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難怪你沒結婚,瞧瞧你的內衣。”
嘉芙蓮甚至連眉毛都沒抬。她在打開提箱取出東西。
“你怎麼能夠指望穿着這樣的內衣去迷住男人呢?”斯塔茜拿起嘉芙蓮的一條白色短褲。
嘉芙蓮久久地逼視着她,“我通常喜歡把內衣穿在裏面,沒有內衣外穿的習慣。這與我能不能迷住男人沒有任何關係。”她甚至從沒想過要去迷男人。
“這話不對,”斯塔茜把她的短褲放在指頭上轉着,“我父親是單身,不是嗎?”
嘉芙蓮明白此話會引向何處。“這沒……”
“而且完全是個帥小伙兒,不是嗎?”
“斯塔茜,真的,我寧可不……”
“這是個簡單的是或不是的問題,咱倆都知道答案為是。沒錯,他是個帥小伙兒。至少老傢伙們認為如此。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我是說,你看看他那個樣子就知道了。他可以當個電影明星。”
嘉芙蓮認輸了,“好吧,沒錯,你父親是很英俊瀟洒。不過,我看不出這關係到……”
“你的內衣?”斯塔茜替她接上話。“不過,這確實有關係!請回答我這個問題。你要在這個庄園裏生活大約一個半月,與特雷同住一個屋檐下。有沒有想過向他發起進攻?”
“向你父親進攻?”她把帶來的幾件衣服掛進那寬敞的壁櫥里,忍不住哈哈一笑。“沒有,絕對沒有想過。天哪!”
“那麼換句話說,你的意思是你看着他,發現他具有非凡的吸引力,知道他是單身而且非常有錢,卻從未想過他可能會是你未來的丈夫?”
嘉芙蓮試圖為自己目前所處的窘境解一解圍。“事情並不那麼簡單,斯塔茜。並不是人人都在尋找丈夫。”
“可你是。”斯塔茜聲音里不容任何置疑,“瞧一瞧你自己。貓啊狗啊孩子啊,你都喜歡,不是嗎?你的睡衣上甚至還可能綉着粉紅色的花呢。”她去拉帶鏡衣櫥的抽屜,想找那件可疑的睡衣。但是,嘉芙蓮卻倚在櫥上,抽屜打不開。
斯塔茜並不氣餒。她放棄了開抽屜的企圖,但卻沒有放棄這個話題。“你需要一隻戒指、一套婚紗和一個理想中的求婚男子。而後,你需要的是幸福。”
斯塔茜猛然坐到保姆專用房間中央的四立柱大床上。嘉芙蓮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她。“有那麼可怕嗎?”她問小姑娘。
“對你?”她做了個鬼臉,“當然不。如果這就是你要的,那麼,很好,祝你好運。我甚至希望有一天你生個雙胞胎。你的問題不在於你要結婚。你的問題是,你看人的方式就像我老爸特雷一樣,不由自主地認為別人與你們不屬於同一類型。而且,這又讓我們回到了原來的話題,都是因為你穿了十分乏味的內衣。”
“哦,”嘉芙蓮說,“好吧。你真把我搞糊塗了。”也許該去找找道格了。
斯塔茜坐直身子,“不妨這樣看這個問題。你到了這裏,對吧?穿着色彩灰暗的舊內衣。特雷走了進來。你們便開始談話,不過,什麼也沒發生。沒有任何火花迸出來,因為你的內衣理性十足。整個時間裏,你都在說話,在思考。你想我是個保姆,無法想像他會找我這樣的人。”
對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來說,斯塔茜精明得讓人吃驚。還有……確實是該去找道格了。“我想,這個談話……”
“現在,設想一下,如果你不穿那件色彩黯淡、令人生厭的舊內衣,換上一件印有綠孔雀渦旋花紋的,帶花邊的真絲的那種,那會發生什麼樣的情況?”
“斯塔茜,夠了。到此為止吧。”
“我正要證明我的觀點,整個談話一直在向這一時刻靠攏呢!你不是真的要我住嘴,是吧?”
