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轉眼就是除夕。
裴夫人剛進屋又趕出來,吩咐下人在門口宰了雞就把刀具全仔細收起來,年底下不許見這些鋒利東西的。打掃乾淨的院子裏都結了彩,連火紅的炮仗也都準備了出來,掛在東廂檐下好長一串。
脫了色的灶王畫也換貼上了新的,用來祭神祭祖的香爐都買了上好的,然後被恭恭敬敬供在先祖靈位前,縷縷薄煙緩慢升騰。
朝廷早早歇了年假,裴大人就得以親自指揮着擺天地桌,掛桃符,貼門神……全府上下忙的不亦樂乎。
裴若愚窩在房裏看書,看了一會就有些心煩意亂,坐不住了就跑到窗戶前面看看雪化乾淨了沒。拿雞毛撣子正撣灰塵的小丫鬟就咯咯的笑,“少爺,盛華街上有個班子正舞大龍,聽他們說的熱鬧,怎麼不去看看?”
裴若愚想了想,又坐了回去,捧起腦袋繼續看他的聖賢書。
蘇延澤啊蘇延澤,裴若愚皺了眉,他不在自己竟連書都拿不安穩,可真是怪哉怪哉。
“澤兒這年倒是長高了些。”
蘇延澤正坐在蘇州家裏圍着桌子吃年夜飯,蘇爹爹終於在除夕前從外面趕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拉着蘇延澤左看右看,把他原本滿心歡喜的二娘晾在邊上,她只好抱着蘇延澤不足四歲的弟弟在一旁陰着臉。
“京城的商號怎麼樣,常老闆跟你說了沒有?”
“嗯,”蘇延澤想了想,“常老闆說今年的葫蘆雲片比往年都賣的好些,竟都斷了貨。反倒是人蔘肉桂要的少了,柜子裏積壓了些,我讓他們年底前都壓低了價錢全賣給那些藥鋪們。”
“那看來來年淮西還是要再跑一趟的好,”蘇爹爹點點頭,“多進些雲片也備不時之需。”
蘇延澤趕緊搖頭,“我倒覺得爹爹過年之後打人北上,把東北的那些上好的人蔘購些回來,肯定要比雲片好賣的多。”
蘇爹爹剛要說話,二娘就先翻了白眼,“呦延澤,你才出去幾年見過多少世面就敢挑起老爺的不是了,這人蔘都是些貴東西,今年都賣不出去你還偏要再多進些,這不是自己砸自己的招牌嗎?”
看蘇延澤笑笑就不再說話了,卻正好勾起蘇爹爹的興趣,“無妨,澤兒你接著說。”
蘇延澤也就擱下筷子,“現在店裏的人蔘都是些殘參,好東西放不過年,開春一暖那些根須莖子全都要爛,鋪子裏幾乎算是空了;而雲片久放不硬,擱的倒長,今年剛剛買足,明年再弄些來恐就沒人要了。”
蘇爹爹聽完就哈哈大笑,“不錯不錯,想的挺周到,過了年你再回京城去,那些商號就交給你打理,按你想的辦就是了。”
蘇延澤忙點頭說是,討厭看見二娘兩道錐子一樣的目光兇猛刺來,他側側身,乾脆就摸着坐在身旁滿臉天真的弟弟的小腦袋溫柔地笑。
“想吃什麼呀?——夠不到的哥哥夾給你。”
桌子上最中央擺上了福字蘋果,在燈光下亮晶晶的錯覺是玻璃做的。親戚家人圍着桌子坐了一大圈,把這一年到頭的瑣碎事反過來複過去的慢慢說細細談,屋裏環繞着暖暖的煤香,除夕夜安詳里隱隱透着些不安分的悸動,任憑歡聲笑語堆積起無限高昂。
從現在起是長長的守歲,裴若愚悶着腦袋看了一天書反而現在有些乏,喝了兩杯就開始迷迷糊糊有點犯困,他盯着桌上的大紅蘋果微微出神,晶瑩剔透的平安果被目光碾平了只剩下來兩種顏色。
紅色黃色。
那還是去年除夕,自從梨州回來裴若愚便一直黏着蘇延澤不讓他走,所以蘇延澤的一點小風寒被裴若愚誇大了幾百倍從而終於達到了能留他在京城陪自己過年的無恥目的。
“紅色和黃色的,渾身都是毛,”裴若愚想了一會,“模樣應該和今天晌午裏頭耍的那頭獅子差不多。”
“瞎說。”蘇延澤不相信,“說的跟你見過似的。”
“你不相信啊,”明顯的信口開河,拉着他就往院子裏跑,“我帶你找找去。”
年獸,帶着吉慶氣息的兇猛野獸,或許有着華麗的鬢須和金色的鱗片,正靜靜蹲伏在除夕夜的黑暗裏的某一處,等到夜深的時候便仰擺尾從家家戶戶門前走過,看哪家燈沒亮鞭炮沒響就將那家的小孩叼出來帶走。
“叼的就是你這種漂亮孩子。”裴若愚邊說話邊把他往黑地裏帶,也是剛落了雪,地上隱隱飄着些暗藍色,那些直直矗立起來的檐廊、草木在上面投射下無比深沉的影子,暗藍就變成深藍,再從自己的腳上慢慢掩蓋過去。
蘇延澤心就撲通撲通的跳,他緊緊拉着裴若愚,“回去吧,不想看了。”
“就到了,就快到了。”裴若愚死死拽着他的手,繞了幾個圈門跑到院子最東南角里,那是個小花池,不大不小整齊的一塊空地,夏天藏在這裏樹上的蟬最多,吱吱吱,吱吱吱的叫的人心猿意馬。
“是心煩意亂。”蘇延澤記得當時納涼的時候自己還提醒過他。
“你等我下。”裴若愚忽然就放開了他,他穿的是孔雀藍細絨袍子,轉眼混進黑夜裏就找不到了——頭頂上是暗沉的天,垂下來變成純凈的夜,延伸到腳底下幾乎沒有了一絲光芒,蘇延澤心裏一凜。
“裴若愚?”他聽着那邊窸窸窣窣的聲音走過去,可又什麼都看不見,只好再叫一遍,“裴若愚你幹什麼呢?”
