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可愛。
溫博羅公主嘉芙蓮相對平靜的一生里,“可愛”二字不在人們通常用來讚美她的詞彙之中。
這已成為歷史。
她隨着特雷·蘇德蘭走下樓梯,走上另一道望不到盡頭的長廊。如果她生活在這兒,就需要花上幾個小時,帶上地圖好好熟悉一下地形。據她揣測,這座建築是方方的馬蹄形,主樓伸出兩個長長的側翼,形成中央庭院的屏障。塔樓位於主樓的前角上,就是對面的側翼樓的起點。他們現在正向那邊走去。
其實,如果她的目光轉向窗外,穿過庭院向上看,就會看到特雷辦公室的窗戶,看到仍在沉悶暮色中閃耀的燈光。
特雷放慢腳步,覷了她一眼。“我說話算數,”他對她說,“在你見到孩子們后,不要做出明確的決定,而是回家去想一想。將你的推薦信傳真給我,明天,如果我們仍然認為此事可行——當然是臨時的——那麼我們再談。”
他在給她準備退路。
“這是遊戲室。”他說。開門前他深深地吸了口氣。
嘉芙蓮不知道面前是否會出現什麼可怕的東西,但是,這令人愉快的房間顯然並不可怕。這裏堆滿了書、遊戲玩具,有兩隻墊得又軟又厚的沙發,還有幾把搖椅。房間裏有一個巨大的壁爐。現在屋內又冷又黑,但是,壁爐點起火時,幾乎能使整個屋子暖和起來。窗戶和天窗接納了暮靄中的微微光亮。有個柜子開着,露出了電視機和錄像機。一盤迪斯尼的錄像帶正對着原本空蕩蕩的房間放着。
特雷大步走上前去,關掉了錄像機和電視機。接着,他走到嵌在牆裏的內部通訊系統前,按了其中一個鈕,俯身對着麥克風說:“斯塔茜,我想已經告訴過你,讓你和道格今天下午待在遊戲室里的。”
一個小姑娘的聲音從喇叭中傳來,細聲細氣,柔弱無力,並且顯然有些氣惱。“我知道,但是,他咬穿了皮帶……”
咬穿皮帶?
特雷對此也顯得不太高興。“我已經告訴過你多少次了,如果我們把他當男孩一樣對待,那麼他就要表現得像個男孩,而且……”他搖了搖頭,顯然非常惱怒,“馬上下來,到這裏來。”他命令道,“這裏有個人我想讓你見見。”
“皮帶?”嘉芙蓮低聲重複了一遍。
“想像中的皮帶,”特雷不假思索地說,“我可能不是本年度最傑出的父親,但是我不會把孩子們拴起來的。”
“道格……道格……認為自己是條狗。”
小姑娘的房間可能就在隔壁,因為她很快就出現在他們面前。
她站在門道里,兩臂交叉抱在胸前。只見她一身黑色裝束:黑色緊身褲、直垂到大腿的黑色寬鬆高領絨衣、走路時鞋跟蹬蹬響的黑色系帶靴。一頭短髮也是烏油油的,嘉芙蓮敢打賭,她那頭髮並不是生就那種烏黑顏色。她塗上了黑濃的眼線膏,用極淺的濕粉餅作粉底。唇膏是黑紅色的,指甲也塗成了黑色。
其效果是……非常動人,但是對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而言可能過分了點。
“一條狗。”嘉芙蓮重複道。
“對,”斯塔茜眼盯着她,一絲笑容也沒有,臉色陰沉到了近乎無禮的地步。“你知道,汪……汪……”她轉身向父親說,“特雷,如果您用口哨叫他,他會出來的。”
特雷的不悅清楚地寫在臉上,下頜兩側的肌肉在抽搐。“我不會吹口哨去叫他,因為他不是狗。”
斯塔茜轉身面向嘉芙蓮,“你一定是第4515號保姆吧。”姑娘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她。“衣服很酷,齊膝裙有點復古味道。不過,你該脫掉那件笨兮兮的襯衫,就穿那件上衣,裏面什麼也不用穿,除非可以穿一個‘維多利亞的秘密’購物目錄里的神奇牌黑色胸罩。再把那雙討厭的鞋賣了,貼點錢換成後跟三寸半的……”
“我不這樣認為。”特雷打斷她的話說。
“是啊,您不會……”斯塔茜誇張地嘆了口氣說,“您多年以來只是和那個可怕的冷冰冰的女人出去過——除非您曾經偷偷摸摸地和一個我不認識的人出去過。”
哦,天哪!
