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開春三月耕織忙,又是一年桃花紅,此情願君多採擷,任是無情也動人。

蘇延澤摸摸裴若愚額頭,“你沒燒吧?念叨些什麼呀?”

裴若愚深吸一口氣,伸手拍拍蘇延澤的肩膀,擠出點笑讓人覺得像是要去英勇就義。“等我出來!”

轉身大踏步進了考場。

蘇延澤突然感覺他更像是去刑場。

身邊的小廝就問,裴少爺出來恐怕要好幾個時辰呢,咱們現在是不是要回府?蘇延澤搖搖手,就近找了一個小茶館坐了下來,遠遠望着戒備森嚴的考場,初春的驕陽柔和的從上方斜穿下來,好似溫室中的嫩芽們正爭先恐後的破土而出長成棟樑,緊張而意義重大,頗有要破繭成蝶的意味。

既然答應了要陪你考試的。蘇延澤要了壺茶慢慢喝。

那就陪到底。

裴若愚從考場出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偏西,自己腳都坐麻了,渾身好像散了架似的。面聖,呈卷,答題一樣不少,算是順順噹噹,特別是這次的題目對自己來說實在是有夠幸運,蘇延澤幫他找的那些書裏麵條條目目一段一章竟然用了有三分之二,思路清晰的就像是……就像是……

下筆如有神,裴若愚敲敲腦殼,然後四處開始觀望,那個信誓旦旦要等自己的蘇延澤呢?

正找着,轉角人群中擠過來一個小廝,“少爺少爺,轎子停在這邊。”

“哦。”裴若愚就走過去,一邊走一邊問,“蘇少爺呢?先家去了?”

“蘇少爺本來一直在這兒等的,可就剛剛才有人來叫,說是……蘇老爺不好了。”小廝一五一十的回答。

裴若愚猛地站住,心裏喀嚓一聲響。

“……什麼?!”

心急火燎的奔回家裏,蘇延澤已經奔去驛站了。裴大人在朝里還沒回來,只有裴夫人一臉沉痛坐在廳里,見他回來了才打起精神問他感覺如何。

裴若愚根本顧不上回答,“蘇叔叔怎麼樣?生什麼了?蘇延澤呢?”

裴夫人嘆口氣,“你蘇叔叔年初去遼金長白山一帶行商,誰知被大雪封路困在山上,如今已經杳無音訊,恐怕凶多吉少……澤兒心急等不得你爹爹回來,我已經派了人跟他一起回去照應……”

“他回蘇州老家是吧?”裴若愚轉身就走,“我也去!”

“愚兒!!你先等一下!”裴夫人還沒反應過來,可是裴若愚已經跑了出去,她跺跺腳,趕緊讓人封了銀子跟了出去。

“唉……”即使在心裏連續不斷念了千遍萬遍佛,可依然還是忐忑不安。

千萬,千萬不要出什麼事才好。

蘇延澤現在有多難受,裴若愚覺得自己應該是知道的。

其實就在蘇延澤生下來沒多久,蘇夫人就因病撒手西歸,留下當時還小小一團的蘇延澤跟着爹爹過,而蘇延澤是在爹爹的生意路上學會說話,學會走路,再一點一點長大,每天每天跟着行商隊伍東奔西跑,直到來裴府前夕。

蘇延澤並不愛哭,裴若愚清楚記得當時第一次見他的時候,蘇爹爹抱住他吩咐了幾句,然後起身要走的那一瞬間,蘇延澤小手本能的一把拽住他的袖子,然後滑到下擺,最後再慢慢放開。眼睛裏水汪汪的,可眼淚不管多不舍多難受都沒掉出來過。

後來自己問他小小年紀算盤怎麼打得好厲害的時候,蘇延澤晃着算盤特自豪特自豪的說是跟爹爹學的啊。

展開從蘇州寄來的信,是他能盼望好多天的事。

從小隻要是爹爹寄給他的東西都會擦得乾乾淨淨擺在案頭。

可現在……

裴若愚感覺胸口使勁的疼。

終於趕到驛站,曬脫了土的圍牆裏面到處都是車馬人龍,來來往往,剛到的,要走的,川流不息,人們在夕照下行色匆匆。

跑去詢問的小廝回來說去蘇州的車隊剛剛啟程,裴若愚立即跳下了轎,眼望着漸行漸遠的車隊,眉頭一皺,突然深呼吸,然後放開嗓子大喊。

“蘇——延——澤——”

聲音如同天邊低垂的殘雲,擦過那一絲火熱的觸感,繼而延展成浩大的呼喚。

剛剛前行的某一輛車戛然而止,駕駛的馬夫探出頭來往後張望。“——是裴家少爺嗎?”

