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蘇延澤只在家呆過了初五,給母親掃墓上香完畢后,便啟程回了京城。
還沒下轎子,就看見裴若愚站在大門口,邊等邊跟裴家老管家說些什麼。
“蘇少爺回來啦。”老管家接過來蘇延澤的東西就進去報信了,蘇延澤就看裴若愚,“你怎麼在這裏?”
裴若愚卻一臉凝重把他拽到一旁,“你自己又去了檀香寺?”
蘇延澤愣了一下,“什麼?”
“你走的那天並不是直接回的蘇州。”
蘇延澤立即就知道了剛才他跟管家說的是什麼了,天有點冷,他吸吸鼻子,“那又怎麼啦?”
“那老和尚給你說什麼了?”裴若愚緊追不捨。
“裴若愚你說什麼呢?我那麼老遠回來就該被你堵在門口是吧?”蘇延澤臉一沉,抬腳踹在他身上,一扭頭進了裴府大門。
等蘇延澤見過裴大人裴夫人後,看見裴若愚陰着臉坐在桌子前面。於是也不搭理他,將東西整理出來,把書擱回架子上,又掀開厚布幔瞧瞧籠子裏的鳥。
時間就輕悄悄的過,兩個人坐在屋子兩頭各自想心事。蘇延澤突然想起他們小時候吵架,也是一人一頭誰也撐着不說話,中間好像無形還隔着一條線——每天的三拳呢?好久好久沒打過了,蘇延澤看看自己的拳頭,有點想笑。
最終還是先開了口——“這幾本書上圈起來的文章都要看,”把自己在家裏划好的書扔到他面前,“時間不多了。”
“蘇延澤。”
聽見的不是小澤兒而是蘇延澤,平常嬉皮笑臉的裴若愚不見了,嚴肅起來的口吻讓蘇延澤心裏一緊。
“不管你聽到什麼也好沒聽到也好,”裴若愚認真的開口,“都不要相信。”
“……”蘇延澤沒說話,靜靜聽他說。
“你相信的,”他抬起頭,眼睛裏潛伏着銳利的光,“應該是我。”
蘇延澤就站着,陽光從窗戶里透進來斜穿過他身體,影子又淡又稀薄但還是撒了一地。
“裴若愚,那你就做些什麼來值得我相信。”蘇延澤說完就走開了,他語氣不重,手指壓在書頁上印下淺淺一個凹形輪廓,竟一時恢復不回來,灰塵生了翅膀,滿屋子穿梭。
按說接下來幾天是該串親戚的日子,人們相互抱着禮品熱熱鬧鬧奔走忙,裴若愚卻把自己關進了屋子,誰來也不見了,只為清靜的學習。裴大人知他正為殿試而努力,心中滿意,也就不加管制,隨他去了,只是裴夫人皺了眉。
“我看自澤兒回來,他兩個就不跟以前似的親密,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吧?”
“愚兒要準備考試,澤兒忙着打理商號,你想得太多了。”裴大人瞪她一眼,隨即就對着登門來的客人迎了出去。“——呦,李大人。”
蘇延澤的確沒怎麼在家,每天朝九晚五的一心撲在店裏,過年夥計們大部分都回家去了,他乾脆就連常老闆的假一起准了,自己坐在店裏看着。
年前沒來得及弄的陳賬還需要再算一下,蘇延澤坐在櫃枱后熟練撥着算盤,前幾天去江南聯繫的商家也來了信,那些曾在梨州錦長安店裏驚艷過的緞子應該很快就能上得了京城的布行檯面了。
梨州。蘇延澤停下來把手擱在暖爐上,絲絲香氣繞上通紅的手指。
“哪一天我也在這兒開個商號。”那時還坐在梨州小茶館裏,蘇延澤茶杯一放,“靠着秦江,這麼好的地界。”
“那咱們就把家安過來,”裴若愚眼一眯,“小酒就桃花,神仙過的日子嘛。”
“誰家?”蘇延澤歪頭打量他。
“咱家。”裴若愚點點腦門,“你,和我的。”
……於是努力吧,蘇延澤笑笑,手指的撥動又輕快了幾分。店門外的行人伴着清澈冷冽的晨曦來來往往,行至各自要去的方向,或近或遠,路是崎嶇是平坦,也都需要自己一步一步走過去的。
裴若愚也這麼想。
他整個正月里幾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頗有些大家閨秀風範,渾身難受的快生出了虱子。
這連續好幾個月的苦讀,讓他暗暗捏拳誓,考試完了肯定不會再看這些東西一眼哪怕是一個字。
——前途光明,道路曲折,不成功便成仁。成功了便當座右銘,不成功就當墓志銘。
豁出去了,裴若愚咬牙。
今天是十五,月亮圓的嚇人,街上應景擺了燈會,長街兩行明燈隨風輕輕搖擺,交輝相映,與月爭光,晃亂了遊人眼。
裴家上下連燒火的丫鬟都跑出去看燈了,裴若愚自己在屋裏用筆頭把桌子砸的叮叮咚咚響。蘇延澤呢蘇延澤呢,正月十五呢自己跑出去玩連給自己說一聲的工夫都沒有?