嘉芙蓮看着姑娘瞪大了棕色眼睛。她明白,她正在受到控制。不過,她還是搖了搖頭說:“證明你的觀點吧。但願老天助我。”
“你知道那句老話,自助者天助。這就是我在此馬上要做的。我要竭盡全力幫你自助。”
“那就是你的觀點嗎?”凱茜問道,“因為,如果不是的話,請乾脆一點,現在就說出來。”
“好吧,”斯塔茜站了起來,“你以自己的方式穿着保姆服。這就是你想要知道的。”
嘉芙蓮低下頭,目光自下而上看了看自己的裙子和上衣。這是她最喜歡的、最舒適的一套。保姆服,沒錯。
“不過這一次,”斯塔茜繼續說道,“如果你在外衣下穿上真正迷人的內衣的話,效果會怎麼樣呢?特雷走了進來。你的話很對,他看不到你的內衣,也得不到任何暗示你把它穿在了裏面。但是,你自己知道啊。和他談話的整個時間裏,你心裏在想,我穿的這件內衣多麼好看。突然之間,你們的關係改變了,你不再把他打入另一類,因為你的感覺越來越好。於是,你就會不再緊張、不再靦腆。你給他做出一點小小的姿態,在你的笑容里露出少許異樣的表情。他還沒等到弄明白呢,就會請你共進晚餐了。這就是你為什麼要馬上把你那些討厭的內衣統統燒掉的原因。”
嘉芙蓮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地盯着斯塔茜。“好吧,”她最後說道,“我會好好考慮你的話的,謝謝。你知不知道道格會在哪兒?”
“難道你不想要一個反駁的機會嗎?”小姑娘真是聰明絕頂。她的觀點的確很有道理。
她猜嘉芙蓮可能會指望特雷邀請她共進晚餐。
這確實是個大膽的猜測。
嘉芙蓮來此是為了找比爾·劉易斯,而不是來“迷住”特雷的。甚至也不是為了與他共進晚餐。
“不,”嘉芙蓮說,“我放棄反駁的機會,謝謝。”
斯塔茜聳了聳肩,“這符合你的性格。”她第一次進來時,帶着一塊滑板。此時,她把它放到過道地板上。
嘉芙蓮看着,只見小姑娘踏上滑板,用一隻腳點地一蹬,沿着走廊向前滑去。滑板軸輪擦着木地板發出輕微的呼呼聲。“這似乎更像是戶外活動吧?”嘉芙蓮問。
斯塔茜又聳了聳肩。“這個地方這麼大,特雷一點也不在乎。道格很可能在遊戲室里。”她補充一句,飄然而去。
嘉芙蓮試着吹了一聲口哨。
遊戲室空空蕩蕩,或者說看上去空無一人。
不過,無論道格去了什麼地方,反正不會走遠。電視機正開着,在放着同一盤錄像帶——《美女與流浪漢》。對一個喜歡假扮小狗的男孩來說,這可是個絕妙的選擇。
她關掉電視機和錄像機,又吹了一聲口哨。這次比上次更響。
他在那裏!尖尖的小下巴,一張精緻的心形臉,兩隻棕色大眼睛,在帘子後面向外窺視着她。
作為一個男孩,他過於靦腆,甚至都不敢見她。但是,小狗卻不會靦腆。作為一條狗,他可以較為專註地看着她。
嘉芙蓮在地板上坐下,高興的是,她已經抽時間換上了藍色新牛仔褲。她的心情很好,因為她買的全是水磨牛仔褲,顏色都已經褪掉,十分柔軟。她打開隨身帶來的那隻包,從中取出一個吱吱嘎嘎作響的玩具,這是她在來莊園的路上隨便買的。
它是個卡通模樣的小豬,臉上露出傻乎乎的笑,竟然還拿着個足球。
她把小豬拿出來,弄得它吱吱嘎嘎作響。道格像任何有自尊心的小狗一樣,向她跳躍着過來了。
