。勖存姿心中是有這個兒子的。兒子不比女婿,我不能碰勖聰恕。

下課後我並沒有離開課室。小小的課堂里有很多的人氣煙味,我把窗子開一條縫,外邊清新的空氣如幻景般偷進來,我貪婪地吸起一口氣,想到昨日的夢,我死去的母親來探我。

教授問我:“你這一陣子彷彿心情不大好,有什麼事情沒有?”他的聲音溫和。

“沒有。”我抬起頭,“除非你指我母親去世的那件事。”

“你心中是否為這件事不愉快?”他問。

“不,並不。”

“那麼是什麼?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子,成績又這麼好,看樣子家境極佳,到底是為了什麼?請你告訴我。”

“先生,看事情不能看表面,每個人都有困難與煩惱,中國人有句成語,叫‘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微笑,“但你是這麼年輕的一個女孩子。”

“不,先生,我不再年輕。”我坐下來。

“看你的頭髮,那種顏色……你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教授說,“你不應該有任何煩惱。”

“我真的沒有煩惱。”我低下頭,“我只是在想,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很多的愛。”

“我們難道都不愛你嗎?”教授問。

“但不是這種愛,是男女之間的愛……”

“你終於會遇見他的,你理想的愛人,你終於會遇見他的。”教授說。

“你很樂觀,先生,我倒不敢這麼自信。”我低下頭。

遠處的教堂敲起鐘聲,連綿不絕地,聽在心中惻然。紅白兩事都響起鐘聲。喜與悲原本只有一線之隔。

我抬起頭。“謝謝你,我得走了。”

“年輕的女孩,但願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他陪我離開課室。

沒有人知道另外一個人的心中想什麼。謝謝老天我們不知道,幸虧不知道。

我開車回家,天上忽然輾出陽光,金光萬道,射在車子的前窗上,結着的冰花變成鑽石一般閃亮。我冷靜地駛車回家。

家裏誰都在。勖存姿、勖聰恕、宋家明。

我以為我已經說清楚,希望我回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全部撤退,可是四個小時了,他們還是坐在那裏。

“辛普森太太。”我提高聲音。

沒有人應。

女傭匆匆出來替我脫大衣。我問:“辛普森太太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走掉了。”女傭低聲說。

“為什麼?”我詫異地問。

“勖少爺打她。”女傭低聲答。

“噢!老天。”我說,“他憑什麼打我的管家?她走掉永不回來了嗎?”

“明天再來,她剛才是哭着走的。”女傭低聲報告。

“他們在裏面做什麼?”我問,“吵架?”

“我不知道,姜小姐,他們坐在裏面四五個小時,也不說話,我聽不到什麼聲音。”

“我的上帝。這像《呼嘯山莊》。”我說。

勖存姿提高聲音:“是小寶嗎?為什麼不進來?我們都在等你。”

“等我?”我反問,“為什麼要等我?”我走進去,“我有大把功課要做。這件事又與我無關。”

“與你無關?”勖存姿抬抬濃眉。

“當然!勖先生,說話請公平點。我從來不是一個糊塗人,這件事千怪萬怪也怪不到我頭上。”我說,“聰恕的信都在你手中,你在明裡,我們所有的人都在暗裏。他人一到我就通知你,我做錯什麼?”

聰恕跳起來,“我——的信……”

“你們好好地談,我要上樓去休息。”我說。

“問題是,聰恕不肯離開這裏。”勖存姿說。

我看宋家明一眼,他一聲不出。

我冷笑一聲。“反正他把我管家打跑了,他愛住這裏。我讓他好了。”

勖存姿聽到我這話,眼神中透過一陣喜悅。

聰恕顫抖的聲音問我道:“你沒收到我那些信?”

“從沒有。”我搖頭。

“我收到的那些複信——”

“不是我的作品。”我堅決地說,“聰恕,你為什麼不好好地站起來,是,用你的兩條尊腿站起來,走到戶外,是,打開大門,走出去,看看外面的陽光與雨露。你是個男人了,你應該明白你不能得到一切!我不愛你,你可不可以離開這裏,使大家生活都安適一點兒?”

