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 岸(三)乘月歸人

彼 岸(三)乘月歸人

寒夜似水,冷露無聲。我看書她絕美的面龐在月下清艷無雙,阿端忽然覺得,無論前世認識與否,今生再也不願和她分開:“你不和我一起去嗎?”

舸音怔了怔,道:“不,我在江邊等着。你已是水府中人,見完母親,還是要回去的,否則連我父王也不會放過你。”

阿端心裏隱隱約約湧起某種恍惚不安的情緒,然而對母親病體的牽挂這時勝過了一切,他也顧不得舸音,急匆匆轉頭而走,走着走着,跑了起來。

他奔向街角那所破蔽的小屋,清冷的月光下它顯得尤其孤單零落。門是虛掩着的,風一陣陣扣在門上面,從而使它不停地打開、闔上。

“娘!娘!”他大叫着推開門,沖了進去,頭上的夜明珠照亮陋室,他忽然呆住了。

端母睡在髒亂不堪的床上,一股難聞的氣味沖入鼻中。仙府一日,人間一月,僅僅分別三月,已經認不出自己的母親:她那麼蒼白、那麼憔悴,早先星星點點的頭,化作滿頭銀白如雪。她粗重地喘着氣,枯瘦的手在床沿上摸索着,乾裂的嘴唇里吐出痛苦的字眼:“水……水……”

阿端熱淚盈眶,抓起水壺,倒了半盞黃濁的水,扶起母親,把水一點點喂入她口中。端母如饑似渴的一口氣喝光,重重的喘了口氣,才問:“是誰……誰在喂我喝水?”

阿端輕聲說:“娘,阿端回來了。”

“我剛才好象聽見門的聲音。”端母似乎並未覺兒子抱住她,只是靜靜地說著,“不過那扇門,它老是響着,有時是風扣動它,有時是好心人走過,可是,總也不是阿端。阿端,我的兒子,跌在江水裏,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只想見阿端。”

端的眼淚一滴滴滾落,握住母親的手,放在自己面頰上,“是阿端回來看娘了,你感覺不到了嗎?娘啊,為什麼你病成這樣了,難道他們沒有把跳舞的酬金給你?”

蒼老的手指在他濡濕的臉上緩慢地摸索,端母緩慢沉滯的聲音:“我摸到了水,濕濕的,想是淚吧?我兒子的淚?他在想我了,阿端,不要怕……娘這也就下來陪你了。”

阿端大慟,哭道:“娘啊,是我,是我回來了。我沒死,你睜眼看看我!”

他的動作碰到了系在腰間的銀鈴,銀鈴微微地震顫了一下,出一種柔和瑩潤的光芒,投注在端母衰敗不堪的臉上,彷彿給她注入生機。端母緩緩張開眼睛。

“娘!”

“阿端……”端母遲疑地喚了出來,“我沒有在做夢?真是阿端?”

“不是做夢。”阿端歡然笑道,“娘,我回來了。我並沒有死呀!”

然而母親的眼光直直地穿越過阿端,望向他的身後。眼睛瞪得大大的,臉上一點一點浮起驚恐之極的神色。

“娘,娘你怎麼了?”阿端覺不對,試圖抓住母親正在落下的手,那隻手變得僵硬。

他震驚地捧住那隻手,母親目眥欲裂,驚駭萬分,鼻子裏卻沒了呼吸。

她死了。

她竟在看清兒子的一剎那間死去了。

阿端感到身後有熱氣噴涌,回頭,他也是嚇得心怦怦直跳。

一張奇詭萬狀的臉,紅紅的眼睛如欲滴出血來,頭上兩隻猙獰龍角,嘴裏、鼻子裏、眼睛裏到處吞吐烈焰,毛直豎。

“錢…塘…君!”

他驚恐地叫道,渾身抖地後退。我_看書齋

暴戾的火龍顯然不肯給他任何逃脫機會,猛烈的火焰從他嘴裏噴了出來,一下子就燒到阿端身上。

阿端往地下一蹲,本能地躲避。但他只是個凡人,任憑舞姿多麼靈巧也不可能躲開天龍嘴裏噴出的烈熾,熱浪上身的瞬間,一縷白光突然把他周身罩住,清涼溫潤。

“啊!啊!啊!”錢塘君看到這白光,更為暴怒,他憤怒地大聲吼叫着,直衝而起的紅把屋頂掀起,憤怒的氣流捲起颶風,小屋立時化為灰燼。

阿端陡然之間站在了空空蕩蕩的天幕之下,更是驚慌,匆忙之間想到那隻銀鈴,伸向腰間,抓住那隻鈴,狠命地搖晃幾下。

“無恥的小子!”火龍現形,直上青空,渾身火焰騰騰燃燒,他的聲音如同雷霆響於九天,“靠這隻鈴,就想逃出我的手掌嗎?”

阿端尚未意識到是怎麼回事,身子已經飛在半空,把他卷向清野曠地之中,重重地跌了下來。五臟六腑都似乎在這一跌中跌得碎了,他大口大口的吐着鮮血,眼光瞥見地下一點點散銀光的碎片。

一條纖柔的影子出現在阿端身前:“冰夷!”

