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他不願細猜夏雲送香囊的心意,但心裏,多少是受用的。
就這樣,他捧着香囊反覆把玩,直到柯總管過來。
「少爺。」柯總管喊:「計家老爺親自過來了。」
「請他到廳上坐。」他拿書冊蓋住夏雲的香囊,然後吩咐:「你到賬房支個三百兩銀子,等會兒好交給計老爺。」
柯總管點頭,身一躬退下了。
「曹賢侄。」計老爺團團地笑。他剛才進門,特意央柯總管帶他到作坊那兒晃了一圈,只見屋子裏邊人影幢幢,許多綉女人手一個花綳,低頭不知在趕製什麼。
計老爺心想,忙好!忙表示前程似錦、錢囊充裕。他很是為自己的眼光感到驕傲,覺得幫自家閨女覓得了好夫婿。
曹震一揖。「晚輩正打算走訪計府,把先前約定的酬銀奉上——」
「不要緊不要緊。」計老爺掮着手。「我今天來也不是為了銀子的事,而是有個東西,想讓你瞧一瞧。」
計老爺呷了口茶,感覺釣足了曹震胃口,才把懷中荷包取出。「你瞧瞧,是不是綉工精緻、堪稱一絕?」
曹震垂眼望着荷包,心裏暗嘆,計家真的是無望了,這麼一個針跡冗繁、形色呆板的荷包,也敢自誇「堪稱一絕」?
照計老爺說法,他想,那夏雲的香囊,不就成了神仙賜予?
只是他嘴上仍陪着笑。「的確,相當精緻,不知這綉出自何人之手?」
「你猜猜。」計老爺還想賣關子。
曹震搖頭,懶得跟計老爺瞎起鬨,依他眼光,這荷包根本連一看的債值也無,直接扔掉算了。
計老爺得意洋洋。「料你也猜不到,這荷包是我家閨女——錦兒繡的。」
曹震索然地點頭。
計老爺一心讓曹震知道自家閨女的脾性,遂多聊了幾樁過往趣事。曹震雖然唯唯諾諾,卻沒半句上心。
好不容易,柯總管支來銀子,恭恭敬敬地交到計老爺手上。曹震坦承有要事得忙,不速之客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走了。
送走了客人,柯總管又進了書房。「計老爺還真是有心,還親上咱們家取銀子。」
「不是。」又開始讀着賬本的曹震回說:「他是來送荷包的。」
柯總管眨了眨眼睛,才看見遺在桌案上的葡萄荷包,仔細一瞧,他露了個忍俊不禁的表情。老天,這東西也值得跑上這一趟?
「少爺,別怪小的多嘴,但小的實在好奇,這荷包——」
曹震頭也不抬地轉述計老爺的話。
聽得柯總管一陣好笑。可再一想,不對啊,這荷包分明就是一個定情物——難不成,少爺有意跟計家小姐成親?
那夏小姐怎辦?柯總管心裏閃過夏雲娟秀的面容。
忍不住,柯總管邊打量着曹震邊問:「少爺,難不成您跟計家——」
「全是計老爺在一頭熱。」曹震正好也想提這件事,遂擱下筆。「你幫我想想,有什麼法子可以勸計老爺死心。當初要不是衝著計家能趕出那三千件絲棉襖,我早跟他說清楚了。」
柯總管眉頭深鎖。難解啊!柯總管認識計老爺也不是一年、兩年,很知道他的行事作風。別看計老爺團團胖胖、笑容可掏,就覺得他人老實好唬挵,根本不是這樣。計家所以還能苟延殘喘至今,全憑計老爺認定了就死咬不放的脾氣。
因此,計老爺還有個不雅的渾號,叫「計老龜」——少爺是文雅人,柯總管心想,肯定沒聽人喊過。
「說真話,少爺,計老爺不是好打馬虎眼的人。」柯總管提了幾樁事當左證。「跟計家的事,您恐怕要費點心神,坦坦白白同計老爺說清楚才好。」
柯總管口中的計老爺,超乎曹震想像,當初他一心想着速解織造局那兒的燃眉之急,沒想到竟幫自己招惹來更大的麻煩。
「我明白了,這事我會好好想想。」他斂眸深思。
「還有件事。」柯總管又說:「再十天就清明,少爺還是照往例,親到老爺墳前上香?」
這麼快?!又到清明了……他眼一瞠。
想一想,也對,梅樹每到三月結子,前幾天,不是還見夏雲拿着竹簍采梅?
一想到清明,就想到爹;一想到爹,就忘不了他當年噴吐在自個兒身上那一灘紅血,還有夏雲。
還有夏雲……
柯總管離開后,他取出掩在書冊下的香囊,綉在其上的萱草依舊栩栩如生,只是看着它的人心裏,多了几絲悵惘。
這事他已經想過無數回,為什麼夏雲要姓夏?
倘若她生在他人家,比方說計家,他收到這香囊,肯定開心到飛上天去。
她與他,無論從人品、樣貌、才華、年紀上看,都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偏偏,她是他唯一愛不得的女人。
愛——他指尖挲過那細膩平滑的綉面,想不到自己會有這麼一天,在一個夏家人身上用上這個字眼。他愛上夏雲了?他搖搖頭,把香囊往桌上一扔,拂去心頭的滯悶。
不可能的!他告訴自己。對於夏家,他只能有恨、有怨,絕對不會有愛。
吸口氣,他想到一個懲罰夏雲的方式。他將夏雲的香囊丟進桌旁的木匣中,接着拿起計家小姐織來的荷包,收妥在腰上。
然後,他高聲喚着柯總管。
「備車,我要回府一趟。」
待在「碧漪堂」的夏雲,依舊在采她的青梅,只是今回多了不少人手。
大概是她最先腌好的脆梅奏效。幾個小婢嘗了,覺得比外邊買的更甘、更脆、更好吃,一見她跟蟠桃拿着竹簍在采梅,幾人便捧來竹簍,問她怎麼挑梅。
「記得了,有蟲咬過的不要,太小太青的不要,過熟的,像這樣看起來略黃的,就摘下來另放一簍,到時可以做梅醬、梅醋。」
「梅醬好吃嗎?」一小婢問。
「又酸又甜,好吃極了!」對梅子最有興趣的蟠桃回答:「做好之後把它填進麵餅一塊兒蒸,喔,那滋味,包管你一吃就迷上。」
「瞧你那張臉。」另一名婢女喊着。「明明叫『蟠桃』,卻這麼愛吃梅,哪天要夏小姐幫你改名字算了。」
「對啊,就改叫青梅。」大伙兒鬨笑。
「渾話。」蟠桃啐着,一扭身,忙着洗她的梅子去了。
曹震一進「碧漪堂」,便瞧見這一幕和樂融融的模樣——包括夏雲主僕在內,七、八人圍在井水邊,有說有笑地洗缸洗梅。
一名婢女看見他來了,忙丟下手裏的梅子。「少爺。」
「少爺。」其它人跟着喊道。
不待他說,原本熱鬧的井邊,倏地溜得剩下夏家主僕兩人。
蟠桃怯怯地站在夏雲身邊,一副深怕他怪罪的模樣。獨獨夏雲,還是神色泰然。
「你留在外邊。」望着蟠桃丟下這句話,他硬拉着夏雲往屋裏邊走。
「曹爺?」
「衣裳脫掉。」他冷聲說。
此刻的他,好似又變回兩人初見時——那個殘忍又寡情的男人。他是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她驚疑地搜尋他眸子,想找出一點蛛絲馬跡。
只是他把心思藏得太好,從他眼裏,她只看到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