聰恕忽然飲泣起來。

我充滿同情地看着勖存姿。這樣有氣魄的男人,卻生下一個這樣懦弱的兒子。

我轉身跟女傭說:“叫辛普森太大回來,告訴她我在這裏,誰也不能碰她。”我又說,“誰再跟我無端惹麻煩,我先揍誰,去把我的馬鞭取出來。”我火爆地掠衣袖。“我得上去做功課了,限諸位半小時內全部離開。”

“小寶……”聰恕在後面叫我,“我一定要跟你說話。”

“聰恕,”我幾乎是懇求了,“我實在看不出有什麼是我可以幫你的,我不愛你,我也不想見你。你這種不負責的行為,使你父母至為痛心,你難道看不出?”

“如果你認識我的話,如果你給我一點時間……”他濕儒的手又摸上我的臉。

我倒不是害怕,當著宋家明,當著他父親,我只覺得無限地尷尬,我撥開他的手。

他說:“小寶,你不能這樣遣走我……你不能夠——”

勖存姿把手搭在聰恕的肩膀,聰恕厭惡地擺脫他父親的手。

“聰恕,我陪你回香港。”

“我不要回香港。”

“你一定要回去。”

“不要。”

我不想再聽下去。我出門開車到附近的馬廄去看馬。

天氣益發冷了。

馬夫過來。“小姐,午安。”

“我的‘藍寶石’如何了?”我問,“老添,你有沒有用心照料它?”

“很好。我拉出來給你看。”老添答。

“我跟你去。”我說。

我跟在他身後到馬廄,藍寶石嘶叫一聲。

“你今天不騎它?”老添問。

我搖搖頭,“今天有功課。”

“好馬,小姐,這是一匹好馬。”

“阿柏露莎。”我點點頭。

一個聲音說:“在英國極少見到阿伯露莎。”語氣很詫異。

我轉頭,一個年輕男人騎着匹栗色馬,照《水符傳》中的形容應是“火炭般顏色,渾身不見一條雜毛”。好馬。赤免應該就是這般形狀。

他有金色頭髮,金色眉毛,口音不很准。如果不是德國人,便是北歐人。

他下馬,伸出手,“馮艾森貝克。”

我笑,“漢斯?若翰?胡夫謹?”

“漢斯。”他也笑,“真不幸。德國男人像永遠只有三個名字似的。”

我拉出藍寶石,拍打它的背,喂它方糖。

“你是中國人?”他問,“朝鮮?日本?”

“我是清朝的公主,我父親是位親王。”我笑道。

他聳聳肩,“我不懷疑,養得起一匹阿伯露莎——”

“兩匹。另一匹在倫敦。”我說。

他低聲吹一聲口哨。“你騎花式?”

“不,”我搖搖頭,“我只把阿伯露莎養肥壯了,殺來吃。”

德國人微微變色。

“對不起。”他很有風度,“我的問題很不上路?”

“沒關係。”我說,“不,我並不騎花式,我只是上馬騎幾個圈子,一個很壞的騎士,浪費了好馬,有時候覺得慚愧。”

“你為什麼不學好騎術?”漢斯問。

“為什麼要學好騎術?”我愕然,“所有的德國人都是完美主義者,沖一杯奶粉都得做得十全十美,我覺得每個人一生內只要做一件事,就已經足夠。”

“公主殿下,這可是中國人的哲學?”他笑問道。

“不,是公主殿下私人的哲學。”我答。

“那麼你一生之中做好過什麼?”他問。

“我?”我說,“我是一個好學生。”我坦然說。

“真的?”他問。

“真的。”我說,“最好的學校,最好的學生。你也是劍橋的學生?”