那條纖柔的身影有着足夠的力量使暴怒中的火龍平靜下來,錢塘君飛回地面,臉憤怒地扭曲:“舸音,你竟負我!”

“是我作主,帶阿端來看望母親。”舸音說,“請你放過他。”

“不行,我決不能放過他!”火龍暴跳如雷,“這是個怨咒,他糾纏你數百年了,怎能不死?”

“就算他死了,怨咒就會消失?就算你把他打得魂飛魄散,這些怨氣也只會更多,更甚,遊離於天地之間。”

“我會禁住它,這種凡人的怨氣,又怎麼能逸出天地間!”

“不可以,你不能殺了阿端。”

“是嗎?沒有理由了還是這樣說!”火龍咬牙切齒,“舸音,你被他迷住了!”

白衣女子的臉同素衣一般蒼白,冷冷地說:“你懷疑我?”

“要不然,為何把護花鈴送給他?”錢塘君足尖踢起碎裂散於地的銀片,“這是我送給你的!舸音,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送你的,當時我怎麼說?”

舸音微微的低頭,淡然回答:“你讓我帶在身邊,它有法力,可以守護於我。”

“正是,可是你居然!”

“就是因為它有法力,我才給阿端防身的。阿端已非生靈,我怕他出意外。”

錢塘君的暴怒靜止了一刻,他近乎悲哀地看着如水月光下的白衣女子:“阿端……阿端……舸音,我和你相處三年,你叫我的名字加起來也沒有這一夜叫他的多。”

舸音默然。

“為什麼?”那隻暴戾而陽剛的龍居然落下兩滴眼淚,九天外,雷聲隱隱震動,錢塘龍王的兩滴淚,足以在平原上降下整整兩天兩夜也不會停息的大雨。

“我待你還不夠好,不夠真心?我給你千年不損的明珠,我給你海底最珍異的寶貝,我給你防身之用的護花鈴。你想擺脫低微的身份,雖然我永遠不會計較舸音是什麼身份,但我還是替你做到了。我正準備以最盛大最輝煌的禮節迎娶舸音公主成為錢塘君的君夫人。”

白衣女子嘆了口氣:“你為我做的一切……我很感謝。”

錢塘君氣極了,反而笑了起來:“是感謝,不是愛?”

“……我早就不會愛了。”

白衣女子轉頭望着波瀾起伏的江面,纖細的背影孤單而疏離。她還是那一枝只供遠觀的白蓮花,他從未能夠接近。他是火,是充滿熱量的光,然而,無論有着璀璨的光和熱,都不能稍微地融化她哪怕是一絲絲的堅冰。

錢塘君握緊的拳頭鬆開,又握緊,再次出聲嗓子已經嘶啞:“回去吧。”

舸音俯身抱起了昏迷中的少年舞郎,伶仃的月色照着他慘白的臉,似初生嬰兒一般無辜,只有眉心微微打着結,彷彿在某個牽絆了幾生幾世的夢魘中掙扎。

舸音封鎖了數百年微瀾不波的心情忽然一陣激蕩,一口鮮血就此噴出,飛濺於阿端的臉、手、身體,同心結上鮮紅斑斑。

她昏了過去。

她陷入一如幾百年來安謐的沉睡,那個夢境和阿端完全不同,只是一片凝固的純白。沒有聲音,沒有動靜,沒有變化。充溢於天地之間的純白,是無窮無盡枯竭的絕望,與疲憊。

她是那麼不願意蘇醒,那麼不願意活着。

潑天的繁盛,顯赫的榮華,光燦流離的一切,甚至火一般沸熱的感情,都是轉眼成空的春花秋月,輕輕一碰就碎了。僅僅沉睡在無休無止沒有動蕩的流光裏面,就足夠了。

“舸音!舸音!”

堅持不懈的聲音終於透過沉沉夢境,一點點侵入到她耳朵里來。她甚是迷惘,皺着眉頭睜開眼睛。

火龍焦灼的面龐映入眼瞼,因為幾日幾夜的不眠不休,他原本就紅的眼睛更加紅通通的,驕奢的龍王竟然如此失態,舸音在一剎間感到好笑,唇邊流露淡淡的笑意。

“好了好了,你總算醒了!”錢塘君重重握住她手,“我真怕你又一睡睡個幾百年,你還是象今天這樣,我可要老了。”

龍也會老,儘管他已經修到天龍,但還是會老的。幾百年的光陰,就算是龍也不能等閑視之。但是他真的這樣重視舸音——重視這個在人間不過是微賤的人,偶然進入龍宮也只是差不多的身份,卻因為絕望而沉睡了數百年的歌舞伎?

“阿端呢?”

“呵呵。”聽到她蘇醒后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紅的王者不生氣,反而是笑了起來,“饒他不死,不過不准你再看見他。”

“什麼?”

