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星期二晚上見,親愛的。”戴安娜雙唇迅速掠過特雷的嘴唇。說完,便邁步走向她那價值七百五十萬美元、現代氣息濃郁的住宅,那東西看上去真有些像失事火車的殘骸。

“星期二晚上?”特雷重複了一遍,但那扇門已經關上了。“我不這麼認為。”他轉身向街上走去。在那裏,他母親的汽車司機在專心致志地等候着。

她母親極力勸誘他,到底想幹什麼?

他一邊默默地詛咒,一邊向汽車走去。他頭疼得厲害,晚宴上美酒佳肴豐盛無比,外加今晚這樣的伴侶,整個讓他消化不良。

司機打開後門,特雷鑽進車去。“不行,”他對媽媽說,“無論您星期二安排了什麼活動都不行,我不能參加。”

“你必須去,”她說著,把一個帶鏡粉盒悄然放進晚裝手袋裏,然後啪的一聲關上,“這是為比爾·劉易斯舉行的招待會,還記得嗎?由於他在大哥大姐組織的出色工作,而被授予本年度慈善商人的稱號。既然他又一次從這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那麼,你就必須去替他領獎。”

特雷心裏恨得痒痒的,“什麼時候?”

“晚宴七點鐘開始,雞尾酒會六點。”

“他們什麼時候頒獎?”

“嗯,去年到八點三刻才頒獎,不過……”

“那樣的話,我就八點半到場。”他對她說。

“我去通知戴安娜……”

“我一個人去。”特雷語氣堅定地說。

她母親嘆了一口氣說:“特雷,你知道,如果你不帶女伴獨自出席的話,別人會怎麼看?”

“我一點兒也不在乎。戴安娜一定是搞錯了。”他說,“她似乎認為,我們之間就差宣佈訂婚了。而我的直覺告訴我您根本就沒想幫我什麼忙。”

佩內優雅地將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臉上露出對他的焦慮不屑一顧的神情。“放鬆一點,和諧一點,親愛的。她對你非常合適。”

“上帝,我不希望這樣。”

“哦,可別那樣。你得承認我也曾說過海倫娜與你相配,對不對?”

特雷默然無語。他是愛上了海倫娜,可她與他結婚的動機卻在於他的錢。或者,更準確地說,如果他沒有錢的話,她就不會與他結婚。他以前曾與母親進行過這樣的談話,她卻無法理解為什麼海倫娜告訴他實話后,他會那樣煩惱不安。他們的婚姻出乎他的想像之外,還不如說是一種企業大兼并。當然,母親也告訴過他,海倫娜在同意嫁給他之前是可能考慮過他的財產。任何一個心智正常的女人都不可能不為那麼一大筆財產所動。特雷應該感激不盡才對,因為那一大筆財產為他帶來了有利的條件,幫助他輕而易舉地贏得了像海倫娜這樣美麗可愛的女人。

他勇敢地面對了這樣一個嚴酷的事實,即他與海倫娜的婚姻並非如他一直相信的那樣是純粹的情感、非理性的愛情結晶。他逐漸接受了這樣的現實,那就是,海倫娜以她自己的方式熱愛着他。他離不開她,因為他太愛她了。另外,他們已經有了斯塔茜。於是,他竭盡全力呵護着他們的婚姻。

但是,每次想到若不是因為物質上的富有海倫娜絕對不會嫁給他的時候,他心裏總不免隱隱作痛。

“我不會娶戴安娜的,”他最後說道,“我不會娶任何人。您斷了這個念頭吧!”

佩內又深深地、做秀般地嘆息了一聲,說道:“我知道你並不在意,但是……無論何時你孤身一人外出時,人們就開始散佈流言蜚語。”

散佈流言蜚語!猜測着他是否謀害了他鐘愛的妻子。實在是荒唐之至。大多數時間裏,他可以充耳不聞。但是,特雷也知道,儘管謠傳的興起與他母親有些關係,但是老太太自己也深受傳言之苦。

“好吧,”他說,“我會帶個女伴來的,您不必擔心。”

佩內像一頭被困的公牛,不把一切撕成碎片決不善罷甘休,“那人是誰?”