越想越懊惱。於是就繼續敲桌子,這麼心力交瘁的準備考試究竟是為了誰,咚咚咚,到底為了自己還是蘇延澤,咚咚咚,甚至連自己都分不清楚了已經,咚咚咚,簡直是百思不得其解。
咚咚咚。
“裴若愚你要拆桌子啊?”不知什麼時候,蘇延澤倚在門框上,似笑非笑地看他,手背在後面還拎着什麼東西。
裴若愚看見他就泄了氣,把筆一丟,隨手翻開另一本書,“你怎麼沒出去看看?外面多熱鬧啊。”
“我剛回來啊。”蘇延澤嗅到了些酸味,就慢慢踱進來。“你呢?怎麼不出去看看?”
“不想去。”裴若愚盯着書出神,“沒心情。”
蘇延澤眼彎成了月牙。從身後拎出來兩盞精緻小布燈籠,往他眼前一放,一盞青梅,一盞翠竹,紋在月白細紗上,又玲瓏又剔透的模樣。
“就當陪我吧?”
兩個人沒去街上,就近在院子裏坐了下來。
月光打在路面上濺起一層清輝,小燈籠用竹竿挑着,蠟燭透過薄紗出微弱的光,忽明忽滅,像夏天飛來飛去的螢火蟲。
裴若愚拿燈籠輕輕碰蘇延澤的,小燈籠親密接觸后又迅彈開,細竹架出微微的吱呀聲,蘇延澤不說話,火光映紅了他的臉。
“今天的月亮真圓。”裴若愚對月感嘆,他沒話找話,為的是打破這尷尬的沉默氣氛。
“……傻死了。”蘇延澤白他一眼。接着他低下頭,沉默了一會,掛燈籠的絲線在手指頭上繞呀繞,忽然又開了口,“你知道檀香寺的老和尚對我說什麼嗎?”
“說什麼?”裴若愚立即謹慎起來。
“他說我能托起來你的運氣,又能斷了你的福氣。”蘇延澤一笑。
“你相信了?!”裴若愚脊背一挺,“一個從不相識的和尚能知道些什麼他還真……”
“他說的對呀。”蘇延澤打斷他的話。
“蘇延澤你……”裴若愚不知道該說他什麼好。
“我沒帶給你好運啊?”蘇延澤撐起下巴,笑嘻嘻的看他。
“帶了,可是……”
“就是呀,說不定你福氣也就真能栽進我手裏。”蘇延澤再一次打斷他。
“……你還是不相信我。”裴若愚定定的看他。
“是不大相信。”蘇延澤噗哧笑出聲來,他使勁掐裴若愚的臉,“可是我相信我自己。”
裴若愚一呆,接連被他擰了好幾下,臉上火辣辣脹成一片,也沒明白過來什麼意思。
“跟了你對我有什麼好處?”蘇延澤收了笑。“你說說。”
裴若愚把他爪子拿下來放進手裏反過來複過去的搓了一會才說話,聲音是沉穩的,不急不躁的,一字一句的,傳進耳朵里,莊重又盛大。
“我把我能給的,全部都給你;而你想要的,我會去儘力。”
蘇延澤沒抽出手,只是睜着圓圓的大眼睛看他。等到過了良久,才聽見他出聲音。
“我相信。”
蘇延澤湊過來,迎着他灼熱的鼻息往他嘴唇上一碰,笑容就從嘴角蕩漾了開。“因為是你,所以,我相信。”
那是已經過了好久,好久,好久之後。
裴若愚終於在無意中聽說,某月某日在京城檀香寺,那位老和尚拉着蘇公子很慎重的提醒他‘否則會斷了誰誰誰的福氣’的時候,蘇延澤隨即就笑了,他很有禮貌的揖回去,然後清清楚楚的說。
“我,就是他的福氣。”
因為從那個時候起。
我已經相信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