“不,”他搖頭,“我是劍橋的教授。”

我揚揚眉毛,“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他說,“物理系。”

“劍橋的物理?”我笑,“劍橋的理科不靈光。”

他笑笑:“婦人之見。”

他驕傲,他年輕,他漂亮,我也笑一笑,決定不跟他鬥嘴。他不是丹尼斯阮,我沒有把握斗贏薄嘴唇的德國物理學家。

我坐在地下,看着藍寶石吃草。

美麗的地方,美麗的天空。

“你頭髮上夾一朵白花,是什麼意思?”他坐在我身邊。

“家母去世了,我戴孝。”

“啊,對不起。”

“沒關係。”我說,“我們遲遲早早總得走向那條路。”

“但是你不像是個消極的人。”他說。

我笑笑,“你住在宿舍?”

“不,我在鄉下租了一間草屋。”

“不請我去喝杯茶?”我問。

“你很受歡迎。”他禮貌地說,“只可惜我尚未得知芳名。”

“你會念中文?我沒有英文名字。我姓姜,叫我姜。”我說。

“你是公主?”漢斯問。

“我當然是說笑,公主一生人中很難見到一個。”

“見到了還得用三十張床墊與一粒豆來試一試。”他用了那著名的童話。

“我們騎馬去。”我說,“原諒我的美國作風?穿牛仔褲騎馬。”

馬夫替我置好鞍子,我上馬。

“哪一邊?”我問。

“跟着我。”他說。

他不是“說”,他是在下命令。聽說德國男人都是這樣。

我們騎得很慢,一路上風景如畫,春意盎然,這樣子的享受,也不枉一生。

漢斯看看我的馬說道:“好馬。”

我微笑,彷彿他請我喝茶,完全是為了這匹阿柏露莎。我不出聲,我們輕騎到他的家。

那是間農舍,很精緻的茅草頂,我下馬,取過毯子蓋好馬背。

他請我進屋子,爐火融融,充滿煙絲香。我馬上知道他是吸煙斗的。書架上滿滿是書。一邊置着若翰薩貝斯天恩巴哈的唱片,是F大調意大利協奏曲。

他是個文靜的傢伙。窗框上放着一小盤一小盤的植物,都長得蓬勃茂盛。可見他把它們照顧得極好。我轉頭,他已捧出啤酒與熱茶,嘴裏含着煙斗。

“請坐,”他說,“別客氣。”

“你是貴族嗎?”我問道,“馮·艾森貝克。”

他搖搖頭,“貴族麾下如果沒有武士堡壘,怎麼叫貴族?”

我很想告訴他我擁有一座堡壘,但在我自己沒見到它之前,最好不提。

“你脖子上那串項鏈——”

“我爸爸送的項鏈。”我說。

“很美。”漢斯說著在書架上抽出一本畫冊,打開翻到某一頁,是一位美婦人肖像,他指指“看到這串項鏈沒有?多麼相像,一定是仿製品。”

我看仔細了,我說:“我不認為我這條是仿製品,這婦人是誰?”

“杜白麗。”他微笑。

我把項鏈除下來,把墜子翻過來給他看。“你瞧,我注意到這裏一直有兩個字母的一duB。”

他不由自主地放下煙斗,取出放大鏡,看了看那幾個小字,又對着圖片研究半響。

他瞪着我,睫毛金色閃閃。“你爸爸是什麼人?”

“商人。”我說。

“他必然比一個國王更富有。這條項鏈的表面價值已非同小可,這十來顆未經琢磨的紅寶石與綠鑽石——”他吸進一口氣,“我的業餘嗜好是珠寶鑒定。”

現在我才懂得勖存姿的美意。杜白麗與我一樣,是最受寵的情婦。

我發一陣呆。

然後我說:“我也很喜歡這條項鏈,小巧細緻,也很可愛,你看,石頭都是小顆小顆,而且紅綠白三色襯得很美觀。”

“小顆?”漢斯看我一眼,“墜鏈最低這一顆紅寶石,也怕有兩卡多。歷史價值是無可估計的。”