在那可怕的一刻,特雷看上去彷彿要掐住女兒的脖子似的。在那真正可怖的時候,嘉芙蓮惟恐這個男人會吼叫起來。然後,他感受到的一切,包括憤怒、傷害、尷尬,卻都被掩飾得不露一點痕迹。他再說話時,聲音中已不帶任何情緒的波動。
“我做了什麼該受這樣的懲罰?”他語調平靜地問女兒。
斯塔茜十分清楚,她在陌生人面前說了這樣一件事,顯得十分不得體。她可能會道歉,也可能採取守勢。嘉芙蓮注視着,小姑娘十分不明智地採取了守勢,“這隻不過是個玩笑。放心好了,特雷。”
哦,天哪。他顯然討厭她直呼其名,而斯塔茜對此一點也不糊塗。嘉芙蓮可以看出,小姑娘毫無疑問已經學會了如何控制父親。
“如果我是四千五百多號的保姆,”嘉芙蓮勇敢地加入爭執的行列中說,“我能夠理解,對你們倆,也包括可憐的道格,這一切也許會讓人覺得有些受不了。既然這樣,為什麼我們不能重新開始呢?”她看了看特雷,“為什麼您不能讓兒子休息一會兒,吹個口哨叫一叫他呢?很顯然,那是他希望您做的。至於你,”她轉向斯塔茜。“我們一起來做好這事,不要再讓你爸爸感到難堪了,好嗎?”特雷點頭表示贊同並且發出了一聲尖利的哨聲,這時,嘉芙蓮伸出手說:“我叫凱茜·溫德。你好嗎?握一握我的手,說,‘很好,謝謝。’”
斯塔茜的手指冷冰冰的,手像魚一般在她手中滑過。不過,她的嘴角一抽,勉強做出了可以被叫做微笑的樣子。“很好,謝謝。”
“太好了。”嘉芙蓮莞爾一笑,在她的手滑出去之前緊握了一下。“我覺得,讓你明白一切很重要。所以,你需要知道的是,你父親只是正在考慮臨時僱用我,直到你和他以及道格找到一位你們想要長期僱用的人為止。我會儘快地將推薦信和個人簡歷傳真過來。我想你也會希望看一看這些。如果那時……或者現在你有任何想要問的問題,請直說。”
“你騎馬嗎?”斯塔茜問。
最遠處的沙發附近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引起了嘉芙蓮的注意。兩隻大大的棕色眼睛對着她忽閃忽閃,然後迅速消失了。這麼說,道格出現了。嘉芙蓮回頭向斯塔茜看去,說:“恐怕騎得不好,你呢?”
“我討厭馬。你那種矯揉造作的口音是真的嗎?”
特雷閉上了眼睛,“斯塔茜……”
“比你的頭髮顏色要真。”嘉芙蓮指出。
道格回來了,躲在沙發後面窺探着。這一次,嘉芙蓮沒有正面看他。她一直讓他盡情地打量她。
斯塔茜倚在牆上,假裝冷漠不感興趣,但是她那棕色的眼睛裏明白無誤地閃過了一絲喜色。“你難道不喜歡我的這種髮型嗎?”
嘉芙蓮沒有一點猶豫,“髮型?喜歡。顏色,對不起,不喜歡。不過,這是你的頭髮,你有權把它染成任何你喜歡的顏色。”
這是正確的回答,嘉芙蓮注意到了。因為斯塔茜得努力控制自己,才避免流露出贊同她說法的表情。“你有文身嗎?”
天哪!“沒有,我沒有文身,而且,也完全不想文。”
“甚至連耳朵上也不文?”小姑娘實際上有一副花容月貌,心形的臉蛋嬌艷欲滴,最值得誇耀的是兩邊的顴骨,十分引人注目,頗得她那英俊老爸的遺傳。
在嘉芙蓮目力所及的地方,她發現道格看上去與姐姐十分相像。同樣十分精緻的臉。不過頭髮為淺棕色,比姐姐的淡得多。
“耳朵上也不文。”她由衷地告訴斯塔茜。
“你在開玩笑吧。你還是處女嗎?”