“我不知道,某個人吧。”瞬間,他突然想到了一個人,“凱茜。”

上帝,太妙了。他可以讓阿妮塔留下來晚走一會兒。凱茜溫柔可愛,她一定會很樂意幫忙維護他的面子,而且,她說不定也會喜歡走出大院去度過一個晚上。他們可以先在家裏和孩子們一起共進晚餐,然後……

“哦。”他母親一副十分誇張的模樣,緊閉雙目,伸出兩根纖細的手指,拿捏着自己的鼻樑。

“哦,”她又說了一遍,“不行。天哪,特雷,請你務必不要告訴我和新來的保姆有了什麼瓜葛。”

特雷哈哈一笑,就在這時,司機在他的門前停下了車。

“她是幹什麼的?年輕漂亮,健美活潑?從瑞典來的?”

“她二十五歲,從溫博羅來。請放輕鬆一點。我發現,她與瑪麗·波平斯幾乎一樣性感。”他頓了一下,“不過,我想到,如果瑪麗·波平斯穿上那些漿過的衣服的話,一定會顯得十分僵硬拘謹。”

沒等母親去拍打他,特雷就敏捷地下了車。不過,他還是轉過身來。

“媽,我知道,您真正關心的是我的幸福,但是,下次不要再做媒人了。讓我歇一會兒,好嗎?”

母親嘆了一口氣,這回她倒是真的擔心起來了,“如果我給了你渴望得到的間歇,恐怕你會把自己鎖進辦公室再也不出來了。海倫娜已經不在人世了,特雷。而你卻不同。我知道你還愛着她,但是……”

特雷用手指了指房子說:“天不早了,我還是進去吧。”

“嘿,”她說,“我說的話涉及太多私隱了,是吧?你還是走吧。”

他沿着小道向前走去,邊走邊說了聲:“晚安,媽媽。”

“替我親親斯塔茜和道格。”她朝着他的背影喊道。

“好的。”他答應道。許久以來,他第一次可以想像自己實際上能夠替母親吻吻孩子們。他還第一次計劃着從辦公室的事務中抽出身來,定期與孩子們共進晚餐。

母親錯了。他已經打開了辦公室的大門,樂意從中走出來,重新加入到這個五彩繽紛的世界中去。他只不過是想做得從容一點。當然,他希望孩子們先行。然後,他再去開拓海倫娜如此熱愛的旋風式社交生活。他要讓孩子們先回到社會中去。真的應該感謝凱茜·溫德,而且……

他的辦公室里亮着燈。

他皺了皺眉頭。真是怪事!

母親的車開走以後,他匆匆忙忙進了樓。

海倫娜到底是怎麼死的?

突然間死的,斯塔茜說。橫死的。

毫無疑問,嘉芙蓮認為,這是應該找出死因的時候了。舉止端莊、循規蹈矩的公主決無膽量去接近特雷,沒有勇氣去探詢,但是,身穿高領絨衣、藍色牛仔褲的凱茜·溫德卻勇敢頑強,不懼風險。

她決定明天早晨就去問他。今晚,她要在他桌上留一張便條,請他安排一些時間跟她談話。他告訴過她,明天晚餐期間他還要出去。她在便條上寫道,如果沒有其他選擇的話,她甚至願意等他深夜回來后再見他。

當然,除非他打算明天不回家。

她想到了戴安娜,想到這個女人站得離特雷那麼近,想到她雙手在他寬厚的胸肩上掠過時的那副佔有者的神情。

今天晚上,特雷很有可能不回家。

嘉芙蓮字斟句酌地寫這張便條,為他提出多種選擇來進行他們之間的談話。

不過,他們會談的。嘉芙蓮公主可能會過於溫文爾雅,不敢直視男人的眼睛,不敢去問特雷他的妻子到底是怎麼死的,而凱茜·溫德就不一樣了,她沒有這樣的顧慮,沒有絲毫懼怕之情。