嘉芙蓮把玩具舉起來,讓他夠不着。“坐下。”她語氣堅定地說,一面伸出另一隻手,食指向地上指着,彷彿在對一條真狗說話。
道格一屁股蹲坐下來,眼睛直盯盯地看着那個玩具。
嘉芙蓮慢慢地放低玩具,伸手拿着它讓他去嗅。同時,她伸出另一隻手輕輕地撫摸着他的腦袋,弄亂他的頭髮,在他耳邊搔一搔。
這時,他兩眼看着她,目光迎着她的注視不再退縮。如果這不是在假扮的遊戲中,他是絕對做不到的,因為他太怕羞了。
“我叫凱茜,”她告訴他,“從昨天起,你就記得我了吧?以後幾個星期里,我會幫助照顧你們。”
他一句話沒說,不過,她也沒指望他說話。小狗是不說話的嘛。
他是個非常可愛的小東西,一個十分惹人憐愛的孩子,真正的小不點兒男孩。他才三歲時媽媽就死了。他沒法弄明白媽媽去了哪裏,不懂她為何棄他而去。
“到這兒來,小狗。”他人很小,嘉芙蓮輕而易舉把他提了起來,抱進自己懷裏,“每條小狗都需要抱抱,你難道不這麼想嗎?”
他沒有用手去摟她的脖子,但也沒有反抗。接着,他逐漸地靠近了一點。她坐在地上,讓他坐在自己腿上,滿足於盡量長時間地摟着他。
考慮到他真正是個小不點兒,摟抱他的這段時間比她想像的要長得多,但並沒有過分。
他用嘴銜起吱吱嘎嘎作響的玩具,掙脫了她。他把玩具丟在她面前,向後退去。如果他有條尾巴,那一定會搖個不停的。
“你要什麼?”嘉芙蓮問道。她心裏明白他的意思,只不過想看看能否從他嘴裏哄出一兩個詞來。
但是,他沒有說話,只是用鼻子把玩具向她面前拱了拱。
她繼續與他玩下去,畢竟她已經設法成功地抱了他一會兒。如果她把道格當作男孩對待的話,她相信絕無成功的可能。
首先,斯塔茜已經在嘉芙蓮打開箱包時來到她的房間和她聊天。接着,道格實際上已經讓她撫摸了他一會兒。
今天,她應該對這些非常細微的成就感到滿足。
“你想玩撿東西的遊戲嗎?”她問道格。
他快樂地汪汪叫了起來。
嘉芙蓮把那小玩具扔出門外,道格則爬過去,用牙齒把它叼起來,手腳並用地爬着把玩具送到她跟前。
他把玩具丟到嘉芙蓮手裏。“好小狗,”她熱情地說,“多麼好的一……”
“這是幹什麼?”
特雷站在遊戲室門口,臉上佈滿了陰雲。
道格消失了。剛剛他還在這裏,一轉眼就消失了。比她眨眼的時間還快,他又回到了布簾後面去了。
哦,天哪!他們剛才玩得多好啊。
“我們正在互相熟悉。”嘉芙蓮告訴特雷。
“如果你能夠設法熟悉男孩道格,而不是小狗道格,我會更加欣賞的。”
嗬,這麼冷淡的接待。即便特雷再怎麼費勁,他的聲音聽上去也不會比這更生硬了。
嘉芙蓮朝帘子後面的那個鼓包瞥了一眼,“我們應該到別處去談這個。”
“我沒有養狗,我是養了個兒子。這個談話結束了,我沒有什麼別的要說了。”
“先生,您可能沒有別的要說,可是,我還沒有開始說呢。”儘管嘉芙蓮幾乎沒有什麼理由這麼做,但是,她在溫博羅接受的皇室教養卻包括學會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冷若冰霜。不過,在此時此刻,她並沒有使用那種冷氣襲人的話語,而是選擇了一種誠摯的語氣。“是否可以到辦公室去和您私下談一談?”