“斯塔茜!”特雷發怒了,英俊的嘴角露出嚴厲的神情。“你該問的是與凱茜在此工作有關的問題。如果你寧願回自己的房間,那麼請便。”他神情緊張地大步向門口走去,“道格在哪兒呢?”
“我想,他準備好就會出來的。”嘉芙蓮瞥了那個小男孩一眼,微微一笑。
他沒有回應她的笑,但這一次至少沒有退縮。
“我知道你吹單簧管。”嘉芙蓮移步來到長沙發椅邊坐下。她就當道格真是一條狗,隨意將手垂在沙發椅扶手上,離他很近,好像是讓他去嗅。“我曾經吹過雙簧管。”
“雙簧管?老兄,雙簧片是很難吹的……”斯塔茜清了清嗓子,彷彿有點不舒服。實際上她已經近乎熱情了。
姐妹中,只有嘉芙蓮是靜靜地度過少年時期的。儘管她最大限度地將情緒變化留給了自己,寧可手捧一本書躲進自己的房間,而不像三姐妹那樣張揚、那樣喧鬧,但是,她還是同樣經歷了她們十三歲時的焦慮。
“您呢,先生?”嘉芙蓮問起斯塔茜的父親,“您喜歡音樂嗎?”
“你真的該停止這樣稱呼我了。”他轉身看了看她,天藍色的眼睛與斯塔茜的棕色眼睛一樣眨動着。真不愧是一家人!當然,她該說話。溫德姆家的人可不是以缺乏克制出名的,在所有的公主當中,嘉芙蓮可能是最能把自己的真實情感藏起來的一個。
“特雷過去常玩鋼琴,但是,這些天卻改玩股市了。”斯塔茜說。
“先生這個稱呼,”特雷說著,避開了斯塔茜最後的話,“讓我感覺自己像某個中世紀莊園的主人。”
他發現了自己的兒子。道格已接近了嘉芙蓮的手,已經能夠聞到手的氣息,但還沒有近到可以觸摸的地方。“原來你在這裏。”他幾大步就來到沙發邊上,俯下身去,把道格拽住,抱了起來,“道格,這是凱茜·溫德。凱茜,這是……”
這個男孩極其靦腆,他摟緊特雷,把臉埋在他的肩膀里。“道格,”特雷稍帶歉意地說,“好吧,不管怎麼說,這是道格的後腦勺。”
他緊緊地摟着孩子,將面頰貼在那亂髮蓬鬆的小頭上好一會兒。“來吧,道格。你難道不想見見凱茜嗎?”他輕聲問道。
道格搖搖頭表示不想。
“好吧,”嘉芙蓮說,“我們有機會見面的。我覺得他很好,只要他對我不反感就行。對斯塔茜也是一樣……”她轉身向小姑娘,“我想我們會處好的。你看呢?”
斯塔茜聳了聳肩,“我猜會的。”她看了看父親說,“我現在是不是可以走了?”
特雷看了嘉芙蓮一眼,點點頭。“行啊,當然行啰。”他也讓道格從身上滑到地板上,兩個孩子一溜煙從屋子裏跑了出去。
嘉芙蓮本想站起身來,但是特雷卻在沙發的另一端坐了下來,彷彿筋疲力盡,就好像身上的每一根骨頭都軟成了一攤泥。他將兩條修長的腿在面前伸直,腦袋仰在沙發背的靠墊上,兩眼向上凝望着拱頂的天花板。
“好吧,”他哈哈一笑說,然而,他的笑聲卻毫無幽默可言。“我們就是這個樣子。都在為自己的精神錯亂感到驕傲。”
他轉過頭來看她,眼中無法掩飾地流露出一絲絕望。“我並不擅長這種既當爹又當娘的工作,”他承認說,臉上露出一種自己也不以為然的笑容。“我猜,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嘉芙蓮若有所思地咬住自己的下唇。“顯而易見的是您愛着他們。當然,他們也……”她情不自禁地粲然一笑,“與眾不同。”
他的笑容更加真實了,“說得真輕巧。”他站起身來,她也站了起來。“我很欣賞你在這裏花費了整整一下午的時間,凱茜。我不會留你更長時間的。”
凱茜。她的姐妹們有時叫她凱茜,但是,從未有其他人這麼叫過。她總是、永遠是被人叫做嘉芙蓮公主。實際上,聽到兒時的昵稱被一個男人叫着,她感到十分滑稽。
而這種叫法還是出自這個男人那富於魅力的嘴唇。