裴若愚連忙答應一聲,拔腿就跑了過去。

果然是蘇延澤的車隊,跟隨在後面的家僕見自家少爺趕來連忙要下車,裴若愚擺擺手示意他們不要動,然後示意貼身跟來的小廝回去稟報說和蘇延澤已經平安上路了不用掛心,又突然想起來什麼,趕緊吩咐。

“與我爹爹或夫人說,務必馬上遣人北上,準備安排銀子通融繼續搜山救人,雪封了山或許人還在的。一定要快!”

接着自己逕自跑到了最前面。最前面車上掛着厚厚的幔子,逆着光望過去就看見一隻小小的身形縮在一邊,一動也不動。

裴若愚心疼了,掀開帘子坐了進去。

車子緩緩啟程,寬大的車轅軋過凹凸不平的地面,細微的顛簸沿着身體攀爬,身後盪起一疊一疊沙塵。

“蘇延澤。”

少年身體無力靠在另一端窄窄的窗沿上,無聲的抖動,即將落下的夜幕掩蓋了他表情。裴若愚嘆口氣,輕輕拉他過來。“那樣太涼了,這邊來,我在呢。”

蘇延澤閉上眼,順從他的力量依偎上他胸口,隨着一聲低低的抽泣,眼淚剎那間像斷了線的珠子,撲簌撲簌流下來。

裴若愚靜靜抱着他,懷裏的人像小孩子一樣抓緊他衣服,抽泣終究變成了痛哭,蘇延澤把臉埋進他衣服的褶皺里,心口裏積聚地滿滿的悲傷害怕不安惶然霧氣一樣沉澱下去,又嘩啦啦流成了水。

“沒事的,”裴若愚握緊他的手,“我在呢。”

無論生什麼,都有我在呢。

“到現在什麼都沒確定之前,就說明一切都還有可能生。”

在中途休息的時候,裴若愚摁住蘇延澤肩膀望着他,“已經連着趕了一天一夜路了,餓不餓?你想吃點什麼?”

蘇延澤搖搖頭,他眼角有些紅腫,樣子可憐兮兮的。裴若愚摸摸他的頭讓他好好在車裏躺一會,自己出去給他拿水喝。

“還有多久能到?”裴若愚問在一旁歇腳的車夫。

“現在換上最快的馬,再趕上這麼個時辰就到了蘇州邊界了。”車夫啪嗒啪嗒抽着旱煙。

裴若愚想了想,叫住一個隨從,“你駕快馬先趕去蘇州照應,蘇府現在只剩下她們老弱婦孺在,說蘇少爺在路上隨後就會到,讓他們安心,”然後頓了頓,“……再去打聽下訂好壽棺,以及香燭紙錢都要上好的,以備……不時之需。”

隨從領命去了,裴若愚站在街頭,看夕陽如血,把車隊濃墨般的影子拉的筆直,無限惆悵。

人在最悲傷的時候,總會不經意露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平時做什麼都可以胸有成竹的蘇延澤,遇見什麼事都可以微微笑的蘇延澤,昨晚躲在自己懷裏哭的抽抽搭搭,就像一隻昂高歌的安雀,無論站在多閃爍的頂端,在無意間抬起翅膀的時候,總可以窺見那裏面藏起來的細軟絨毛。

多堅強的人都會有柔弱的一面。

而柔弱的存在是因為需要有人能夠去遮掩,去保護。

蘇延澤伏在座位上已經睡著了,細長睫毛下藏着星星點點的光澤,淚痕在臉上彎成柔和的曲線。

裴若愚拿來隨帶着的衣服替他蓋上,自己靜靜坐在一邊看。

那麼自己,是否,

——已經能成長到可以去保護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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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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