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 岸(一)灧灧隨波

彼 岸(一)灧灧隨波

這是一個外篇,呃,其實可能和正文關係不大,壓箱底的東東,挖了從沒過的,現在也拿出來不算正文的更新,正文今天三更。這個外篇每天上傳一章。呵呵。

壓箱底的東東都出來了呀,推薦呢?收藏呢?(汗,這感覺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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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汪洋大海里跳舞。

呈暗紅色的汪洋大海,宛如洶湧的血。那紅,是橫流了滿天的血和冤屈,又似是女子紅淚,難以言喻的苦,蘊集着怨恨。

他很害怕,然而急舞不停,停不下來。血浪四面八方朝他湧來,即將吞噬這條孤單而弱小的旋舞身影。

天籟般的女子聲音從某個遙遠的地方傳來:“阿端……阿端……別忘了——同、心、結……”

同心結?

他惶然抬頭,血色海洋不知何時起,化為千絲萬縷,拚命地在他眼前扭曲、舞動,逐漸形成了一個綰結手法混亂、但是仍然可辨認出來的同心結。

同心結誇張的扭曲着,千絲萬縷,彷彿糾結無數憤怒與怨恨。中心慢慢映現出一縷輝光。白色的輝光,裹着一張女子的臉,清麗無邊,神色怨憤而冰冷,眼神里隱隱有着憤世嫉俗的桀驁。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女子喃喃而言,眼神清亮如冰雪,“我們空擔了這虛名……阿端,要報復,一定要報復!”

浪濤在那瞬間轟然而來,打碎了女子的臉,如同天籟的聲音分裂在洶湧浪潮中,一字字如利刃剜刺:

“要報復——報復!”

阿端在極度窒息間驚醒。

月光穿過窗弦,白慘慘的,視線卻還是一片暗紅汪洋。夢中女子的怨憤傳染給他。他只覺渾身血液沸騰,無窮無盡的恨意湧出,心在激烈地怦怦跳動,冷汗濕透重衣。

又是這個夢,糾纏了他十七年的夢。

“……要報復?”

他怔怔地自口中吐出這三個字,連自己也未能察覺的戾氣從少年俊美的眼睛裏流露出來。——那樣深重的恨意,究竟從何而來?

他伸出右手,幽冷朦朧的月光照着手腕上那股紅絲,以相當凌亂的手法,結成的同心結。

這是從他出生時,便牢牢系定的同心結,無論用什麼方法都剪不斷,拆不散,這件異事傳遍鄉里,被視為吉兆。

然而他卻明白,紅色的同心結,分明是透着暗沉而不祥的意味,散亂手法結成的同心結,絲絲縷縷,緊緊綰住莫測的生命,彷彿那是在前生、前生的前生、不知多少個生生世世裏帶來,與他每一世的生命牽纏不清。

自血色汪洋的噩夢中驚醒,而後是潮湧一般的憤怒與心驚,這種感覺並不新鮮,但是今夜的夢尤其讓他隱隱生畏。第二天……是他登上龍舟跳舞的日子啊!在這樣的前夕又一次做到這個夢,是否暗示着什麼?

一切不安都是因為這個同心結而起的吧?如果能徹底的扔掉它就好了!阿端心煩意亂地狠狠去扯那股紅絲,越是用力,紅絲束得越緊,深深切進了手腕之中。

他不再做無謂的努力,獃獃地坐着,直到晨光宛如珠光,輕柔迷濛地披了一身。

是出的時候了。他悄然無聲地爬起身來,打開了門,卻是微微一怔:黯藍色天幕上幾點若隱若現的星辰灑下微弱光芒,一向病卧在床的母親不知何時爬了起來,倚在房門口。

“娘,你怎麼起來了?”

“阿端,你去哪兒?”

阿端撒了個謊:“昨天娘不是嘴裏淡,想吃魚嗎?我出去看看,想辦法弄條魚回來給娘換換口味。”

“阿端,不要去!”病弱的母親一下抓住他手,死死的,彷彿一放開,她這個兒子就會不翼而飛,“你不是去抓魚,我知道,你又要去跳龍舟舞!阿端,這是不可以的!你已經十七歲了,不能再去領舞了。”

江南吳越每逢五月初五有斗龍舟之戲,而在龍舟上領舞的舞童是引人矚目的一大亮點,要求體態嬌軟,舞姿卓越,然而因為要在高懸半空的踏板之上跳舞,其下就是湍急江水,危險性也是不言而喻的每年龍舟聘定舞童,除了給一大筆傭金之外,同時也會簽下生死約,一旦出事,責任在天不在人。

