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們急匆匆地走進商廈時,道格一語不發。
嘉芙蓮曾答應今天要帶他去狗欄的,但是放學她去接孩子時,計劃卻改變了。
斯塔茜擅自出走了。
據嘉芙蓮推測,最後一遍鈴響後,小姑娘通過五年級樓道找到幼兒園的道格,將一張寫給嘉芙蓮的便條塞進他的口袋,然後通過後門離開了學校。
“去了商場。”便條上龍飛鳳舞地寫道。斯塔茜沒有指明哪個商場,她怎麼去、和誰一起去,或者,什麼時候回家。
嘉芙蓮在校長辦公室逗留了一下,覺得這段時間特別漫長。最後,她終於鎖定了離學校最近的商場。周五下午交通擁擠不堪,當然她又迷了路。接着,她好像怎麼也找不到停車場。嘉芙蓮在這段時間裏不住地禱告,希望能夠馬上找到斯塔茜。一想到迫不得已要打電話告訴特雷,說她在這個工作上才幹了幾天就把他女兒搞丟了,她就感到無地自容,太可怕了!
委實有點蹊蹺。嘉芙蓮以為她和斯塔茜一直相處得很好。早飯時,她們還爭論着到底哪部電影是萊昂那多·迪卡普里奧的代表作。那時,斯塔茜一直很活潑。她們並沒有達成一致,但是,她們的辯論卻一直充滿友好和愉快的氣氛。
或者說她是這樣認為的。
可現在這事!
看起來它具有明顯公開的反抗性。斯塔茜好像是在考驗她,看看嘉芙蓮到底能放任她到什麼程度。
她在那裏。斯塔茜。一群少年坐在美食廣場的桌旁,她就站在他們身邊。嘉芙蓮抓住道格的手,把他拖進了附近一家服裝店。她突然間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但是,很快就感到怒不可遏。她心裏明白,當她接近這個小姑娘時,最好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決不能嘮嘮叨叨責怪個沒完。她需要的是實事求是。
她屏住呼吸,佯作在看服裝架上的冬裙。其實,她只是利用這個時間盡量讓血壓回到接近正常的水平。
一個身材魁偉的男人尾隨他們進了服裝店,他在女裝中間顯得那麼奇怪,非常不和諧。他剪成了一個短平頭,挺直身板像個士兵。與溫博羅皇家衛隊隊長摩根十分相似。
正當嘉芙蓮凝目注視時,那人從服裝架上取下一套絲質禮服和一件金光閃閃的外衣,把它們拿到店堂的後面,去幹什麼?試衣嗎?
她哈哈大笑起來,但是接着就可怕地發現,眼淚幾乎出來了。
道格突然起了一陣同情心,他緊緊地摟抱了她一下。“你好嗎?”他問道,精靈般的臉上兩隻棕色眼睛睜得大大的。她第一次聽到他把“甜”和“麥片”以外的兩個詞連用到了一起。
嘉芙蓮俯下身來,同樣緊緊地摟抱了他一下。“很好,”她說著,吻了一下他的頭頂,“我現在沒事了,非常感謝你。”
她深深地吸了幾口氣。當她和道格走出來再度進入商廈時,實際上她已經微笑自如了。她很明白斯塔茜是什麼時候看見他們來的。小姑娘的肩膀繃緊了,就好像做好準備來應付第三次世界大戰似的。
但是,嘉芙蓮只是不斷地微笑着。她真想用規矩好好地教訓這個姑娘一頓,但是不在此時此地。而且當然不在斯塔茜的朋友們面前。
“下午好,”她盡量做出一副歡快的樣子,彷彿這個充滿狂想的、出乎意料的商場之行一點也沒有使她感到苦惱。“找到你我真高興。我想知道你身邊有沒有零花錢。”
斯塔茜的面部表情真值得用攝像機拍攝下來。她那警覺的眼神逐漸變得迷茫,最後變成不知所措。她原本以為凱茜會對她大喊大叫的。
“我……口袋裏有五塊錢。”斯塔茜說。
“哦,”嘉芙蓮說著,又對她粲然一笑,“那麼,很好。”她輕鬆地看了一下手錶。過四點了。這麼晚要穿過城市趕到狗欄已經沒有任何可能,更何況周五下午他們還提早關門呢。“我們五點鐘在大門口碰頭怎麼樣?”