是的,嘉芙蓮發現,凱茜·溫德簡直就是天不怕地不怕。此時,她其實正在實地搜查特雷的辦公室,試圖找到有關比爾·劉易斯下落的線索。

嘉芙蓮估計,只要特雷在外過夜,孩子們在床上酣睡,她就不妨檢查一下,看看在過去幾天中比爾是否打過電話。當然前提條件是,特雷隨手記下了諸如電話內容之類的事,並且比爾將電話打到了特雷的家裏,而不是打到他城裏的辦公室。

只要她在特雷家中的辦公室,她就會查到他的文件盒,找到比爾·劉易斯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可惜,並沒有什麼驚人的發現。

她的眼睛掃過特雷桌上堆放的卷宗,看上去沒有什麼私人的東西。有的只是些蘇德蘭—劉易斯公司的信息,諸如現有的客戶、正在進行的工程,還有一份關於僱員布魯斯·巴克斯特的人事檔案。看到了似乎非常可怕的評價后她迅速合上了眼睛,太恐怖了,結論竟然是“建議中止僱用合同”。特雷桌上沒有任何材料可以給她哪怕是一點點暗示,讓她了解比爾·劉易斯可能的行蹤。

她發現了一小堆粉紅色電話留言條,於是,飛快地翻閱了一遍。過去幾天中,特雷的母親把電話打到家中辦公室,並在電話機上留過三次言,但是,壓根沒有提到他的生意合伙人。

她轉了一圈,把屋子翻了個遍。

特雷辦公室盡頭牆邊擺着一排文件櫃。她邁步向文件櫃走去,心想,打開別人的抽屜好像有些過分,但同時強烈的好奇心卻不斷地在催促着她。他把個人信息存放在那裏嗎?裏面的檔案文件難道全是與工作有關的?

她打開頂上抽屜時不免有點負疚,甚至有犯罪感。但是,裏面的文件與桌面上的並沒有什麼兩樣。都是項目啦、客商啦,等等。沒有什麼涉及到個人的文件,更不用說有關比爾·劉易斯的了。

第二個抽屜沒有任何新東西,其他抽屜也沒有什麼兩樣。

她用髖部一頂,關上了抽屜,轉過身來又看看辦公室。這是個過分清潔的地方,沒有成堆的文件,沒有一迭迭的手寫筆記,軟木公告板上也沒有貼一張紙,比如寫着“比爾在巴哈馬群島的電話號碼”之類的字樣。

好吧,看來當一個超級間諜也不容易。詹姆斯·邦德可能不會直接闖進別人辦公室,輕而易舉地從牆上獲得他搜尋已久的信息。但是,他可能會知道到哪裏去找,而她卻連這都不知道。

她又回到特雷的辦公桌前,在椅子上坐下,試圖做出一副詹姆斯·邦德的樣子思考。總是會有這樣的可能,她要找的情報並不在這裏。如果出現那樣的情況,即便邦德先生親自到場也找不到。

她又試了試辦公桌抽屜。最上面的抽屜鎖了,中間抽屜里有鉛筆、鋼筆、訂書機、橡皮筋、一盒薄荷口香糖,還有一個微型塑料玩具恐龍。小恐龍一副齜牙咧嘴的模樣,但是,由於它一身橘黃色,並且無能為力地側身躺在那裏,使原本異常兇猛的形象減少了幾分惡意。不過,這倒讓她禁不住笑了起來。誰會想到整天考慮着做生意的工作狂特雷竟會在辦公室抽屜里保存着一個塑料玩具恐龍呢?

嘉芙蓮合上抽屜,閉起眼睛坐在那裏,頭仰靠在特雷那舒適的老闆椅背上。椅子微微後仰,她嘆息了一聲,周圍儘是這個男人身上散發出的古龍香水味,清香宜人,久久沒有散去,令人回味無窮。

“想接管公司當老總?”

