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我知道您在顧忌什麼,但事有輕重緩急,眼下已經不是芥蒂曹夏兩家恩怨的時候。」夏雲好言相勸。「您想想,萬一明天就缺了您這幾件,您要曹爺怎跟織造大人交代?」

不愧是夏雲,一下點中柯總管心事。

柯總管挲着兩手,他是很心動,問題是曹爺——

她再補了一句。「您放心,我絕絕對對不會跟任何人提,尤其是曹爺。」

望着夏雲堅定的眼,柯總管牙一咬。「就憑您一句話。」他身子一彎。「請夏小姐全力幫忙。」

夏雲微笑。「我立刻去寫信,也請柯總管準備好衣料,找個能幹嘴牢的下人過來。」

一刻鐘后,一個身着青布衫、皂色鞋的男佣,背着一隻包袱悄悄從曹家後門離開。柯總管交代他到了夏家,一定要候到夏家人把四件絲棉襖做好交到他手上為止。

夏家這頭,一接到主子來信,二話不說,立刻騰出八雙手,兩處分工,不到一天,四件絲棉襖已經趕了出來。

一大早柯總管收到絲棉襖,加上夏雲的一件,感動得都要哭了。

曹震這頭,也是徹夜沒睡。

早在兩天前他開始派出信差,來回幾個機戶、尼庵,取回已然縫好的征衣。

除了尼庵提早一天如數交出,其它通通都在趕。曹震心知大家都是看着情面幫忙,口頭上不好催促,只能派人在旁守候。就在織造大人第三回請人來喚的時候,曹家擔負的一萬一千數,終於完工。

「卑職就知道曹爺辦事能力是全平望鎮一等一!」領命前來點收的沈師爺呵呵直笑。「這一萬一千件絲棉襖,織造局就收下了。」

「多謝沈師爺。」收了沈師爺開立的字條,曹震不免俗地塞了份沉甸甸的賞銀回去。

揣着懷中的意外之財,沈師爺笑容可掏,領着幾十名衙役,押車走了。

總算。

滿臉倦容的曹震深吐了口氣,接連幾天沒睡好,感覺人都變老了。

「夏小姐呢?」他問着柯總管。

跟在一旁的柯總管回答:「應該在休息吧。昨天小的差點湊不出答應少爺的數,只得找夏小姐幫忙。夏小姐二話不說,熬了一夜趕了出來。」

這是柯總管答謝夏雲的方式——雖然沒明講,但話語裏滿是對她的稱道。

曹震沒說話,點點頭,表示聽到了。

稍晚,曹震一覺醒來,信步走來「碧漪堂」。林中的梅已然落盡,一顆顆青梅懸挂在枝頭上,滿園儘是青澀的氣味。他站在林中環顧了一會兒,唇上笑容未歇,回頭便看見夏雲俏麗的身影。

穿着水青色長衫的她,被夕陽一映,舉手投足,渾身像鑲着金光般璀燦明艷。他心頭一緊,眼睛像被迷惑住似的,半天移不開眼。

一旁是她的貼身婢女蟠桃,兩人正圍着一棵梅樹,仰頭不知在查探什麼。

蟠桃的聲音遠遠傳來——

「好了,小姐,奴婢要搖嘍?」

夏雲一聽,立刻讓出位置。接着,在蟠桃使勁的搖晃下,一顆顆比糖葫蘆還大的肥碩梅子從樹上落下,咚咚咚的砸落聲,就像在下雨。

「好了、好了,夠多了。」夏雲喚着,將一顆顆還未熟透的青梅拾進簍子裏。

曹震站在一旁看着,直到主僕倆合力提着竹簍回「碧漪堂」,他才尾隨跟上。

「你們在做什麼?」

正蹲在井邊的兩人抬頭,蟠桃趕忙起身招呼。「曹爺。」

「您來得正好。」夏雲笑盈盈地說:「我正想差人問您,園子裏的梅子,您是否有其它用途,若沒有,可否交給我安排?」

他肩一聲,算是答應了。

「你打算拿它們做什麼?」

「腌梅。」

他走近一望簍里青澀的梅,牙根冷不防酸了起來。「太青了吧?」

「哪會!這五分梅腌起來又脆又好——吃——」最愛吃腌梅的蟠桃搶白,但一與曹震眼睛對上,忙又把頭低了下去。「奴婢還有一些事,先去忙——」說完,她躬了躬身,一溜煙跑了。