圍坐在桌邊的三個男孩和四個女孩看上去算不上乾淨清秀,不像學生。但是話說回來,斯塔茜何嘗不是如此?一頭染得很難看的頭髮,眼圈畫得像個大熊貓。其中有兩個男孩看上去非常怪,臉上竟然長着茸毛,或者說長着像茸毛的東西,在嘴唇下長成怪裏怪氣的一簇。另一個男孩一頭金光燦爛的長長鬈髮,臉上看不見一點點茸毛。他在抽着一根雪茄,很可能想要表現出與其他孩子不一樣,其實他看上去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黃毛小兒。
“你從英國來?”他透過煙霧眯起眼睛看着她問。
“從溫博羅來。”她對他微微一笑,準備好介紹自己並且問一問他的名字。“我……”
“你瘋了,”他打斷了她的話,“真是瘋了,要不然就是麻木。”他用肘輕輕推了一下身邊的朋友說,“沒有任何本地人會麻木到為殺人兇手工作的地步。”
其中兩個姑娘哈哈大笑起來。
“住嘴,克雷格。”斯塔茜的肩膀綳得緊緊,嘉芙蓮這時明白了,這些男孩和女孩不是她的朋友。恰恰相反,他們是她的對手,並且還很粗魯。
“你住嘴,怪物。”那個男孩克雷格把還在冒煙的雪茄煙頭彈向斯塔茜說。“怎麼?你害怕我把你爸害死你媽的事情告訴你的保姆嗎?她很快就會自己發現的。比如你老爸在某個風雨交加的黑夜尾隨她的時候。”
“請你考慮一下,”嘉芙蓮轉身對斯塔茜說,“家裏還有很多事要做,我想我們可能還是現在就離開為好。”
斯塔茜這時一點也不理會她,而是怒容滿面地對着克雷格說:“那不是真的。你怎麼敢在我弟弟面前說這樣的事情?”
克雷格只是哈哈大笑。“什麼?你以為他不知道?看看他吧,也是個怪人。”他向著朋友們傾了傾身子,“我妹妹和他是同班同學,她說他不會說話,只會像狗一樣吠叫。標標準準的怪人一個。”大家哄堂大笑,這時,他轉向斯塔茜說:“我認為,他看到了事情發生的全過程,所以變成了一個弱智。”
斯塔茜臉色鐵青,她比克雷格還要大一些。嘉芙蓮明白,她必須搶先說點什麼,或做點什麼,不然的話,斯塔茜就會把那個討厭的男孩從椅子裏拖起來,狠狠地揍他一頓。
倒不是說他不需要被狠狠地揍一頓。
克雷格並沒有停住話頭。更有甚者,他現在竟直接對着道格說了起來,“你爸爸是怎麼乾的?他用刀了嗎?怪人,如果是,就汪汪叫一聲,如果不是,就叫兩聲。”
但是,斯塔茜並沒有揮臂去打他,也沒去揪克雷格的頭髮,而是轉過身來,抓住弟弟道格的手,疾步離開了這個地方。
嘉芙蓮以皇室中最冷若冰霜的眼光狠狠地瞪了克雷格一會兒。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彷彿是一尊塑像,直到克雷格最終抬起頭來。
“斯塔茜的母親是得癌症死的,”她語調非常平靜地對他說,“今晚你回到家好好想一想,你自己的母親費盡心血讓你明白她是多麼愛你。請你好好想一想,如果她不在了,如果你失去了媽媽,那將對你意味着什麼?下次你見到斯塔茜的時候,你就不會輕易對別人如此殘酷無情了。”
克雷格冷笑一聲,然後對她說,她的分析可能性極小。
嘉芙蓮沒有動搖,“雖然你表現得令人討厭,但是,你母親仍然很可能愛着你。設想一下失去母愛的滋味吧。”
她離開時,背後傳來一陣哈哈大笑,不過,那是勉強作出來的笑。她懷疑自己的話是否打動了克雷格,但是可能他們中有人聽進去了。可能下次在對付斯塔茜時,他們會三思而後行。
也許比爾·劉易斯會出現在周二的頒獎儀式上。也許他們所有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比爾最終被證實為失蹤的詹姆斯王子。斯塔茜和特雷開誠佈公地進行交談,打破了原有的僵局,接受了對方的觀點。克雷格將會捫心自問,意識到嘲笑斯塔茜和道格是多麼殘酷無情,會因慚愧而加入牧師行列,把自己的一生貢獻給救助非洲飢餓的孩子的事業。她呢,也會找到夢中情人,找到自己的愛情,就像特雷對海倫娜的愛一樣熾熱。並且,她從此幸福生活到永遠。