嘉芙蓮一驚,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這時,特雷隨手關上了辦公室的門,臉上沒有任何錶情。他觀察她很久了嗎?如果在她坐下來之前,在她偷看辦公桌之前,在她合上眼睛之前他打開門的話,她肯定是會注意到的。

可如果她沒有注意到呢?

“我……正想給您留個條,”她結結巴巴地說,“我想找個機會明天和您談一談……”哦,天哪!她的話聽上去竟然如此拙劣。他會以為她是某種公司間諜或者……或者更糟糕,可能當她是竊賊,或者是敲詐勒索錢財的人,或者……

“看來寫這便條還有點困難,得閉上眼睛苦思冥想,呃?”他走過房間來到吧枱前,使勁一拉,迅速解開了領結。

“對不起,”她從他的辦公桌後走了出來,一臉愧疚地說,“我不該坐到您的辦公桌後面去的。不過,這椅子看上去太舒適了,哦,它確實很舒適,我就……我有點兒疲倦,就……”

“放心好了,”他說,“我看上去像什麼?大灰狼?你坐我的椅子我並不介意。你還可以吃我的麥片粥,不用客氣。”他從柜子裏拿出一個杯子,“不過,既然我身邊沒有麥片粥,那麼,我們喝點什麼怎麼樣?”

她的心仍然在狂跳不止,好在他似乎不可能聽到。他已經提議喝點什麼。“嗯,行。請來一杯酒,如果您不介意的話。”

他瞥了她一眼,疲憊的眼睛裏頓時露出勃勃生機。“這是什麼特殊的場合嗎?”

“我想是的,”她說,聲音依然有些發顫,“因為您在發現我未經邀請擅自進入您的辦公室后並沒有解僱我,我就該認為這是個特殊的場合。”

他對這種說法哈哈一笑。我的天,這個男人朗聲大笑時是多麼英俊瀟洒啊!他以自己獨特的方式穿着無尾禮服……哎,像個真正的超級間諜那樣思考問題可真難。其實,嘉芙蓮得不時避開特雷的目光,惟恐他會發現她在胡思亂想。

“我不會因為你擅自進入辦公室而中止僱用合同,既然你好像為此而感到高興,那麼我希望你要寫的便條不是想告訴我你準備辭職吧。”

她抬起頭,發現他正站在自己面前,手裏端着一個鬱金香形的精緻無比的酒杯,杯中盛滿了白葡萄酒,身上散發出一種她熟悉的古龍香水味。

“哦,當然不會。”她說。

他把酒杯遞給她,同時臉上露出微微不自然的笑容。“好,那就放心啦。”他用手指了指辦公桌前的椅子說,“請坐!”

“我想和您定個時間談一談,”她坐下時對他說。如果她只是漏過了來此搜尋有關比爾·劉易斯的情況的話,這不應該被認為是說謊,對不對?她確實十分憎恨欺騙行為。“我沒想到您會這麼快就回來,甚至……”

她壓根就沒想到他會回來。她沒有把這話說出口,但是,特雷明白她心裏在想什麼。他抿了一小口酒,身體倚到了辦公桌上。

“如果有時我不準備回家過夜的話,我會提前告訴你的。”特雷平靜地說,“不過,我看最近不會有這種情況。”

她臉色微微一紅——兩頰泛起淡淡的粉紅色。她抬起眉頭,迎着他的目光看了過去。“我猜那就意味着在最近的將來也不會有什麼舉辦婚禮的計劃啰。那可能會令孩子們放心。我們今天晚上……出了點小事情。”

小事情!凱茜與他一樣善於將大事輕描淡寫地說出來。“天哪,對不起!”他說,“斯塔茜又怎麼了?”

