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 岸(二)魚龍遍舞

彼 岸(二)魚龍遍舞

“準備好了嗎,阿端?”解姥姥低聲問道,神色肅然。*轉載自我看書齋

阿端有點緊張地點頭:“嗯。”

少年舞郎身穿五色紋繡的舞衣,頭上戴着魚須金束,正中鑲嵌夜光珠,滿身金光燦爛。——龍窩君於前一天前先看了他的舞蹈,非常滿意,特意賜予這套華貴燦麗的服裝,作為這天給錢塘君獻舞的正裝。

不回頭,阿端也能感覺到,背上那幾十道**辣的眼光,既是熱切,又充滿着嫉妒憤恨。

“不能緊張。”解姥姥安慰他,“今天的壽宴上,可是有一位跳舞的大行家在。不過你只要把真實水平揮出來,即便是她,想必也會心悅誠服。”

“她?”阿端思索了一下,“——舸音公主?”

解姥姥有點意外,她只提過一遍,阿端卻記住了。頓了頓,才不置可否的應了一聲。

紫衣綠裙的白老嫗神情很是奇特,阿端隱隱覺得,她的那種表情,與柳條部其他少年對他的嫉妒和不滿,如出一轍。

一個教舞的老嫗,對出身尊貴的金枝玉葉不滿,甚至嫉妒,不是太奇怪的事嗎?

龍宮光燦流離,宮外碧波蕩漾,絲竹聲早已響徹錢塘水府宮庭內外,一切宛然若夢。蕭然四壁的家,牆上粉末脫落了大半,那樣清貧的光景已如隔世,對於阿端而言,在人間別無牽挂,唯一放不下的只有母親。——卻不知她此刻是多麼的腸斷神傷?阿端心內轉過一抹凄迷。

三記驚天動地的鼓聲,震驚整個水府,解姥姥募地面露喜色:“走吧,孩子們,你們大顯身手的時刻到了!——能不能水府揚名,全在今日一舞了!”

“哈哈哈……”還在殿門外面,便聽到一陣爽朗豪邁的大笑,如同霹靂似的,直震屋宇,“說得好!再喝,大家再喝!”

解姥姥帶領伎樂各部伏在地上,向錢塘君及他的兄長洞庭君叩見禮。

以黃金鑄成的巨大御座上一團火焰,頭上伸出兩隻猙獰龍角的男子,紫衣紅,連同他張揚無肆的笑聲,如同烈火,燃燒席捲着每一寸方寸空間。在他右設有另一張與之不分軒輊的龍椅,一名年輕俊雅的男人,白玉酒杯在他手裏,似乎也遜色三分,綠色長溫宛寧靜,連帶頭上的兩隻龍角也不是那麼可怕了。

從他們的長相和性格,很容易分辨出來,那個紅男子便是錢塘君,右則是他的同胞兄長洞庭君,傳言這兄弟倆感情極好,不過,做哥哥的因為兄弟那種火爆脾氣而不得不經常跟在後頭做着處理善後的事情。

“哥,你怎麼不喝?”紅的王者在逼着每一位客人都飲下一大杯酒之後,注意力轉移到兄長這邊,“快喝了這杯!不然,我就要罰酒了!”

洞庭君微微皺眉:“賢弟,你又貪杯了。今後你獨當一方,謹記酒少飲,口慎語,以免誤事。”

“噯,就你掃興!”錢塘君逸興飛揚,根本沒聽見哥哥的話,一轉眼,看到拜伏於地的伎樂班子,大笑道:“龍窩君,我差點忘了,你帶了一整套班子來。”

今天不但是錢塘君壽辰,更是這條年輕的火龍正式接管錢塘水域的正日。受錢塘君管轄的江河支流的龍王們在這一天紛紛帶領樂班及其他精心準備的厚禮爭相敬獻,都希望能給這位新任的領主以最佳印象。不過,錢塘火龍脾氣暴燥、動輒掀起驚天巨浪,在他未成年之前就闖下無數大禍,儘管再三惹禍卻仍然被天帝賦予此重任,也讓這些水府神仙心中惴惴。

只有龍窩君卻是自信滿滿,雖然他的殷勤態度與其他龍君無異,可即使是錢塘君,也敬他上座,客氣有加。

聞言龍窩君急起欠身,微笑說:“如果大王沒有異議,就讓他們獻舞上來。”

“好!好!”錢塘君已經醉了,口齒不清,“龍窩君的班子,盛名遠播,必是最好的!請啊,請啊!”

“對了,賢弟。”弦樂方起,洞庭君放下酒杯,做個手勢讓音樂暫停,“聽說未來的弟媳精通樂舞,既然是精心準備的節目,想必佳妙,何不請她出來同觀?”