“我把他關在火岩洞。”

舸音眉尖微微一挑,但錢塘君不再給予她說話的機會:“舸音,我已接管錢塘水域,凡事可由自己作主。我叫龍窩君替你籌辦,我要儘快娶你。”

在此之前,天龍要娶錢江支流小龍宮中的歌舞伎,倍遭反對。即使刻意安排了龍窩君出面認舸音為義女,這樁婚姻仍然被認為是門戶不當的不祥婚事,錢塘君的兄長洞庭君就極力反對。然而,火龍的執拗性子,無論誰也無法挽回,如今他成為獨當一面呼風喚雨的錢塘君,似乎沒有任何阻力可以阻止他們的婚事了。

既定的婚事按期辦理,灧灧紅光日益映上錢塘水底光燦流離、晶瑩透徹的龍宮,也映上舸音日益消瘦沉靜的面龐。

彷彿是由於那一口鮮血,她變得不再是波平不起,昔日淡漠如雪的眼波里藏下了一重濃郁的憂傷。

“把他放出來吧。”錢塘君不知多少次來看望她,只聽見這樣一句話。他終於惱怒起來。

“你真的,這麼喜歡他?”

“和喜歡沒有關係,他是凡人,沒有凡人在火岩洞能撐住那份煎熬。這麼做,對他很不公平。”

“舸音。”錢塘君深深吸了口氣,把火氣淹沒在嗓子眼裏,“我記得你一向不愛說話。”

“因為是我連累了他,我答應帶他往人間最後探視母親,其實我知道他母親生魂已散探亦無益,我也知道那隻會引動你雷霆之怒。”

“儘管知道,還是那麼做了。”錢塘君冷冷地說,“同心結的事,我一向以為是個怨咒而已,但看來不這麼簡單。”

舸音微一震動:“你以為是什麼?”

“難道不是一種心意?”

舸音抬起眼睛,她清澈如明鏡的眸光凝結着寒霜,讓錢塘君心裏忽然抖了一下,似乎明白說錯了什麼。舸音清洌淡漠的聲音緩緩響起:

“我求大王一件事。”

“什麼?”

“把我也關進火岩洞吧。”

錢塘君獃獃地看着她。

三年前他應龍窩君的邀請遊逛了那條支流小江的水底龍宮,也看到了著名的睡美人。相傳睡美人是在幾百年前,由於犯了罪孽,從而被她的主人作為懲罰扔下江的,同時捆綁着扔下來的還有一個俊美的舞童。

那時的龍窩君還不是現在這個,在看到那個犯錯女子的容貌以後,截斷江流,把她留在宮中,而那個舞童卻獨向幽冥轉生。

可是那個女子入水后已經昏迷,用盡辦法,也不能使她醒來。她手腕上牢牢繫着的同心結,同樣也取不下來,連同那個舞童手上的同心結,已經化為一個難以解除的怨咒。

她的怨憤,她的冤屈,和她的悲傷,使她不願意忘記入水前悲慘的一幕,從而凝固了生機。

而她沉睡中的美麗宛如皎潔的月光,是龍宮中最明亮的一顆夜明珠,以前的龍窩君,到後來接位的龍窩君,都不捨得因為她的沉睡而將之丟棄。

錢塘君一眼就愛上了她。

他是天龍,能辦成兩代龍窩君想方設法也辦不到的事。他向十殿閻羅求來了照魂鏡,找到她禁錮中的靈魄——那個白色的,迷茫了數百年的幽靈,在冥冥之間彷徨無依。他又上天求取太上老君的還生金丹,終於使她蘇醒過來。

但是就算如此,作為天龍的他,想和一名身負怨咒的凡人女子成婚,也是極難辦到的事情。

他讓龍窩君先把她收入龍宮歌舞部,在龍宮人員造冊單子上出現她的名字。又過兩年,在安排好一切之後,由龍窩君出面認為義女,從而給她以高貴、純正的出身。

然而,如此處心積慮,如此沸騰燃燒的熱情,最終只是換來這樣一個結果。

她不感動,她也不喜歡,她根本是不要。

只是那個怨咒的另一方的出現,就打碎了數百年沉睡的平靜,也打碎他一千多個日夜澆灌的希望。

“婚禮,三天後進行。”

他明朗熱切的聲音里,第一次顯得不懷好意。

舸音回眸,看見他猙獰的笑容,咄咄逼人的氣勢。她反而有種突然解脫的釋然。

說什麼一見鍾情?說什麼滿腔熱切?他最終想要的,不過也就是佔有而已。——人也好,龍也好,就是這般虛無縹緲的神仙,反正,只要是男人,都是一樣的吧?

但是婚禮沒能按期進行。南方赤水之亂,錢塘君臨危受命,率十萬水師前往平定叛亂。

出前,他把舸音正式接住龍宮,並請龍窩君暫時代理水府事務。

他走的那天,舸音握着他留給她的金批令箭茫然不知所以。她無法相信,三天前那個暴怒的王者,那條一心一意準備成親的火龍,會不知道三天後即將出征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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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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