陽剛之氣彷彿在他身上永存,從不離他遠去。即便現在,當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她時,他眼裏有什麼東西彷彿總使她記起他是男人,而她是女人。
嘉芙蓮希望他僱用自己當臨時保姆,因為她要找一個叫比爾·劉易斯的人。同時她也想幫助特雷·蘇德蘭脫離他目前所處的困境。是的,她在這裏必須百分之一百地誠實。她喜歡以一個平常女人的身份被人注視或與人談話,討厭時時以公主身份出現,別人總是對你鞠躬,一腳擦地後退,卑躬屈膝地恭維你。
“我會儘快把那些推薦信傳給您,”她告訴他說,“可能的話,今天晚上。”
“明天也一樣。”他開始向門口走去,“如果你決定……”
“哦,我已經決定了。”
“我是指我說過的要你花時間再考慮一下的事。”
“我不需要時間考慮,”她對他說,“我今天晚上會把材料傳真給您,我要這份工作。正如您已經讓我相信的,如果您特別需要,那麼……如果我的推薦信得到了您的認同,我相信您會的,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明天不來上班。”
“太好了,勞拉。”嘉芙蓮駕車回阿爾布時,對着手機說,“如果比爾·劉易斯露面的話,我就會在場。我已經打入蘇德蘭莊園啦。”
“以保姆的身份。”勞拉既是皇家社交秘書又是朋友。眼下她是一位懷疑心特別重的朋友。
“我會真正成為一個受人讚揚的保姆的,”嘉芙蓮解釋道,“那也很不錯。我早晨駕車送孩子們上學后,會有幾乎一整天時間來設法找到比爾·劉易斯到哪裏去了。阿爾布有人知道他在哪裏,這我清楚。”
“你要我做什麼?為你搞個假推薦信?”
“不是假的,”嘉芙蓮駛進一條商業大街的停車場來查看街區地圖。她的方向感是世界上最差的。她在搜尋着剛才到過的那條林陰大道,伸長脖子去核對那與之交叉的街道的名字。“實實在在的推薦信。讓亞歷山德拉做一個。溫博羅的公主做推薦人,那該有點影響力吧。我知道你還能說服麥克漢恩博士為凱茜·溫德的品行作擔保。”
勞拉嘆了口氣說:“嘉芙蓮,這可能是勞而無功的事。我們甚至都不能肯定比爾·劉易斯是自己人。”
“我們也不能肯定他不是。”嘉芙蓮找到了那條林陰大道,找到了那條與之交叉的街,而且……對了,她正駛離那家飯店——德納特。
“你知道嗎,你今天早晨離開后這個地方差點鬧開鍋了。”勞拉告訴她說,她指的是阿斯彭的皇家度假中心。“加布里埃爾·摩根對你沒有與他討論任何行動計劃就擅自飛往新墨西哥這事一直耿耿於懷。”
“哦,什麼!”嘉芙蓮有點畏縮。摩根負責皇家衛隊。“只是……我今天上午給特雷·蘇德蘭辦公室打了電話,他們告訴我下午三點可以見到他。我只是趕了第一班我能趕上的飛機,除了在你桌上留下便條外,我沒有時間考慮任何事情。”
“而你的便條我在一個小時前才發現。”
“哦,天哪。對不起。”
“我真很高興是你。如果是塞雷娜那樣失蹤了,我想摩根會當場昏倒的。”
“勞拉,如果新來的保姆身邊有個保鏢,那看起來會十分與眾不同的。所以……”
勞拉又嘆了一口氣,“我會負責將那件事辦好的。只是……答應我,你要小心。”
“當然,我會小心的。哦,至於推薦信,我一直對特雷十分坦誠,只是……沒告訴他我的名字。還忘了告訴他我是個公主。”嘉芙蓮說,“他知道我以前沒有當過保姆。不過,孩子們不是嬰兒,所以……”
“特雷,嗬?這變得越來越有趣了。可能我得重新考慮保鏢這事了。”