錢塘君雖然醉得厲害,卻也不無詫異的瞧一眼兄長,隨即歡然露出笑容,說:“哥哥這麼想,那是最好了。我看_書齋”回頭吩咐,“請舸音公主來。”

阿端心裏一顫,彷彿連呼吸也急促了幾分。

很快,殿後傳來輕微的裙袂拖地的聲息,在屏風后停了下來。錢塘君的紅更加亮了幾分,整個人似乎透出光輝燦爛的光華來,大笑着站起身,轉到屏后拉出了一個白裳女子。

流光彷彿在這一刻停滯,大殿上百名水府神仙,禁不住低低卷過一陣詫然的驚呼。

對於長生不老的神仙來說,易形變化出一副絕色的容貌是多麼輕而易舉的事,他們從來不會為了一個美麗的容貌而神魂顛倒。然而,眼前出現的這名女子,卻讓他們次有了失語的感覺。

在這樣喜慶的場面,她依舊素衣如水,縞衿若雲,她的神情,也是清冷而淡漠。但是,並沒有人會以她的冷漠為意,人們只是認為,擁有着這樣清姿仙影的女子,唯獨如此的冷漠,才配得起她。可遠觀,不可褻玩,更無法採摘這一枝絕世之花。

然而這一朵清冷絕艷的絕世之花,卻在錢塘君的手中。他毫無忌憚的大笑,把手伸向她纖柔的肩,就這麼霸道的佔有了她。

白衣女子抬起清澈純黑的眸子,嘴角緩緩向上,彷彿綻開一朵雪色蓮花。

阿端就象胸口被人猛烈打了一拳,陡然間身子搖搖欲墜。

是她!就是她!

是夢中那張清艷無雙的臉,是競龍舟那天在船頭的蒙面女子!

一般的眉眼,一般的美貌,一般的冷冷冰冰,甚至,阿端能清晰的感受到——也許只是他能感受到——她從心底里逼出來的怨氣,彌散繚繞在身周。是這樣的冷而怨,與夢中一般無二。

他緊緊握住手腕,同心結劇烈震動,似乎掙扎着飛越而出。低下頭去,一幅模糊的意象,慢慢浮現出來:他伸出手腕,等待着靈巧而纖細的手指,拈住紅繩,替他打上同心結。然而,沒有結完,一股暗紅的液體噴了出來,飛濺其上。

他急地抹去眼淚。殿下的音樂響起來了。

先出場的是夜叉部,鬼面魚服,獠牙畢露,抬一面四尺許的大鉦,聲如巨霆,夜叉們跳起了醜陋而原始的舞,殿上巨濤洶湧,橫流空際,大如面盆般的雨點紛墜而落,殿上神仙雖說不懼風雨,可也無有不倉皇躲避者。

龍窩君獻上的,竟是如此惡劣的節目!——便是倍喜熱鬧的錢塘君,也有點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似乎是熱鬧得太不堪了吧?

少年舞郎飛進場中,如閃電劈開巨浪,如清風吹開陰霾,黃金般閃耀的光芒,充滿了陽剛與熱情之美,連鬼面猙獰的夜叉們狂暴的舞動也不再顯得醜陋,反而彷彿與之添色。

先抑后揚竟能達到瞬息之間扭轉乾坤的效果,殿上水府神仙們愣了許久,才驚天動地地大聲喝彩起來。

這彩聲多半是衝著那個領舞的少年來的。誰都知道如不是阿端那種無可比擬的舞技,任憑編排得多麼出色的舞蹈,也無法獨力回天。

阿端在疾舞中,猶有餘裕轉過頭來,向御座之上望去。

那個白衣女子的表情硬僵,如同戴了一個面具,密密隱藏下心事。然而,眼睛裏閃過的宿命的波瀾,卻流瀉了真實的情感。

急舞之中,他的衣袖落了下來,露出半截手臂,紅色的同心結在他手腕飄飄散散。

紅的火龍逐漸收了笑容,若有所思地蹙起濃眉。白衣女子轉眸看他,忽然從袖中取出一管長簫,就於唇邊吹了起來。激烈的樂音驟然為之一輕,一弛,一緩。

十餘名十三四的垂髻女童身着嫩黃衣衫,似乳鶯雛燕,飛進場中,和着簫聲翩翩起舞,清風習習,水漸凝如水晶世界,上下通明。少年舞姿宛轉,如金凰,如火鳳,如赤鸞,展翅迴旋。

這簫聲,清美絕俗,這舞姿,奇絕無倫。

這一世的記憶里是第一次合作,然而,卻銘刻在生生世世都磨滅不去的魂夢之中,他們配合的絲絲入扣,天衣無縫。

白衣女子臉一側,一滴清澈的淚珠緩緩滴落下來,順着簫管,沒入纖雪般手指按着的孔洞中,蕭聲里飛出一縷嗚咽。

“停下!停下!”