如她猜想的一樣,誠摯比冷淡更能使事情變得順利。
“那就是說,”她莞爾一笑,補充說道,“如果您不在乎步行八公里的話。”
特雷的冷漠表情緩解了許多。“它可沒那麼遠!不過如果你想的話,我們可以去近一點的地方。”
她的房間就在附近,不過,要邀請他去那裏可能不太合適,雖然她有一套房間,包括一個外起居室。半小時前,她可能會天真無邪地提出這樣的建議。但是在斯塔茜發表了那一通有關內衣的議論后,現在……
她現在也意識到了那內衣。穿在牛仔褲和圓翻領毛線衫裏面的白色內衣是那麼樸素無華。
她真的認為特雷不屬於自己一類嗎?
從權力、財富和社會地位上看,很難不屬一類。事實上,他們的匹配近乎完美。他是美國西南部最富有的人,而她則是溫博羅的皇族。
但是,若論浪漫、激情、慾望以及強烈的情慾……嗯,無疑他們不是一類。談到吸引力,特雷絕對是遠遠地超過了她。這並不是說她缺乏魅力,而只不過是她……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恰恰像她的內衣。
天哪!
她勉強擠出一點笑容,心裏十分明白,這種笑容像她那該死的內衣一樣絕對不是什麼受歡迎的姿態。
“不啦,我們去您的辦公室吧,”她對特雷說,“在我考慮問題時,輕快的步行可能有不錯的效果。我過一會兒就回來,道格。”她說著,看了一下帘子後面的那個鼓包。
特雷率先向走廊走去時,臉上露出了不自然的笑容。他不常露出笑容,但是,即便是他那不完全的、幾近扭曲的笑,也要比她的笑有魅力得多。當他露出那副心不在焉的典型表情(嘴角有點兒緊繃,又有點兒陰鬱)時,說明他的心裏正鬱結着強烈的慾望。
嘉芙蓮一生中從未有過鬱結之情。幾乎可以肯定,她完全可能直到死都不會有鬱結的感情。
哦,沒錯。特雷與嘉芙蓮簡直有天壤之別,這一點也不好笑。
“準確地說,您這兒有多少間房子?”他們在朝主樓和他的辦公室走去時,她問道。
“太多了。”
“為什麼您買了這個地方?我的意思是,這裏絕對可愛,請不要誤會。”她很快補充說。“不過——”
“不過,它太大了。”他替她把話說完,“當初我買的時候,它大而無當,搖搖欲墜。房主準備將它拆掉,是我說服他賣給了我。這其實是一座具有歷史意義的建築。1968年披頭士樂隊曾在此度過一個周末。”
嘉芙蓮嫣然一笑,說:“我在想,這個建築之所以具有歷史意義,在於它是由某個墨西哥土匪建造的。”
“你差不多說對了,”他告訴她,“不過他不是墨西哥人,而是個美國人。他最初來自紐約州的錫拉丘茲。在沒有真正成為土匪之前,是個千真萬確的偷牛盜馬賊。而且我想一些鐵路工人的薪水也進了他的銀行賬戶,雖然這並沒有得到證實。他在德克薩斯發了財以後,定居在新墨西哥這裏,為的是避開在過去五年犯罪生涯中結下的仇敵——德克薩斯巡警。讓我來告訴你吧,凱茜。只有在美國,才有可能以賊的名字來命名一條街道。”
“有些美國人確實在心目中為古老西部傳說中的那些壞人留有一席之地,不過我認為這只是出於對反抗的一種仰慕。人們敬仰那些欺騙了統治者,或者說贏了,哦,最好說打垮了統治階級的男男女女們。”嘉芙蓮瞥了特雷一眼,“這個非同凡響的賊,我可以知道他的名字嗎?”
“哦,當然。他名叫蘇德蘭,亨利·蘇德蘭。哦,沒錯。他是我的曾、曾、曾……我也不知道前面有多少個曾,祖父。”
“哦,天哪!”