沒錯。
斯塔茜和道格不見了蹤影。她希望他們有辦法在主出口處與她碰頭。
她疾步走過人群……
又是他。
那個挺直腰板像個士兵的男人。
他佯作瀏覽書店的櫥窗,但是嘉芙蓮心裏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他在跟蹤她。
他不動聲色地看着櫥窗,不過,他是在跟着她。
他是個保鏢,阿斯彭派來的,目的就是保護她不受任何侵害。她並不認識這個人,但那沒有任何關係。皇家衛士有很多,許多她壓根沒見過,許多她雖見過,但在阿爾布的商場裏卻認不出。
嘉芙蓮請勞拉與摩根好好談一談,讓他明白她在阿爾布沒有保鏢也同樣十分安全。
顯而易見,摩根認定嘉芙蓮公主需要有人照看,因為他就是被派來負責公主們在美國期間的安全工作的。
嘉芙蓮又瞥了那個男人一眼,他立即轉過身去。很好,他不會與她打招呼。只要他處於隱形狀態,無論怎樣跟着,她都不會介意。
她疾步走向主出口,哦,對了,斯塔茜和道格就在那裏。
她向斯塔茜走去時,發現小姑娘臉上依然綳得緊緊的,一副憤怒的樣子。她抱着道格,彷彿他是個剛學步的小孩。道格雙臂摟着她的脖子,兩腿夾在她的腰上。嘉芙蓮走近時,漸漸意識到雖然斯塔茜臉綳得緊緊,但她卻在為道格哼着歌兒。柔聲柔氣,和諧悅耳。是“櫥窗里的小狗多少錢”那首歌。
“你對他們說了什麼?”斯塔茜停下了哼唱說道,“你知道,當大人插進來時,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
“那幹嗎你還要先跟他們說話呢?”嘉芙蓮明白弄清原委並沒有什麼好處,但是,她就是禁不住要問。
“汽車在哪裏?”斯塔茜不耐煩地問道,“因為,他大概變得越來越重了。”
可憐的道格臉上一道道淚痕。
“你好嗎?”嘉芙蓮問他。
他點點頭,看上去與她一樣疲憊不堪。多麼可怕的一個下午啊!
“我們出去好不好?”她問他,“你下來走怎麼樣?用你的兩條腿?”
他又點了點頭。斯塔茜讓他從身上滑落下來。
“到停車處需要走一小會兒,”她輕快地告訴斯塔茜,“我們現在就走?”
“我遇到麻煩了,是嗎?”
“那要取決於你的麻煩定義是什麼了,”嘉芙蓮說,“如果麻煩意味着你和我坐下來暢談一次,那麼,沒錯,親愛的,你確實遇到麻煩了。”
她打開車門,大家一起鑽了進去。嘉芙蓮,斯塔茜,道格。
不一會兒,那個皇家衛士就跟了上來。他若即若離地跟着,嘉芙蓮頗為反感。
這真是個倒霉的日子。現在看來,他會這麼堅持跟着,直到她上了蘇德蘭家的車道為止。
斯塔茜目不斜視地從擋風玻璃朝外看着。“你會告訴我父親說我沒有徵得你的同意就擅自去逛商場嗎?”
我的父親,而不是特雷。
前面紅燈亮了,嘉芙蓮停下了車。她從後視鏡中看着那輛藍色的豐田車,這不是想像中皇家衛士駕駛的那種車,不過,和他們通常駕駛着巡邏的那種黑色大轎車比起來倒不那麼惹人注目。
它就停在那裏。後面有四輛車。
“我每天晚上向你父親作一次簡要彙報。”她告訴小姑娘。
“你能不能把這次彙報做得比平時更簡要一點?”斯塔茜問,“如果他發現我獨自一人去了商場的話,一定會大叫大嚷的。我弄不懂為什麼這對他來說會是件大事,但事實上還就是如此。”
綠燈亮起,嘉芙蓮瞥了她一眼,接着加速駛進了十字路口。“可能他知道商場附近有這類人在遊盪。”
斯塔茜翻了翻眼睛,“克雷格和他的狐朋狗友也在我的學校周圍遊盪,特雷好像並不介意我去上學嘛。他不讓我單獨去商場,因為在他心目中我還是個黃毛丫頭。他認為我還沒有長大,如果你相信的話。這與四十億息息相關,他老是嘮嘮叨叨說我沒有朋友。如果我放學后不能到商場去逛逛,那麼,他怎麼能指望我結交朋友呢?”