而對於舞童的要求,也非常嚴格,十四歲以上的少年,一般便不再選用。因為年齡越大,靈活性相應減小,同時身材相應增高增大,在踏板上的方寸之地跳舞,騰挪迴旋必定不如未成年童子那麼好看,那麼從容靈巧。

只有阿端卻是例外,他從七歲起領舞,一直跳到十六歲,便捷奇巧無人能及。更勝在容顏俊美,身形嬌小,他在十五歲之後就再也沒有長過個子。有了這兩個優點,他也就一年年地跳下去,為此他的老母年年擔心。今年,本是決定不再跳了,然而年初母親患病,纏綿至今,家裏欠下一大筆債,辦這龍舟會的老大趁機許以重金邀請阿端出山,他一直瞞着母親,可是事到臨頭,仍然瞞不過去。

“娘,不會有事的。”阿端索性承認了,“雖然在那個上面跳舞,看似危險,不過對那個我熟悉得閉上眼睛也不會出差錯,你不要擔心。只要跳完這支舞,就能給娘抓藥,還債,還能買魚買肉。”

“不要,阿端!”端母仍舊是死死地抓著兒子的手,眼睛裏滿是恐懼,“會出事的,真的會出事的!我這些天,接連夢見不詳的東西,很危險……阿端啊,我就你一個兒子,不要你去冒險。我老了,治不治病都沒有關係,但是怎麼能讓你為我去冒險呢?”

阿端環顧蕭然四壁的家,輕輕嘆了口氣,硬下心腸,推開母親的手。

“阿端回來!”母親跌跌撞撞地跟在後面,痛哭大叫,“危險啊!阿端,你要死的啊!阿端,你回來,你回來呀……”

阿端拉緊衣服,反而走得更快了。

龍形大船緩緩開出,周身繪以金碧閃耀的鱗甲,飾以雕甍朱檻,錦繡帆旌招搖漫天,在風中漫卷,燦麗無倫。丈許高的龍尾驕奢揚起,其上以珠索牽引着一塊凌空踏板。兩岸觀者如潮,笑逐顏開。

百樂齊作,珠索引着阿端徐徐向上,一個蜻蜓巧立,倒豎於龍尾之巔,引來歡聲雷動。

十七歲的舞郎烏眸紅唇,俊美異常,眉心點一顆鮮紅墜淚痣,另有一種妖異之美。手裏擎着金色舞杖,如持鮮花枝,神態若笑若喜。船在驚濤駭浪之間行駛,龍尾搖擺不已,他站在高高翹起的龍尾尖上,顛倒滾跌,凌空翻舞。底下是穿着紅綠鮮衣的年幼童子助舞,兩舷列美姬,素手皓腕,爭相競舟。

那是熟極而流的舞蹈,對於凌空踏板的感覺,也是熟悉的。然而,不知為甚麼,阿端總是有點心不在焉,耳邊時時迴響着臨走時母親急叫的話,陽光不時刺入眼睛,一連幾個動作,都做得不到位,重心稍失,向下跌去,江水映着金色的萬道陽光撲面而來。

人影彈丸般直墜,兩岸驚呼頓起,少女少婦紛紛蒙住眼睛,不忍見那鮮靈可喜的少年郎傾刻間被江水捲走。

阿端手腕一揚,把舞杖朝空扔出,右手的紅絲靈蛇般躥出,繞在珠索上面。他借力抓住了珠索,縱身飛上龍尾,直墜而下的金色舞杖似有靈性地墜還於手中。配合得如此絲絲入扣,引來一陣舒緩輕鬆的驚嘆,彷彿覺得這少年舞郎並不是失誤,只是一個引起大家注意的驚險動作罷了。

阿端收回紅絲,看着它自動綰為連環迴文狀的同心結,形狀與先前一般無二。他眉宇間閃過的不是感謝,而是厭棄,是害怕,他從心底里害怕這通靈的紅絲,將會帶給他的,不是幸運,而是那一場窒息的溢滿了紅色的夢。

龍船順江水迤邐直下,山上的雲氣揉合著江水潮氣,氤氳地飄過來,少年舞郎在白雲間鮮衣勁舞,翩若驚鴻,纏繞於鬢間的雲氣,襯得眸更深,唇更鮮,眉間的墮淚痣似乎也在淡淡地煥着微笑的光彩。

彷彿只是一個虛幻的影子,人若御風,隨雲而飄。

擁有如此出類拔萃的舞姿,也難怪儘管已有十七歲,龍老大仍舊許以重金,想方設法的把他請出來了。

手從袖子裏伸了出來,做着種種奇巧的動作,手腕上的同心結隨風飛揚,那樣鮮艷的紅色,一縷縷飄飛過他眼前。陡然間那一股紅繩擴張開來,變成一片汪洋,無邊無際的紅,宛如血海,遮天蓋地的洶湧而來。

疾舞中的阿端悚然而驚——是那個夢!它來了……那個不祥的夢境!