特雷微微一笑,“他是個賭徒,四十歲時輸掉了全部家產,包括這座樓房。兒子福特也是個賭徒,二十歲時賺了足夠的錢想買回這座樓。但是,房主心懷怨恨,不願出售。顯而易見,福特總是和別的女人過着放蕩的生活,其中也包括這位新房主的老婆。他至少在那裏度過了一個不正當的下午,而那個下午使他損失慘重。”
“哦,我的天!”
“當然,福特過早地夭折在持槍歹徒手中。那歹徒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山羊比爾,不過,當地傳言認為是的,但是卻從來沒有得到證實,並且可能永遠也不會得到證實。他被埋在了小山上,俯瞰着這座房子。大約在十年前,我也買下了那塊地。福特的錢全部輸光了,但是,四十年後,他的孫子在禁酒令期間賣私酒發了財。這位蘇德蘭的名字叫埃勒里,而且他也想買回房子,可能想把它用作無證售酒夜總會。他與房主達成了口頭協議……可房主還沒等到協議變成書面文字就一命嗚呼了。他在芝加哥的一個侄兒繼承了遺產。
“他對房子的用處有自己的安排,不願意出售。他把它改成了飯店,這就是這裏為何有這麼多浴室,為何披頭士樂隊來此度周末的原因。這是家實力雄厚、生意興隆的飯店。到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這位侄子死了,將房子留給了兩個兒子。兒子們住在路易斯安那州,將房子交與一個經理管理,而這個經理得到的預算根本不夠維修費。所以,這地方便開始搖搖欲墜。
“我的父親叫亞瑟。他想接着把它買下來,但是,因為股票市場暴跌,他的流動資金出現了問題,無法做成這筆生意。他幾年後去世了。”
“我很遺憾。”
“他本可以戰勝癌症,但卻沒有挺過化療。他被感染了,仍然……有時,我想,是買房的信念支撐他多活了好幾個月。”
“所以,您就買了這個地方。什麼時候?”
“父親去世后不久,斯塔茜出生的那年。”特雷推開辦公室的門,手指輕輕一按,打開了電燈。“我並不真想買這該死的東西。但是,當我聽說人們要把它拆掉時,那畢竟好像不合適,我只有挺身而出了。事實上,我覺得把它修復倒很有樂趣。”
特雷和樂趣,嘉芙蓮怎麼也無法把這兩個詞聯繫到一起。
“現在,我倒喜歡起這個地方了。我真的喜歡看這些老相片,看這座房子過去的樣子。”他繼續往下說,“那時,撕掉所有該詛咒的亂蓬蓬的綠地毯和印有和平標誌的牆紙,是在重新證實它完全回到了蘇德蘭家族手中。”
“哦,我的天!”
“沒錯,‘哦,我的天!’太對了。”他走過去,來到嵌在牆裏的吧枱前。“蘇打水?”
“不用,謝謝。”
就這樣。現在他們已經到了這裏。在特雷的辦公室里,身後房門緊閉。嘉芙蓮雙手插進牛仔褲后口袋裏,指望這種姿態會使她看上去更輕鬆、更隨意一點。要是真有這樣的效果該多好!
“謝謝您告訴我有關這座樓房的故事,”她鼓足勇氣說,“太迷人了。在經歷了那麼長的時間后,一個蘇德蘭後裔終於使它回到原主人的手中。”
他手拿一聽蘇打水走向辦公桌。“是啊,這幾乎是你能夠聽到的多少代不肯離去的魂靈發出的集體嘆息。我希望,如果他們在這些大廳里行走,我成了這裏的主人會使他們感到心安一點。”他十分自然地改變了話題,“我們花點時間來談談道格……當然還有斯塔茜,好嗎?有時你還真看不出來,不過,在道格有什麼事時,斯塔茜會變得非常凶。當他受到一點點威脅時,她會表現得像只小母熊,時刻準備撕開進攻者的喉嚨。”他伸手指了指面前的那些皮椅,“請坐!”