“我想做父母的最難處理的問題之一可能就是學會讓孩子長大成人,”嘉芙蓮告訴她。“我和姐妹們都已經二十多歲了,我父親仍然對此感到棘手。你父親就更加困難了,因為他失去了你母親,也就失去了最得力的幫助。”
斯塔茜沉默了一會兒。“道格其實並不記得母親了,這你知道。但是,我卻記得一清二楚。她一頭金色長發,眼睛藍得可愛。我一點都不像她。她是那麼美麗,並且總是裝出一副快樂的模樣。”
嘉芙蓮瞥了一眼後排座位,道格已經睡熟了。“裝出?”
“她並不真的感到快樂,”斯塔茜說,“我心裏明白,因為我常常聽到她哭泣,一般情況下都是當她以為周圍沒有別人的時候。”
她沉默良久,嘉芙蓮耐心地等待着,希望她能繼續往下說。但是,小姑娘搖了搖頭。“所以,現在看來,我的行為是不是有了依據?”
“沒有,”嘉芙蓮告訴她,“如果你下次再擅自去什麼地方的話,那你就得付出更大的代價。走着瞧吧。”
她將車開上了通往蘇德蘭莊園的公路。毫無疑問,那輛藍色的車緊緊跟上了。“今天早些時候我對阿妮塔說過,既然你父親今晚又不回來吃晚飯,我想我們定兩塊比薩餅就行。你覺得可以嗎?”
斯塔茜搖搖頭,“慢着,難道你不打算對我嚷嚷、說我如何不懂得體貼別人嗎?”
嘉芙蓮在大門前的車道上停下了車。“我認為你已經意識到自己今天的所作所為不那麼體貼別人。我寧願不大叫大嚷,那樣會嗓子疼的。”
她放下車窗去操縱鍵盤輸入密碼。這時,那輛藍色汽車呼的一聲就駛了過去,甚至一點都沒有減速。謝天謝地!
“你知道嗎,斯塔茜,我真佩服你在商場裏表現出的剋制態度。我明白,你恨不得把那個討厭的男孩揍一頓才好。而你卻沒有動手,我實在為你感到自豪。”
斯塔茜臉上又出現了雲山霧罩摸不着頭腦的表情,很可能因為嘉芙蓮並沒有如她想像的那樣向她大聲嚷嚷,而是誇獎了她,說為她感到自豪。
“我只是……”她說,“我想要把克雷格撕個稀巴爛,但是……更為重要的是,我要帶道格離開那裏。我不想讓他聽那些鬼話。”她笑了一聲,不過,這並不是因為她發現這情形有多麼可笑。“這很可能已經太遲了,是嗎?他可能在學校就聽到了這些庸俗下流的事。天哪,你如果常常聽到這類事情,你就會開始懷疑這是不是真的。”
嘉芙蓮把車停到車庫前,按下遙控器打開車庫門。她回頭瞥了一眼熟睡的道格問道:“你認為那不是真的,對嗎?我是指你父親謀害母親這種傳說?”
“那當然不是真的,”斯塔茜譏笑道,“我是說,他們過去常常發生口角,尤其是他們以為我聽不見的時候。但是,每個人的父母都發生口角,不是嗎?另外,海倫娜是得癌症死的。”
小姑娘的聲音、語調中有一種怪怪的東西,就好像她並不完全相信自己說的話似的。
嘉芙蓮把車開進車庫,說:“如果你有什麼話要說,我會洗耳恭聽。”
“好的,”斯塔茜說,“謝謝。”她迅速下了車。
“斯塔茜,”嘉芙蓮在她身後喊道,“還有一件事。既然你已經清楚了我的規矩,就是說,無論你去哪裏,我都想事先知道,那麼……”
小姑娘停下腳步,但卻沒有轉過身來。
“請你不要讓我失望。”嘉芙蓮平靜地說。
斯塔茜點了點頭,消失在大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