等了一會仍然沒聽見回答,蘇延澤拔腳就走,在扭頭的一霎那手被牽到,遞過來的是裴若愚含笑的眼睛。
“你……”
話被一抹溫暖色的火光掩住了,蘇延澤獃獃看着他手心裏捏的那朵花火,隨着輕微的劈啪聲小心而歡快的綻放着。
裴若愚一笑,接着拉着他轉身,身後恰到時候似的迸出萬丈光芒。
時間好像停止了。大朵大朵金黃的火花在頭頂上盤旋盛開,絢麗的線條從薄薄的煙霧繚繞中剝離,沉浸在幽邃如深海的黑暗中,又布開光輝奪目的網。
流光四散。
蘇延澤仰頭望着,臉頰被映亮,看煙火從盛開,到怒放,到消弭,到一切都歸於平靜,整個過程從眼裏落到胸口,漲的滿滿的。
“怎麼樣?”裴若愚從後面湊過來,“好看吧?”
“好看,”蘇延澤點點頭,“真好看。”
裴若愚剛要笑,卻趕緊又一把拉住他。
“……快快~你仔細看天上!仔細看仔細看!”
蘇延澤沖他指的方向望過去,剛衝上天空的火光正緩慢散,在夜幕上展開成一個字,雖有些歪歪斜斜,但好歹認出來是個蘇字;緊接着第二個字也跟着展開,是個延字。
蘇延澤也愣了,突如其來的欣喜蓋過了新鮮感,他一時來不及反應,只是定定的望着天上。——可直到天上的煙霧散盡了也沒有等到那順理成章的第三個字。
周圍頓時又重新返回到黑暗裏,兩個人沉默了一會,裴若愚半尷尬半羞惱的跺跺腳要走過去瞧,“這也太不給面子了吧,還差一個字啊一個字,怎麼不響了?”
蘇延澤哈哈一笑,忙拉住他:“你看你都放走兩個了,最後一個……”瞬間臉上就有緋紅的光色流轉,“給你自己留着吧。”
裴若愚聽出了意思,喜不自禁撲過來要抱他,蘇延澤卻把他一把隔開,“年獸呢?”
“啊?”
“說只要我留下來過年就在除夕帶我看年獸的——年獸呢?”蘇延澤不依不撓,口氣說的像是欠債還錢一樣坦然自得,焰火什麼的那是你自願給我看的,蘇延澤笑眯眯的毫不留情打破氣氛,沖他伸手,別想抵賴。
“年獸……跑出去……叼小孩了。”裴若愚抓抓頭,臉紅到脖子根。
蘇延澤瞅着他又想笑,“你不是說他來叼我……”話音突然被一聲驚雷似的炸響淹沒,他掩了口,定定的望着金燦燦的光在視線附近絕提,黑夜被逼的節節敗退,一時間,燦如白晝。
那響聲似乎就是剛浮起在耳邊的,蘇延澤身子一顫,睜開了眼睛。
原來還坐在自家椅子上,守歲守得能睡過去,即使是年獸來了也不知道,蘇延澤打個呵欠。
可是偏偏又夢見了去年。
那隻遲遲沒有動靜的澤字炮竹偏偏在最不合時宜的時候炸響——是炸響,轟雷一樣震得四周草木抖三抖,等裴大人裴夫人帶領一眾家丁丫鬟急匆匆提着燈籠趕到的時候,現裴若愚死死壓在蘇延澤身上,將底下的人護的密不透風,兩個都已經昏了過去,好不容易拉開來卻現裴若愚一臉的血。
裴夫人當場就咕咚倒了下去。
——這都是蘇延澤醒過來之後別人告訴他的,蘇延澤搖搖頭又嘆嘆氣,跟那人笑着說誰讓他別的不弄非要弄這個的,活該啊活該。轉過臉去就皺了眉,輕輕摸摸裴若愚眉清目秀臉上的那道小傷口。
“疼嗎?”
真是痴傻。
蘇延澤從椅子上站起來,他在回蘇州之前又去了一趟檀香寺,那個老和尚的話一直縈繞心裏。
他說裴若愚有官運沒官福,而自己就是托起他的運氣而又阻擋起他的福氣的那個人,一個樞紐,一個轉折點,又悲又喜地存在在那裏。
“成者,在公子也;敗者,亦在公子也。”老和尚笑的淡然。
蘇延澤走在門前,天上的雲不知道何時散了,隱隱約約透過來幾顆星星,忽近忽遠的掛在天邊。
那麼就回去吧,起碼也要陪他殿試,都是說好的。
“其實我就是年獸,你哪還能跑得掉呢?”敷了一臉葯的裴若愚攥住他的手眨眨眼。
蘇延澤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