雙手插在口袋裏坐下是不可能的,所以,嘉芙蓮把手抽出來,然後從容不迫地坐到椅子邊上。
“她給道格起綽號,這你知道。”特雷往下說道,“海倫娜和我叫他道格,她以為我們給小寶寶取名為‘小狗狗’。她當時只有七歲,所以我猜這個名字對她來說很有意思。不管怎麼說,這個名字竟被叫慣了。不幸的是,它可能成了這個孩子目前所遇到的主要問題。”
“我真的不認為道格有什麼問題,”嘉芙蓮告訴他說,“我想……”
“他在狗食盤裏吃早點,”特雷語氣平淡地說,“如果那還不是問題,那麼……”他自己停住口,“好吧,你瞧,海倫娜三年前去世。三年了,這孩子該開始有所改變了吧,但是,我所看到的卻是,他越來越遠地滑向了自己創造的那個虛幻世界。”他搖了搖頭說,“我恐怕有一天他再也不會從中走出來了。”
“他才六歲,”嘉芙蓮指出,“大多數六歲兒童的生活中現實成分並不是很多。儘管我在學校里學過心理學,可我不是專家,先生,但是……”
“叫特雷,不要叫我‘先生’。”
“老習慣太頑固,不容易改。”她喃喃而語,“就像老是打斷別人說話的習慣一樣難改。”
“對不起,”他的道歉非常迅速,十分誠懇,“我……請繼續往下說。”他終於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我好像覺得,假扮小狗只是道格自己用來對付新的……可能出現的恐怖局面的方式。他十分怕羞,但是,他在這裏,被迫獨自面對一個又一個的新保姆,到底為了什麼?自從母親從他生活中消失后,竟有四千五百多個!”
“十二個,”特雷說,“第十二個。”
她吃了一驚,“在三年時間裏?”
“實際上快四年了,自從海倫娜開始生病我們僱用第一個保姆算起。梅怡很愛孩子,海倫娜也一樣。但是,她離開了,當時……”這次,他的話戛然而止。顯然,有些細節他覺得不好說出口。
諸如,這位可愛的保姆離他而去,可能是因為她看到或聽到了太多,並且為自身安全而擔憂。
嘉芙蓮暗自責怪自己,竟會產生這樣無法控制、莫名其妙的念頭。與所有傳言恰恰相反,特雷並沒有謀害自己的妻子。那些都是謠言。她在飯店裏聽到過,在城裏購物時也耳聞過。人們相信,特雷非常巧妙地完成了這樁謀殺。
不過,那隻不過是道聽途說而已。就在這裏,特雷剛剛告訴過她海倫娜是因病去世。
他臉色陰沉地坐在那裏,手指壓在前額上,彷彿頭疼似的。他那寬大的肩膀沒精打采地靠在椅子背上。嘉芙蓮不忍再好奇地向他提出有關海倫娜之死的問題,惟恐給他增添壓力。她該去圖書館,看看報紙對此事的評論,然後,如果還有什麼問題,再問他不遲。不過,在此之前,他們還有道格和斯塔茜的問題需要討論。
“其他的保姆……”特雷瞥了她一眼,搖了搖頭,眼睛的藍色十分引人注目。“一些保姆只來了幾天就走了,一些根本達不到我們的要求,大多數人無法應付斯塔茜和道格。沒有任何人工作超過幾個月的。”
“這對道格和斯塔茜來說該是非常艱難的。我並不是在責怪您,請別介意。”她匆忙補上一句,“我不想假裝對您有多麼深的了解,但是,我確實心裏明白,您深深地愛着您的孩子。”
“但是……”特雷問道,他清楚地聽出那含蓄表達的意思。
“但是,在短短四年中竟有十二位保姆,這對任何孩子都是一種考驗,更不用說像道格這樣敏感的孩子了。”她指出,“依我看,特雷……”她終於叫出了他的名字而不再稱他為“先生”。不過,話說出口時聲音特別低,顯得有些親密,她心裏不禁一震。