特雷猜得沒錯。這點被稱為“小事情”的背後就是斯塔茜。他可以從凱茜的眼睛裏看出來。她有一張純真無邪的臉,心底純凈,不容絲毫纖塵。即便性命攸關,她也無法在心底藏住秘密。

“她倒沒什麼要緊的。”她平淡而有策略地說。顯而易見,他剛才一進門把她嚇壞了,而現在她又恢復了鎮靜,回到了那種超級瑪麗·波平斯的姿態之中——外表上柔情似水,骨子裏堅強如鋼。

“要緊的倒是斯塔茜對您將要梅開二度的想法感到十分不安,”她往下說道,“恐怕她對您最近的女朋友特別不喜歡。當然,要求您在社交場合見誰或是不見誰本不是她的事,但是,無論如何,你們倆之間就這個問題交換一下意見顯然是必要的。”

特雷雖然急於表達自己的意見,但是,他一直保持着沉默,下定決心不去打斷她的話。“你說完了嗎?”

凱茜對他眨了眨眼,接着莞爾一笑。“完了,”她說,“謝謝您沒有打斷我的話。”上帝,她臉上竟然出現了兩個酒窩。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他對她說,“我是說戴安娜。我母親一直在設法把我和她撮合在一起,但是,坦率地說,我並沒有準備把它當真,即便我……”即便當真,他也會找一個縱情享受生活樂趣的人,而不需要找一個為了婚姻投機鑽營的人。他聳了聳肩說:“沒有個人感情方面的東西。這不行!”

他為什麼要告訴她這些?她不過是個保姆,不是他的精神病醫生。

不過,她不住地點頭,表示完全同意。“確實該有感情才是,對吧?應該出現某種相互間的吸引力,雖然人們可能並未意識到。”

即便此時他設法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這種吸引力也在不斷地使他緩慢地向她傾斜。凱茜·溫德第一次走進他辦公室時,他就已經感受到了那種吸引力,而且……

特雷打住了自己的思緒。那太荒唐了。沒錯,他過去感受到的,他現在仍然在感受的,是一種個人感情,但只不過是一種友情而已。他確實一見到嘉芙蓮就喜歡上了她,但是,這無論如何與性沒有任何關係。

他決不會與孩子的保姆發生什麼感情糾葛,正如母親所說,決不會的,因為這不僅俗氣、沒有任何新意,而且還很殘酷、有欺騙性。她這樣年輕、甜美,對未來懷有美好的憧憬。而他卻已嘗到了生活的苦澀,心裏明白現實生活中沒那麼如意的事。

“斯塔茜到底怎麼了?”他問道,希望她會告訴他。這只是因為他想要她稍稍多呆一會兒,而不是特別想知道這次他女兒做了什麼可怕的事情。他想要她多呆一會兒是因為他喜歡凱茜,他提醒自己。只是喜歡而已。就像這樣,兩人都衣冠整齊地坐着,彼此之間相距足足有一米,心平氣和地談着話。他不想讓她走,因為和她在一起使人神清氣爽、甜美愉快,讓人感受到了真誠。尤其是在與戴安娜度過了一個晚上以後,這種感受尤為強烈。

凱茜坐回到椅子中去,看上去並沒有急於離開的樣子,令他稍稍安心了一點。

她嘆了一口氣,說:“斯塔茜表現出一個十三歲孩子所具有的典型特徵,即缺乏正確的判斷。她十分輕率地對道格談起了繼母的歹毒。道格的反應比她想像的要……強烈得多。”

特雷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聽你說的好像這事兒是風平浪靜地發生的。但是,我了解我的孩子們。尖叫持續了多長時間?”

她嫣然一笑作為回應,酒窩清晰可見。“可夠長的。不過別擔心,我已設法控制了局面,一切已恢復平靜。但是,這並不是我想要與您討論的事情。”

“是嗎?”