錢塘君忽然暴怒的一拍桌面,琉璃盞兒水晶杯紛紛跳起來,摔到地麵粉身碎骨。

“龍窩君,你是什麼意思!”

龍窩君慌忙離席,惶然道:“大王,這個少年是日前在金焦下龍舟領舞的舞童,我看他舞技出色,便將之召下水來。大王那天,也曾親眼見過。是否這少年哪裏跳得有誤,臣這就將他重重懲罰!”

夜叉們一擁上前抓住阿端。

錢塘君臉色陰沉,毫無反映。龍窩君微微地點頭示意,眾夜叉便把阿端橫拖倒曳着向外面拉了出去。

“慢。”

白衣女子道,“大王,這少年犯了什麼錯?”

語音宛妙,彷彿一字字都打中心頭,叫人心軟。錢塘君暴怒的語聲也頓時柔和:“我只是不喜歡他而已。難道,舸音——喜歡?”

他的目光是探究而意味深長的,白衣女子卻簡單而明確地回覆:“喜歡。”

錢塘君臉上閃過失望之色,卻立即下令:“放開他。”

洞庭君袖手旁觀,這時,笑容漸泯於陰冷之中,溫和寧靜的臉上,轉過淡淡的失望。

“多謝大王。”白衣女子盈盈施禮。

錢塘君輕輕嘆了口氣,似乎是想從這種沮喪的心境中振作起來,他故意提高了嗓子說:“舸音的清歌妙舞,是我夢寐以求難得一見的,剛才已經聽見了你的簫聲,不知道可肯繼續為我一舞?”

龍窩君搶着笑道:“那是當然。大王雙重之喜,我女兒豈有不為精心準備以為祝賀之禮?”

他語氣之中,故意加重了“我女兒”這三個字,施施然的掃過在場諸仙,彷彿欲藉此表明自己的優越身份。白衣女子靜靜地垂佇立於一邊,眉宇閃瞬時閃過一縷深重的悲哀。只是,正在撫掌大笑的錢塘君絲毫也未曾注意到。

場上,一群身着淺綠綃衣的少女取代了先前的“洞庭和風”之舞,音樂變得高雅而溫柔,似春雪,似輕風,漫然撲面。

柔軟的腰肢向後傾倒,覆於紅玉地面,蟬翼般透明的紗衣輕微抖動着,漸漸浮突出一朵雪白蓮花,翡翠雕成的荷葉上面,一顆顆夜明珠光耀奪目,若初開蓮瓣滾動着的清透水珠。花瓣一片片打開,蓮花徐徐盛放,現出了端坐在花心的白衣女子。

從場邊到花心,只是神仙術中最常用的分光移形之術,然而這種術法由如此美貌的女子在如此綺靡濃麗的情況下使用出來,別是一番巧妙。

她盈盈起立,振袖舒臂,翩翩舞起,眼花繚亂的長袖飛舞之中,衿袖襪履間紛紛灑出五色花朵,隨風颺下,飄泊滿庭。她越舞越快,漸漸的連人也看不清楚了,只看見一道白光,外面繞着燦爛紛繁的五色光彩。庭上眾神仙摒息屏氣,靜靜看她的舞。

阿端屏息止氣地看着這一場驚神絕世之舞,臉色漸漸蒼白。

她的每一個動作,腰肢體態的每一種細微變化,甚至眼神的每一種運用,都是熟悉得如同他的呼吸。——是在哪裏見過這場舞蹈,是在哪裏他曾和她跳過這一場舞蹈?!

熟悉的感覺是如此震撼的撞擊他的心靈,同心結劇烈顫動動,他惶恐而不安,如同墜入夢魘一般,忍不住迷迷糊糊的向前踏出一步。

一雙手及時而有力的抓住他的手腕,是解姥姥。眼神里有着嚴厲的神色,把少年一拉,白老嫗的力氣大得出奇,阿端毫無反抗之力,被她**了龍庭。

“解姥姥,你要帶我去哪裏?”阿端焦灼地低聲說,“讓我回去,我要看那個舞!——我見過那個舞!”

解姥姥手一指,禁止了他繼續說話,急匆匆的走着,進入水域。流波四繞,於所經之處紛紛退避。

直至來到一片巨大蓮塘。

接天蓮葉望不見頭,清盈通透的綠意有如大塊翡翠,水珠附於其上滾動,纖塵不染。

阿端跟着解姥姥鑽進這片與世隔絕的蓮葉之中,禁止聲的咒語解除,忙不迭問:“姥姥,為什麼帶我到這裏來?”