他全神貫注地看着她,在那種陰沉的氣氛中成為注目的中心真使人不知所措。不過,緊接着,他臉上就微微露出笑容。臉上那些嚴厲的線條也慢慢開始緩解。在某種程度上,此時的他甚至顯得更加英俊瀟洒,眼睛也更藍了。“謝謝,”他說,“我知道讓你叫我的名字並不容易。”
她盡量不裝腔作勢,但聲音卻不由自主地變得柔和,恍若耳語。“依我看,道格很好地應付了他生活中所遭遇到的一切變故。他沒有理由要信任我,事實上,我還是要走的,不是嗎?我只在這裏短期服務。如果道格一直在留意,我想他能明白這屋子裏發生的一切,包括一些您以為他不知道的事。他確實清楚我在這裏不會久留,所以沒有任何理由讓他去冒險喜歡上我。考慮到這點,考慮到其他種種因素,包括他的靦腆,我倒更願意首先按照他的想法成為他的朋友。如果那意味着與他玩假扮遊戲,我打心眼裏認為那沒什麼不好。因此,除非您特別告訴我您不願意……”
“不會的,”他說,“顯然,你已經把這件事考慮得很清楚了。我仍然有顧慮,不過,你在道格的靦腆這點上倒是沒錯。”
“道格十分靦腆,但是小狗狗卻不然。”嘉芙蓮說。她指的是孩子的另一個自我。“我看不出他為什麼不該以此來壯大自己。”
“扮小狗之事真讓我感到棘手,”特雷承認,“那是單親父母最難辦的事。你得應付所有讓你發瘋的事情。斯塔茜還很小的時候,兩三歲吧,就玩襪子遊戲。襪子的接縫必須以某種方式與她的腳趾對齊,如果不依她,那麻煩就來了。你甭想把鞋子給她穿到腳上,生活實際上不得不在她的尖叫聲中停頓下來。我發誓,如果你想在某個時間內離開家門,你得提前足足四十分鐘開始幫她穿襪穿鞋。這讓我非常惱火,但海倫娜卻一點也不嫌煩。她認為這很有趣——她極其耐心地對待兩個孩子和……”說著說著,目光移向了別處。當目光再度轉回來時,他試圖擠出一絲微笑,“這麼說吧,耐性並不是我的長處。”
嘉芙蓮禁不住動了惻隱之心。無論如何,這個男人都不可能謀害自己的妻子,絕對沒有任何可能。顯然,他依然深深地愛着海倫娜。“好了,既然我在這裏,我會竭盡全力來幫您的。”
“我猜,如果現在就想勸說你長久幹下去,是否顯得太早了點?”
嘉芙蓮哈哈一笑,站起身來,“我最好回到孩子們身邊去。”
她開始向門口走去。
“凱茜!”
她轉過身來。
特雷站了起來。冬日的下午天空湛藍,他身後窗戶上映出了他的側影,看上去比平時更加高大魁梧。“謝謝。”
“不用謝。”
他抬起手,鬆開自己的領帶和襯衫上的第一個紐扣。“我希望我們能定下時間每天談一次話……可以在晚上,在道格睡覺和斯塔茜上床之間。你可以不斷地將孩子們的進展情況告訴我。”
嘉芙蓮半天才說出話來,“那聽上去太……太好了。”
他一縮身,把上衣脫了下來,搭在皮椅背上,然後將襯衫袖子卷到胳膊肘上。“哎……九點鐘在這裏,在我的辦公室里,怎麼樣?道格通常在八點四十五分就開始迷糊了,而斯塔茜一般要到十點半或十一點才會上床。電視上有她喜歡看的節目。”
“聽上去好極了。”天哪!她覺得自己像個傻瓜。聽上去太好了。聽上去好極了。可事實上聽起來卻愚蠢得令人失望。
然而,她的心仍然在怦怦跳個不停。當他剛開始說希望定個時間每天談話時,她其實沉默了一會兒,以為這是因為他喜歡自己陪伴着他。但是她錯了。剎那間,她忘卻了自己正穿着那麼乏味的白內衣,忘卻了特雷確實與自己完全不屬一類。更不用說他依然眷戀着自己親愛的妻子。上帝,她多麼愚蠢!