“不過,時間已經不早了。如果現在不是最佳討論的時間……”

“現在就很好,”他說。該死,他又犯毛病了,一直在插嘴。“對不起。”

“我在慢慢適應呢。”

他輕輕地強調了一句,“十分抱歉。”

“開玩笑呢!您不必這麼當真。”

他陷進她對面的椅子裏,兩腿突然感到疲憊不堪。“這樣做確實很傲慢、很粗魯。”天哪,他什麼時候變得傲慢粗魯?他的善良、體貼呢?紳士風度呢?憐憫心呢?

他抬起頭來看着她。剛進門的時候,她就對他說她十分疲倦。她看上去確實很疲勞,眼圈微微有些發黑。“哎,如果你想定個時間明天討論的話……”他突然停了下來。“該死,我得參加那個晚餐會,很可能要到十一點鐘才回來。”失望中他又用手理了理頭髮。“後天?那是星期幾?星期六?大概可以在早晨晚些時候?”

“我願意現在就談。我們倆都在這裏,而且,我們倆似乎都還比較清醒。”

“好吧,”他說,“就現在。話題是什麼?”

她的身子稍稍向前傾了傾,把酒杯放到他的辦公桌邊上。她只呷了一兩口酒。顯然,這個特殊的場合併不重大。“其實,我有一個頗為棘手的問題要問您。”

當她把目光落在他的上方時,眼睛裏露出了嚴肅的神情。他又開始緊張起來。一個問題。可能諸如,她不能堅持到一月份,是否可以在聖誕節前離開。

“一般來說,我會認為這件事與我毫無關係,”她往下說道,“但是,今天晚上我與斯塔茜談過一次話,使我感到十分不安。如果我有機會和她建立起親密關係的話,我想我需要知道……好吧,我不妨直截了當地提問吧。”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準確地說,斯塔茜和道格的母親是怎麼死的?”

啊,那個問題。特雷知道她遲早會問的。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轉身避開了她那溫情脈脈的灰色眼睛。“我猜你是聽到謠傳了,對吧?”他走過去來到吧枱前。

“是的。我想了解謠傳的內容十分重要,因為孩子們也肯定能聽到。我想對您說的是,我不相信這些謠傳,一點也不。”她溫柔地笑了笑說,“不過,我想您早就知道了。如果我信謠言,我現在就不會在這裏了,對吧?”

特雷今晚已經喝了不少酒,他現在仍然想喝酒。來兩杯在晚會上喝的杜松子酒怎麼樣?他給自己倒了一杯純蘇打水,擠了兩片檸檬汁進去,這樣,他的手就不會沒事幹了。

“海倫娜死於癌症。這一切發生的太快了。她被診斷出得了癌症後過了三個月,我們就為她舉行了葬禮。”他背對着嘉芙蓮,向她簡單扼要地敘述了自己的家庭悲劇。沒有細節描寫,沒有情感衝動。然後,他轉身面對她說:“對孩子們來說是一場劫難。”

“對您來說一定也是如此吧。”她溫柔地說,“我為您感到痛惜。”

“她胃裏和腦袋裏各長了一個瘤,無法開刀,疼痛異常。”他雖然有意隱藏起那夢魘般的細節,但卻不知不覺地向她傾訴起來。“大概還有更多的瘤,癌細胞可能已經擴散到了她的全身,但是,她並沒做探測性的外科手術。那沒有什麼用,對吧?她沒有任何生還的機會。”

“非常抱歉。”嘉芙蓮喃喃地說。這很可笑。大多數人說出這些話時,只是發出點噪音而已。但嘉芙蓮卻很認真。她表裏如一,確實讓人感到了歉意。這一點從她的眼睛裏可以看得出來。

“海倫娜還決定不去晚期病人收容所,”他告訴她,“她要和孩子們在一起,一直到生命的盡頭。不過,即便再回到當時,我也不敢肯定那是不是正確的選擇。事後我認識到,這並非明智的選擇。她實在太痛苦了。她試圖在斯塔茜和道格面前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這耗費了她全部的精力。對她來說簡直是太難了。而這對孩子們又何嘗不是如此?我敢肯定,他們並不理解這些。”

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嘉芙蓮時,戒備心徹底地消除了。她可以看見,那數年來的痛苦和悲哀全部寫在了臉上。他本是一個不管有多少艱難曲折都能一往無前直至勝利的人,但是,這是一場沒有機會取勝的戰鬥。即使現在,他看上去還如此脆弱、如此迷茫。她的心為他破碎了。

“她在這裏去世的?”嘉芙蓮輕輕地問他,“在家裏?”