我笑笑。也不會太貴。我想勖存姿不會過分。

“我替你戴上。”他幫我系好項鏈。“神秘的東方人。說不定你父親在什麼地方還擁有一座堡壘。”

是的。麥都考堡,但不是他的,是我的,現在是我的。

我喝完了茶。

我站起來,“謝謝你的茶,”我說,“我要走了。”

“我送你回馬廄。”漢斯放下煙斗。

“好的。”我說。

在回程中我說:“你那一間房子很舒服。”

“每星期三下午我都在老添那裏騎馬,你有空的話,下星期三可以再見。”

“一言為定。”我跟他握手。

我開車回家,只見勖存姿在喝白蘭地,辛普森已回來了。

“啊辛普森太大。”居移體,養移氣,我變得她一般的虛偽。“真高興再見到你,沒有你,我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姜小姐,你回來了真好。”她昂然進廚房去替我取茶。

她這句話可以聽得出是由衷的。她臉上有某處還粘着一小塊紗布,至少我從沒有毆打她。

我坐下來。“他們都走了?”

“走了。”勖存姿嘆口氣。

如何走的,也不消細說,有勖聰恕這樣的兒子,也夠受的,我可以了解。

我說:“你也別為他擔心,你也已經盡了力。”

他說:“你才應該是我的孩子,喜寶,你的——”

“巴辣。”我攤攤手,“我就是夠巴辣。”

“不不,你的堅決,你的判斷、冷靜,定力,取捨——你才是我的孩子。”

我微笑,“你待我也夠好的,並不會比父親待女兒差,你對我很好很好。”

“是,物質。”勖存姿說。

“也不止是物質,”我說,“情感上我還是倚靠你的。你為什麼不能愛我?”我問。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在等你先愛我。”

“不,”我回視他,固執地,“你先愛我。”

他疊着手看牢我,說:“你先!你一定要先愛我。”

我冷笑:“為什麼?有什麼道理我要那麼做?你為什麼不能先愛我?”

他轉過身去。

“哦。”我轉變話題,“謝謝你的項鏈,我不知道是杜白麗夫人的東西。”

“現在是怎麼知道的?”他平靜地問。

“有人告訴我。”

“一個德國人?叫漢斯·馮艾森貝克?”他問。

我的血凝住,真快。他知道得太快。

忽然之間我的心中靈光一現。老添,那個馬夫。

勖存姿冷冷地說:“如果你再去見他,別怪我無情,我會用槍打出他的腦漿!你會很快明白那並不是恐嚇。”他轉過頭來,“我還會親手做。”

“我不相信。”我用同樣的語氣說,“你會為我殺人?你能逃得謀殺罪名?我不相信?”

“姜小姐,”他低聲說,“你到現在,應該相信勖存姿還沒有碰到辦不成的事。”

“你不能使我先愛你。”我斷然說,“你得先愛我!你可以半夜進來扼死我,但不能使我先愛你,我尊重你,誠服你,但是我不會先愛你。”我轉身走。

“站住。”

我轉過頭來。

他震怒,額上青筋畢現。“我警告你,姜小姐,你在我面前如此放肆,你會後悔。”

我輕聲說:“勖先生,你不像令公子的——強迫別人對你奉獻愛情,我不怕,勖先生,我一點兒也不害怕。”

他看着我很久很久。

真可惜,在我們沒見面的時候,反而這麼接近和平,見到他卻針鋒相對,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多麼想與他和平相處,但是他不給我機會,他要我學習其他婢妾,我無法忍受。

他終於嘆了一口氣說:“我從來沒見過比你更強硬的女人。”

“你把我逼成這樣子的。我想現在你又打算離開了。”

“並不,我打算在此休息一下。”

“我還是得上課的。”我說。

“我不會叫你為我請假。”他說,“我明白你這個人,你誓死要拿到這張文憑。”

“不錯。”我說。

“自卑感作祟。”他說。

“是的,”我說,“一定是,但是一般人都希望得到有這類自卑感的兒女。”我在諷刺聰恕與聰慧,“恐怕只除了你?”