嘉芙蓮感到臉上發燒。“不,”她說,“不是……我不是……他不……他以為我是個保姆,我是說……”她深吸了口氣,“不要想偏了,勞拉。他只是非常隨意,不拘小節。他對我說,他希望我穿藍色牛仔褲工作。”
特雷告訴過她可以穿得隨意些,並且補充說,他認為她看上去穿藍色牛仔褲和T恤很合適。特雷這麼想令嘉芙蓮非常高興。她很高興自己被看作一個不必戴上鑽石頭飾去參加茶會的人。她已記不起上次是什麼時候穿過牛仔褲之類的休閑裝了。她的櫥櫃裏甚至一條都沒有。不過,今天下午情況就會改變。
“請再告訴我一下蘇德蘭的傳真號碼,”勞拉說,“哎,嘉芙蓮?我知道真沒有必要再對你說起這個,不過……請一定要當心。”
“星期四晚上,”特雷的母親佩內說,“在鄉村俱樂部。你把它記在日曆上了嗎?我不掛電話,你再查一下。”
特雷閉上眼睛,“媽,我會去那兒的。”不管怎麼說,該死的比爾,都是他的過錯。過去無論什麼時候需要蘇德蘭—劉易斯公司派代表出席上層社交聚會時,不管在本地城裏還是在洛杉磯或紐約,都是比爾·劉易斯到場。他總是讓特雷和電腦呆在一起去趕那些要限期完成的工作,讓特雷幸福地遠離了閃光燈以及總是追隨着他的好奇的目光。
他有沒有害死妻子?甚至在經過漫長的三年後,傳言還在繼續。
那些謠傳滑稽得很,令人啼笑皆非。只不過海倫娜的死至今仍然刺得他心痛,對那些謠傳甚至想笑都笑不出來。
在謠言傳出后,特雷並沒有動用全部力量來消除這些流言。沒有!自從那家婦女雜誌把他選為“本月最受人青睞的單身漢”,那些黑色謠傳的出現讓他心存感激,因為那群追逐他的淘金者都落荒而逃,消失得無影無蹤。
無影無蹤,就像凱茜·溫德今天在暮色中離開莊園一樣。
特雷兩眼一動不動地盯着傳真機,希望它啪噠啪噠響起來。但是,它卻悄然無聲。已經將近晚上八點半了,還是沒有收到凱茜的推薦信。
“我會讓司機捎帶上戴安娜,”佩內拿定主意,“我們七點半在你那兒停一下,喝一小杯酒,然後前往俱樂部。請告訴你的管家為這個盛會打扮一下。”
特雷嘆了口氣說:“阿妮塔在那時已經回家過夜去了。”
“這是什麼管家?在你最需要她的時候她卻不在。”
“是那種自己有家庭的管家。我不認為開門和倒酒稱得上是最需要她的時候。”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能夠容忍她……”
“媽媽,請別……”特雷沒等她第六百一十二次的“僱用新管家的理由”開講就打斷了她的話。
佩內不喜歡阿妮塔,不懂特雷為什麼不反對這個活潑友好的墨西哥裔美國女人穿着舉止如此隨便。她真感到困惑,無法理解特雷討厭住在莊嚴肅穆的大樓里。那裏有的是默不做聲、神情肅穆的僕人,見面會鞠躬行禮,卑躬屈膝。在他成長過程中,他已經受夠了這一切,謝天謝地!
外面天黑了,窗戶上映出他那模糊的身影。可憐的富有小男孩。他轉身向辦公桌望去,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傳真機上。傳真機仍然沒有任何動靜,該死的!
“星期四七點鐘,”他說,“我已經記在記事簿上了。”
“你該打電話給戴安娜再確定一下。”
“您會開車去把她帶來,”特雷反駁道,“還是您給她打吧。”
佩內嘆息道:“如果你不給她打電話,這就不能稱作真正的約會。”
“您說對了,這確實不是真正的約會。”
“特雷,你知道,我是多麼喜歡海倫娜。”佩內曾經待特雷的妻子如親生女兒。她與海倫娜的母親自上學以來就一直是最好的朋友。“不過,適可而止吧。是向前走的時候了。你也該再次尋找生活的樂趣了。”
樂趣?和戴安娜在一起?“嘿!您瞧,媽。我得走啦。星期四再見,好嗎?”