就像那樣,心靈之窗倏地關上了。“嗯。”他轉過身去,嘉芙蓮心裏明白,雖然過去了這麼多年,但是這仍然太可怕,他一想起來就無法忍受。

不管怎麼說,他還是設法擠出了一絲笑容。“所以,斯塔茜認為她在大廳里見到了海倫娜遊盪的鬼魂。”

斯塔茜說過,海倫娜是突然死去的。看來,對一個十三歲的女孩來說,那樣失去母親確實是夠突然的。而且,她母親的痛苦一定也是夠劇烈的。雖然海倫娜儘力掩飾真相,但是,斯塔茜已經到了能夠讀懂細微跡象的年齡。

“我不知道道格在想什麼,”特雷繼續說道,他邁步走到窗前,看着外面。“他什麼也不對我說。”

他孑然一身站在那裏,看上去特別孤獨。只見他一手端着酒,一手在脖頸上揉捏,彷彿他的痛苦已經深入骨髓。

“再給道格一點時間。”她對他說。她有辦法讓道格重新開口說話,但是,她還不想對特雷透露任何信息,不想勾起他的希望。她的計劃是每天放學后定時與道格一起去狗欄,那裏無疑急需志願者幫助照顧收容的被人遺棄的狗。

“他的生日就要到了,”特雷說,“他很快就七歲了。我一點也不清楚班上的同學誰是他的朋友。孩子們通常會邀請朋友來參加晚會的。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朋友。”

“他的老師說過,他非常安靜。”嘉芙蓮報告說。“但是,一直和他一道玩的有兩個女孩,摩麗和漢娜。”

“她們可能家中沒有自己的狗。”

她大笑了起來,想停都停不住。

特雷轉過頭看了看她。就在那一刻,她絕對讀不懂他臉上的表情。

不過,接着他也笑了起來。那是十分不自然的笑,但畢竟也是笑啊。

“你覺得我們有趣,我感到很高興,”他說,“大多數人從我們這裏逃走了,跑得很快。”

“我絕對喜歡您的孩子。”嘉芙蓮告訴他。

“啊哈,這樣說來,如果你突然離開的話,那麼,我就會明白,原來你是在逃避我。”

“別傻了。”她說。

他又笑了起來,“傻。哦,這個詞我可不是每天都聽到人說的。”他眼睛向下看了看手中的酒杯,“我確實很高興你喜歡孩子們。”

“其實,我也喜歡您,很喜歡,蘇德蘭先生。”

他看了她一眼。

“我不想讓您誤解,”嘉芙蓮解釋道,“當我稱呼您蘇德蘭先生時,我說的話聽上去就不那麼魯莽了,不是嗎?”

他爽朗地大笑了起來。

“您覺得我也很有趣,這使我很高興。”她對他說,“笑一笑會對精神有好處的。”

他轉過身來靠在窗檻上,滿面微笑地看着她。

真滑稽!整個談話出現了奇怪的轉折。他們好像是在調情,只不過她其實已經說得很清楚,她無論如何都不會向他獻殷勤。

他似乎明白他們在跳的不過是交誼舞而已,因為這時他已決心不離開窗口,完完全全站在房間的另一邊。

“請你,”他說,“不管什麼時候都叫我特雷。我保證不會誤解你。只要你不誤會我就行,因為我想請你充任女朋友來幫助我保全臉面,星期二陪我去出席一個我無法迴避的晚會,一個非常令人討厭的頒獎儀式。”

嘉芙蓮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特雷事實上在邀請她……外出赴宴。“令人討厭的?”她說。她此時心跳稍微有點兒加劇,“既然您這麼說了,天曉得我還能說出什麼話來拒絕您呢?”