夢裏的狀況第一次在現實中生……居然在龍尾上那樣的急舞之中,他又一次看到了,漫天的血色!

如墮夢中,疾舞的動作卻沒有停。有些驚懼的,少年舞郎抬了抬頭,臉色大變。

對面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過來一隻金碧輝煌的大船。

那是一座三層樓船,渾身閃耀着奪目金光,氣象萬千,與之相比,刳木為龍的龍舟簡直小得可憐。它在雲端里,在浪濤間,電閃風馳般地迎面駛來,阿端眼看着它的船頭一分分逼近自己。

凌厲的風鼓鼓吹起阿端硃紅色舞袖,船隻龐大的陰影陡然將他全身罩住,彷彿是以成塊黃金鑄成的船頭逼到眼前,一道雪白的光芒從船艙里射了出來,水精簾下,隱約有人影在晃動。

風在那瞬間捲起了晶瑩光華的水精簾,現出一個白衣女子的身形。

她以素綃蒙臉,只露出一雙秋波,衣袂從風,如雲翻湧,纖雪般的素手按着鬢,血色紅絲在她皓腕上飄蕩不定。女郎的目光不經意地掠過龍尾上的阿端,陡然間眼中寧靜的神色變得震驚不已。

看清楚那個女郎的一剎那,阿端腦子裏轟然一聲,腕上紅絲劇烈顫動起來。牢牢系定於他腕上十七年的紅絲有生以來第一次生生用力向外飛扯,似乎是想要掙脫他的手腕,朝着水精簾下的女子飛去。但是糾纏成結的紅絲與他的身體合而為一,越是想要掙脫,反而越是緊扣,陡然間似利刃般生生切入手腕肌膚,痛徹肺腑。

水精簾飄然而下,樓船載着白衣女子轟轟烈烈地擦着阿端的鬢絲掠了過去。

什麼也沒生。

沒有撞船,沒有意外。——也沒有了血色汪洋。

他茫然四顧,只見水天浩淼、河涌縱橫、岸芷汀蘭,那隻雄麗無比的大船,卻奇異地消失了。

唯有手腕依然切切痛楚,在提醒阿端這一切的真實性。阿端低頭看着那股紅絲,以草率手法結成的同心結,此時此刻,凌亂不堪的形狀,宛如一滴紅淚。

淚珠慢慢在紅絲之間洇開,淌下暗紅色的液體。卻是一滴鮮血,紅絲割破肌膚滴下的鮮血。

船身微微一晃,龍舟側翻,阿端直跌下來,船上紅衣綠褲的孩子及兩舷舞姬東倒西歪,驚惶大叫。白花花的浪水撲上甲板,瞬間周圍那些孩子都看不見了。

來了,那個夢,來了。

阿端在入水之前,最後這樣想到。

視線深處呈暗紅汪洋,宛如血海。其上有星星點點的白色光點飛舞穿梭,卻沒有以往所熟悉的女子的臉和她的語音。白光里,他看到自己失去了生命的屍體,在血海之上靜靜飄浮,十分蒼涼。

身體雖然失去了知覺,意識卻還存在。他悲傷地望着自己的屍體,心裏想着:“我死了嗎?我又是這樣悲慘地死去了?”——冥冥間,某種意識清晰的告訴他,這不是第一次感受。生命中無數個輪迴,許多次生生死死的悲哀如同潮水一般向他襲來,每一次都似曾相識。

“不是,不是!這一次,和從前的很多次都不同!”他忽然喃喃自語,“不一樣,這一次……我看見她了!”

看見她了!看見那個親手綰成同心結的人了!

必須找到她,才能解開同心結之謎,才能明白,她所說的“要報復”究竟是什麼意思?

不能死,不能死!阿端奮力掙紮起來,奇怪的是,應該是已經死去無法動彈的四肢卻仍然指揮得動,他揮舞着雙手雙腳,大汗淋漓的醒來了。

淺藍色花紋的帳子映入眼帘,帳幔微微一動,紫衣綠裙之白老嫗探頭進來:“你醒了,阿端。”

阿端皺眉望着那張皺紋橫生的老臉,茫然若夢:“我這是在哪裏?”