解姥姥不答:“你好好在這裏躲着。”

少年執着的追問:“為什麼要躲?”

解姥姥嘆了口氣,臉色沉肅:“你自己想想,剛才多危險,如不是我拉你,你就冒冒失失的衝出去了。不過,錢塘君大王也決不會善罷甘休的。龍窩君不忍見你遭受噩運,所以令我想辦法保護你。”

阿端呆了片刻:“我只是舞者,錢塘君為何與我過不去?”

解姥姥一怔,幽暗的水光里她露出詭異的笑容,眸光炯炯:“阿端,你還沒記起來?”

阿端搖頭。

“傻孩子。”解姥姥眼中閃爍着讓阿端很是不安的光,投注在少年俊美無邪的臉上,“舸音公主只喜歡你,生生世世都牽挂着你。然而,錢塘君大王想橫刀奪愛,當然把你視為眼中釘了。”

無論她怎麼試探,阿端秀長的眼睛裏只是一派茫然,只有着想不起來的苦惱。解姥姥抓起他的手,用力拍着同心結:“看見這個也想不起來?——枉費舸音公主無法忘情於你,你卻把她忘記了?”

阿端低垂眼瞼,奪回了手:“姥姥原先似乎對她不太滿意呢。”

解姥姥一窒,暗自驚異於這個少年的觀察力,說道:“她本不是公主,只是我手下的一名孩子,象你今日一樣。我以為她貪戀榮華才答應錢塘君大王求婚,並且通過認龍窩君大王為義父而改變出身,但她在殿上保護了你,我才知不是這麼回事。”

“是這樣嗎?”阿端痛苦地搖頭,“可是以前生過什麼?……我就是記不起來了啊。”

“別說話。”解姥姥側頭傾聽了一下,低低地做了噤聲的示意,“別問那麼多了,在這裏等着,一有機會,我就想辦法送你出水。”

她鑽出了重重疊疊的蓮葉,遺阿端一人。

從龍庭上那個夢中的白衣女子出現,便陷入迷茫境地的阿端,聽到最後那句話,神智為之一醒。

出水?出水?!——回到人間?

是還可以回到人間嗎?那麼趕快把這夢寐一樣的種種忘記吧?那個同心結,那暗紅色的血,那鋪滿了整個天空的憤恨與怨憤,十七歲的少年是如此的畏戒,他不要這些東西,他不要前世的記憶,趕快忘掉,就讓他回到人間,只和母親兩個人相依為命就夠了。

他拚命地拉着那不止一次想要飛離手腕的同心結。已經看到那個人了,同心結的糾纏也該到此為止了不是嗎?他拉它,扯它,恨不得撕裂它,然而,只有手腕的肌膚被紅絲磨礪得快要出血,同心結依然是同心結。

“在心裏的怨憤未解之前,同心結永遠也不會消失,更加非是人力所能解開。”

安靜謐然的語音在他耳邊響起,白衣女子衣袂飄然,綽約如夢。阿端獃獃地看着她。

與在大殿上的冰冷氣質完全不一樣,她微笑着,眼神溫和而憐憫:“阿端,我們又再相見了。”

她緩緩地伸出手來,皓白如雪的腕上,是一枚暗紅色的同心結,以極端潦草的手法結成。兩股紅絲突然糾纏到一起,彷彿久別重逢的親熱。

“阿端啊……”她輕柔呼喚,“你一點也不記得了嗎?”

“我只記得一個夢,你不斷地出現在夢裏,而且不斷地說,要報復。”阿端說,“只是我想不起來,該恨什麼?向誰報復?我甚至想不起來,你是誰?”

“是嗎?”舸音凄然的微笑,指尖觸摸紅絲,“阿端什麼都記不起來了,那麼是我在恨着,記着,糾纏於一切不願忘懷?……可是我以為,幾百年了,我的心,已經象沉睡於水底千千萬萬的石頭那麼剛硬,冰冷,——那麼冥頑不靈。”

“從那個夢裏醒來,我總是充滿了怨憤,毫無目的的怨恨。但我一點也不想這樣。”阿端惶惶然,苦惱地抓着自己的頭。

舸音抬手,輕輕梳理他抓亂的頭,幾百年了,她從來不生不死,沉睡於某個冷而寂的夢裏,阿端卻在紅塵浮沉,幾番人生,幾度悲歡,如今她的眼睛,比阿端看得更清楚,更遙遠,她對他猶如慈母的關懷:“阿端不想這樣,那很好,比我好得太多了。阿端,你現在想怎麼樣呢?說出來,我不會再讓你受苦,我會全部滿足你。”

“我想回家。”俊美舞郎的眼睛裏寫着紅塵俗世的思念,“我只要回家,見我母親。”

舸音的手停頓了一會:“……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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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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