“我的生意合伙人得了一個什麼什麼榮譽獎。我得到那裏幫他這個逃避責任的傢伙去領獎。出於某種原因,我母親認為如果我攜女友一道去出席頒獎晚會的話,要省卻許多流言蜚語。”他手握酒杯回到了吧枱前,在吧枱上放下了杯子。“我想,我們可以先與孩子們以及阿妮塔共進晚餐,然後胡亂套上一件無尾晚禮服和用閃光片裝飾的長外衣,準時到達頒獎晚宴現場,趕上吃法國花色糕點,搶先領獎,然後掉頭就走,爭取十點半前趕回家。你看怎麼樣?願意陪我去一趟嗎?純粹是做件好事,省得我在一星期內不得不忍氣吞聲地與戴安娜交往兩次。”

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女朋友。他已經以毋庸置疑的口吻使她明白了這之間的關係。不過仍然……“您和斯塔茜說過嗎?”嘉芙蓮迫不得已問他。

“斯塔茜?”他被弄糊塗了。

“請別介意,”她說,“說說而已。當然,我願意陪您去。我願意做任何事情來幫助您,不讓戴安娜纏住您。”

對此,他哈哈大笑說:“那可不是我說的。”

“可能您用詞並不多,但是這不正是您的意思嗎?”她遲疑了一下又說,“恐怕我沒有什麼正規場合下穿的衣服。”當然,更沒有什麼用閃光片裝飾的長外衣。

他從口袋裏掏出錢包,拿出一張信用卡,“我一直想把這個給你。我已經讓銀行從我賬上為你簽發了一張卡,只要背書名字即可。現在到星期二之間你有沒有時間去買一下正式場合穿的衣服?”

她接過信用卡,只見她的名字凱茜·溫德用金色小字印在卡的正面。哦,天哪!

“如果你沒有時間,還有一些網上時裝商店,他們隔日就會送貨上門。斯塔茜會告訴你怎樣在網上採購。”

“特雷,我不需要這個。我會買自己的衣服。”嘉芙蓮試圖把那張信用卡還給他。

“不,這次由我來買。盡情去買吧。”他邁步向門口走去,“睡覺去吧,我已經耽擱了你很多時間,天也很晚了。”

她把信用卡塞進後面口袋裏。她保留這張卡並不意味着要用它。“我猜您的生意合伙人在頒獎晚會上露面的可能性極小,是嗎?”

“對瘋子比爾來說,什麼可能性都有。”

“因為我剛和我……”哦,天哪,她差一點說出了姐姐兩字。“朋友亞歷山德拉通過電話。就今天早晨。”上帝,你聽上去是那麼缺乏自信!她好像看到詹姆斯·邦德就站在特雷的身後搖頭,一臉的厭惡與不屑。她深吸了一口氣,滿面笑容地說:“亞歷山德拉認為,她可能遇到過一次您的生意合伙人比爾·劉易斯。她請我傳達一個口信給他,所以,我希望您的生意合伙人露面時,請您讓我知道,這樣我可以向他轉達那則信息,好嗎?”

“當然,”他說,“世界真小,不是嗎?”

“真小。”他並不知情。

“我明天早晨又得起早出門,”特雷告訴她,“如果明晨見不到你的話,那麼,現在我就祝你明天快樂。”

“我會快樂的,”她說,“謝謝!祝您同樣快樂。”

她離開時,又向他投去微微一笑。

我也喜歡您,她曾說過。其實,非常喜歡。

這種情感完全是雙向的。

星期二晚上將會十分有趣。多少年來第一次,特雷在盼望着城裏晚會的來臨。

和凱茜·溫德一起。

他的朋友,他提醒自己。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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