“你在龍宮,阿端。”老嫗神色平靜,彷彿一個凡人到了龍宮,算不得多麼大不了的事,“龍窩君大王見你龍舟之舞,頗合心意,特意招爾入水。如今編在柳條部。”

阿端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解姥姥,那個孩子醒了?”

幾個少年從外面走進,嘻笑着:“聽說大王此次召來的孩子舞技高,長得也好,我們都想見識見識。”

解姥姥不動聲色,把帳幔掛起簾鉤:“既然醒了,阿端,你也就下來吧,見見你的師兄弟。”

阿端抬眼看着他突然多出來的“師兄弟”,那些身着綠衣的少年同樣也在打量着他。阿端觸及的是他們眼底掩飾不住的艷羨和嫉妒。——嫉妒他的俊美外貌?還是因為他被龍窩君召入水府這個事實呢?他下意識想着,由不得微微苦笑。——然而,這樣的事實距離他那個夢卻似乎很遙遠。這使他陷入另一個迷境之中,彷彿一夢未醒又一夢。

阿端穿上和那些少年式樣、質地都相同的綠衣,輕若無物,比人間最為華貴的綢緞還要柔軟滑膩。

跟着眾人來到庭院,水底世界明亮輝光勝於人間白晝,白石欄杆,紅瓦綠窗,地面光可鑒人。一切均純凈無比。欄杆下,假山邊,一叢叢珍異的紅珊綠藻,還有無數不知名的奇卉異草,懸挂着各色明珠,交相輝映,搖曳紛紛。遠處廣殿四合。

解姥姥吩咐:“揀你最拿手的舞蹈,跳幾支我瞧瞧。”

這時院子裏66續續聚了十幾名綠衣少年,還有一些綽約的少女影子,在珊瑚樹後面遮遮掩掩,大約都是出於好奇來**這個人間舞郎。少年漲紅了臉不知所以。解姥姥笑道:“龍舟會上成千上萬人瞧着,你也沒有怯場嘛。”

阿端定了定神,伸臂舒腰,舞蹈了起來。

他腰肢柔軟,舞姿靈動,曲罷,庭院寂然,草木輕搖,明珠滾地,彷彿仍然遺留着疾舞的影子。

良久,解姥姥長吁一口氣,滿臉喜容道:“好孩子,柳條部有了你,其他甚麼夜叉部、乳鶯部、燕子部,可沒哪個再比得上啦。”

此言一出,旁邊少年的嫉妒之色更形於表面,解姥姥對他們不再客氣,冷顏道:“你們別光顧着眼紅,想想三天後錢塘君大王的生日賀宴上,你們都能拿些什麼出來。——錢塘君大王可是這方面的行家,半點糊弄不得,要是他有丁點不滿意,你們就大禍臨頭了!”

阿端聽着,鼓起勇氣問道:“解姥姥,我是不是死了?我們船上有很多人,他們都死了?——是因龍君見我跳舞跳得好,就掀翻了那艘船,從而害死了那些人?”

解姥姥猛然沉下臉來:“少年郎,你到這裏,應當把握好分寸。該問的問,不該問的,就放在心裏。”

阿端不敢再說什麼。

“好了,明日千歲爺試舞,你可得專心學習。”見他膽小,解姥姥目中的寒意頓時消逝,“給錢塘君大王獻壽,至少要學會兩支舞。”

院子裏奏起鼓箏,解姥姥讓眾少年舞蹈。那兩支舞,一支叫做“錢塘飛霆”,一支叫做“洞庭和風”。錢塘飛霆風雷隆隆,江潮滾滾,洞庭和風春風拂面,細雨潤物。兩支舞的風格屬兩個極端,解姥姥起先尚擔心阿端短時間內難以熟習,但阿端僅看了一遍,跳起來便是喜怒隨腔,俯仰中節。解姥姥大喜,脫口而出:“即便舸音公主親自下場也不過如此。”

“舸音公主?”阿端默念着這四個字,記起那艘船上邂逅的白衣女子,突然一震。

水底的夜晚亦如人間,光亮穿過水波瀲灧晃動,周圍的世界望之一片幽沉。

阿端輾轉反側,不能入眠。

莫名其妙地來到水底,不知是生還是是死,看情況似乎是龍王看中了他的舞技,和同心結、以及那個噩夢半點關係也沒有。

但真的如此?他很懷疑。——雖然只是看到那個女子的一雙眼睛,但是阿端知道,是夢中的那個女子,她出現在白天,一艘雄渾壯麗的大船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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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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