這一下打擊得他很厲害,他生氣了,他說:“你不得對我無禮。”

“對不起。”我說。我真的抱歉,他還是我的老闆,無論如何,他還是我的老闆。

“你上樓去吧,我們的對白繼續下去一點兒好處也沒有。”

“我明白。”我上樓。

我並不知道他在客廳坐到幾時,我一直佯裝不在乎,其實是非常在乎的,一直睡不好,輾轉反側,我希望他可以上樓來,又希望他可以離開,那麼至少我可以完全心死,不必牽挂。

但是他沒有,他在客廳坐了一夜,然後離去。

他在考慮什麼我都知道,他在考慮是不是應該離開我。我尚不知道他的答案。

星期三我到老添馬廄去,我跟老添說:“添,你的嘴已太大了。”

老添極不好意思,他喃喃說:“勖先生給我的代價很高。”

我搖搖頭,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老添又緩緩地說:“我警告過馮艾森貝克先生了。”

“他說什麼?”我問。

馮艾森貝克的聲音自我身後揚起,“我不怕。”他笑。

我驚喜地轉身說:“漢斯。”

“你好嗎,姜。”他取下煙斗。

“好,謝謝你。”我與他握手。

煙絲噴香地傳入我的鼻孔。我深深呼吸一下,不知道為什麼,我極之樂意見到他,因為他是明朗的、純清的。正常的一個人,把我自那污濁的環境內帶離一會兒,我喜歡他。

“你的‘父親’叫勖存姿?”他問。

我笑。“是。”

“我都知道了。但是我與他的‘女兒’騎騎馬,喝杯茶,總是可以吧?”漢斯似笑非笑。

“當然可以,”我笑,“你不是那種人。”

我們一起策騎兩個圈子,然後到他家,照樣的喝茶,這次他請我吃自製牛角麵包,還有蜜糖,我吃了很多,然後用耳機聽巴哈的音樂。

我覺得非常鬆弛,加上一星期沒有睡好,半躺在安樂椅上,竟然憩着了。什麼夢也沒有,只聞到木條在壁爐里燃燒的香味,耐久有一聲“嘩卜”。

漢斯把一條毯子蓋住我。我聽到藍寶石在窗外輕輕嘶叫踏蹄。

醒來已是掌燈時分,漢斯在燈下翻閱筆記,放下煙斗,給我一大杯熱可可,他不大說話,動作證明一切。

忽然之間我想,假使他是中國人,能夠嫁給他未嘗不是美事。就這樣過一輩子,騎馬、種花,看書。

宋家明呢?嫁給宋家明這樣的人逃到老遠的地方去,兩個人慢慢培養感情,養育兒女,日子久了,總能自頭偕老。想到這裏,捧着熱可可杯子,失神很久,但願這次勖存姿立定了心思拋棄我,或者我尚有從頭開始的希望。

“你在想什麼?”漢斯問我。

“你會娶我這樣的女子?”我冒失地問。

“很難說。”他微笑,“我們兩人的文化背景相距太大,並不易克服,並且我也沒有想到婚姻問題。”

我微笑,“那麼,你會不會留我吃晚飯?”

“當然,我有比薩餅與蘋果批,還有雪糕。”漢斯說。

“我決定留下來。”我掀開毯子站起來伸個懶腰。

“你確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他說著上下打量我。

“美麗?即使是美麗,也沒有靈魂。”我說,“我是浮士德。”

“你‘父親’富甲一方,你應該有靈魂。”他咬着煙斗沉思,“這年頭,連靈魂也可以買得到。”

“少廢話,把蘋果批取出來。”我笑道。

吃完晚飯漢斯送我回家。

辛普森說:“勖先生說他要過一陣才回來。”

“是嗎?”我漠不關心地問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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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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