“那麼,今天晚上見。”他說。
“好吧!”她轉身要走,心裏為他無法解讀自己的想法而感到特別高興。但就在此時,他又一次叫住了她。
“凱茜,等一等。”他穿過房間向她走來,“你……”
他來到她的身後,這時,她被他搞糊塗了。在如此近的距離里,他身上的氣味十分好聞,幾乎令人想入非非。但是,當他的手指觸到她的褲子後面時,她仍然不由自主地差點一蹦三尺高。他在幹什麼呀!
“不要動,”他用幾乎嚴厲的口吻命令着她。接着,又碰了她一下……
這時,傳來輕微的撕扯聲。然後,特雷遞給她一塊小標籤,就是附在她那嶄新的牛仔褲后袋上的那塊。
“哦,上帝!”
他微微一笑。這次不是他所擅長的那種擠出來的、可憐兮兮的似笑非笑,而是發自內心的笑。在如此近的距離內,這種笑給人以極大的樂趣。
嘉芙蓮知道自己臉紅了。她意識到,他若注意到那個標籤,就必定會久久地注視過她的臀部。這時,她的臉紅得更厲害了。他又在凝神注視她。想像一下吧!即便她正穿着那件討厭的白內衣!
“我並不想讓你難堪。”他說。
她從他手中接過那塊標籤,兩人的手指不免碰了一下。他的手指大而溫暖,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她不由自主地向上一瞥,看到了他的眼睛,發現他臉上的微笑已經褪去。
他後退一步,離開了她,彷彿突然意識到他站得太近了點。
“對不起,”他說,“我有此癖好,喜歡指出別人拉鏈未拉上、牙縫裏塞着菠菜等等。我曾幫陌生人將標籤塞進襯衣里。這不止一次給我帶來麻煩,但我仍然樂此不疲。”
“我想,我可能需要一個像您這樣的人跟隨左右。”嘉芙蓮承認道,“有一次,我把襯衣穿反了一整天,沒有一個人給我指出來。最後,在上床時我才發現,讓我感到十分屈辱。”
“可能沒有人注意到,”他試探着說,“大多數人根本不願去費神留意別人。”
大多數人不會像特雷那樣去注視別人。他不只是注視而已,而是在檢查,在研究,在記錄!這就是為什麼他能看到她褲子上的標籤。他的目光很可能一直游移在她的臀部上。
嘉芙蓮不知道是感到了失望還是欣慰。她指了指門說:“我該……”
他點了點頭,又向後退了一步,“那麼,九點鐘見。”
“不在一起用晚餐嗎?我的意思是,孩子們肯定希望能見到您。”
“哦,”他說,“不啦。我,呃,我有一個預先定下的會議要參加,而且……”
“唉,”嘉芙蓮說,“那可太不巧了。”
“沒錯。我,唔……我們……晚些時候見吧。”
突然間一切變得那麼陌生。
嘉芙蓮糊裏糊塗的,不知是如何走出特雷辦公室的。此時此刻,她站在特雷辦公室的門外走道上,剛才發生了什麼?特雷突然間變得非常、非常緊張,這難道只是她的想像嗎?如果不是想像,那麼她做了什麼,或者說她的肢體語言暗示了什麼使他變得如此緊張?難道是因為她熱切地希望與他共進晚餐?
即便想一想他想要與她共進晚餐也是夠荒唐的,不過,他肯定會想見自己的孩子。難道不是嗎?
嘉芙蓮走下樓梯,回到遊戲室。
沒錯,即便想一想他想要與她共進晚餐也是夠荒唐的。
不管她穿什麼樣的內衣,這個人都與她分屬不同的階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