見蟠桃惶恐的背影,曹震忍不住說:「我這麼可怕?她看見我,就像老鼠看見貓一樣。」

夏雲掩嘴偷笑,不敢直說。「渴不渴?還是我進去倒杯茶給您?」

曹震搖頭。「你忙你的。」

多看他一眼后,夏雲再次蹲下,把一顆顆泡在水裏的青梅洗凈,用一旁扁平的黑石輕輕敲破,再丟到另一盆井水裏。

「以前做過?」瞧她熟稔的。

她抬起眼看他。「是啊,我家園子也栽了兩株梅——」

話出口后她才記起,那兩株梅,好像正是由曹家移枝過去。

曹震似也憶起,臉色倏地變了。

不再說話,他袖子一甩逕自進屋。

夏雲在外頭多留了一會兒,直到百多顆青梅全數弄好,才喚來蟠桃替手。

蟠桃過來時遞給夏雲一碟蜂糖糕,是柯總管知道自家少爺在「碧漪堂」,特意命人送來。

「小姐,」蟠桃竊聲。「奴婢剛往廳上瞄了一眼,曹爺不大開心?」

是她的錯。夏雲輕輕一嘆,愁着不知怎麼彌補方才的失言,哪壺不開提哪壺就像她這樣,明知道曹夏兩家的淵源不能提,她偏又有口無心地說了出來。

進了廳堂,沒看見他身影,正想着他該不會走掉了,卻聽見房裏傳來聲音。

她心一驚,忽然記不起她昨兒偷空綉縫的「東西」,蟠桃收好了沒有。

她端着木盤,急匆匆地闖進房裏。「曹爺——」

正在花綳邊看繡的曹震回頭。「怎麼?」

「柯總管送來糕點——」說時她眼睛一溜,確定那「東西」沒擱在几上,這才鬆了口氣。「要不要我泡壺茶過來?」

曹震回過頭去,雖沒說話,夏雲卻心領神會。

人跟人之間的緣分就是這麼難說,明明該是互相仇恨的兩人,卻在很多小事上頗有默契。

她盡心地沏來一壺上好的龍井,當淡綠的茶湯注入青色的茶碗中,淡雅的茶香引來曹震的注目。他袍子一撩,落坐在房中椅上。

夏雲遞來茶碗,同時盛了一塊蜂糖糕到他面前。

鵝黃香甜、上頭佈滿蜂巢似小洞的蜂糖糕入嘴清甜,配上龍井,本是一絕。曹震伴着她靜靜把糕點吃完,之後又續了杯茶,才抬頭問她刺繡的事。

剛一邊看她的「睡蓮圖」,他突然想起計家那艷麗有餘,卻細緻不足的綉樣。心裏暗奇,同樣是綉坊,夏家卻沒這方面的困擾。為什麼?

「若有一家老店,空有名聲,綉藝卻已大不如前,你怎麼處置?」

她擱下手裏的竹叉,抹了抹嘴。「兩個方式,一個治標一個治本。治標是多找人請教,看見模樣靈巧的綉片,一定得買回來細心研究人家如何綉——」

這法子他知道,像他過來老看着「睡蓮圖」,就是在拆解她如何走針。「治本呢?」

「讀書。」她答得篤定。「我大娘說,女子讀書,便能養心,養心之後再學技,就能超脫平庸,多幾分寫意。」

曹震眯起眼。這種「養心」技法,世上有幾戶人家做得?難怪夏家綉活會獨佔鰲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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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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