特雷放下電話,翻了翻眼。
詹姆斯公司的財產繼承人戴安娜非常精明,她對流行時尚的感覺準確無誤,社交關係廣泛,十分富有。但是,她卻冷酷無比。特雷認識她已經有好多年了,但仍然想像不出和她在一起有什麼樂趣可言。
當然,母親談話時用的是很有禮貌的委婉語,她所說的樂趣就是指性生活。特雷也該重新體驗性生活了。
的確沒錯,三年過去了。確實,特雷有時,並且是時不時地想像着,可能,只是可能,會再有性生活。
哦,是的。
這極有可能是他這十年來最沒有充分表露的意願。
今天晚上——願上帝助他——就是一個他忍不住浮想聯翩的夜晚。他似乎無法控制自己對性生活的嚮往。
不是那種溫文爾雅、禮貌得體的性生活,不是他和海倫娜在結婚十一年半的時間裏共同分享過的那種。他愛妻子,但是,他們做愛時,他總是控制着自己。她是那麼富有教養,那麼優雅高貴,那麼嫻靜溫柔。他一直擔心會嚇着她。
不,今天晚上他禁不住渴望那種隨心所欲的性生活,野性十足、激情迸發、驚心動魄的那種。那幾乎是身體之外的體驗,因為你說不清你從何處結束、情人從何處開始。那會使你在一個簡單的吻中得到巨大的快感,讓你覺得心迷神醉……
特雷睜開眼睛,突然敏銳地意識到,他在床上一直幻想着的夢中情人不是別人,正是那位臨時保姆的候選人,凱茜·溫德。
哦,上帝!這個念頭從何而來?
凱茜十分秀麗,綽約多姿。當然,如果她穿着比基尼徜徉在海灘上,很可能會引起小小的轟動。但是,這個女人也許連一條比基尼都沒有。她看上去與那充滿野性、大呼小叫的性伴侶相差太遠太遠。
她屬於溫可可茶與曲奇餅之類,綿軟香甜,裹着一條羊毛毯,坐在噼噼啪啪燃燒的壁爐前。
她是個可愛的小妹妹,然而,戴安娜……
戴安娜那冷冰冰的外表之下倒十分可能燃燒着激情。
她是個俏麗女人。黑髮濃密,面如冠玉,冰肌玉骨。更何況她懂得如何充分展示自己的美麗。戴安娜可能擁有一打的比基尼。而且,她曾明白無誤地暗示過,特雷的主動姿態會得到熱情的回報。
但是,他明白,與她有任何親昵的言行都會讓他付出非常沉重的代價——結婚。
一想到與戴安娜結婚,特雷心裏便涼了半截。
她並不在乎他。一點也不。像所有其他人一樣,即使海倫娜也不例外,她不可能透過他的銀行賬號看到下面真實的人。
而他再也不會那樣做了。他寧可獨自一人苦度餘生,也不願再受人哄騙了。獨自苦熬對他來說極有可能,因為大多數人,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無法超越他那巨大的財富。他們不是完全被它震懾住,敬而遠之,就是想要分上一杯羹,並不惜一切代價來達到目的。
他多麼希望有機會找到這樣一個女人,她會說:“讓你的錢見鬼去吧!為了我所在乎的人,燒掉它。我要的不是別的,就是特雷這個人。”
不可能的!他遇到過的所有女人愛的更多的是他的錢包。
個中緣由不難理解。因為他似乎不是一個熱情友好、襟懷坦白、富於表情的人。
實際上,很多人都認為他冷酷無情,無論在社交活動中還是在工作時都是如此。尤其是在工作時。
事實是,他並不想為自己工作。如果凱茜·溫德乾脆不把推薦信傳真過來,如果她轉身離去再不回頭,從此杳無音訊,他也根本不會責怪她。
那隻會是個恥辱。斯塔茜已經喜歡上了她。斯塔茜其實在大約一個小時前已經來他辦公室打探過,問凱茜的推薦信來了沒有。親愛的上帝,難道這不是個奇迹嗎?斯塔茜也許真的喜歡上了她的保姆?
只是她現在還不是他們的保姆。
特雷合上眼睛,向著所有可能在傾聽的神靈默禱。求求您,求求您,請別讓凱茜改變主意。如果斯塔茜喜歡她,那麼道格也會喜歡她的。他的孩子們生活中迫切地需要像凱茜這樣的人,熱情洋溢、溫柔體貼、誠實正直、品行端莊。
他們需要壁爐前的可可茶。
至於特雷……他要從現在起保持思想純潔,至少在想到凱茜·溫德時要如此。他一直在思考的內容真是荒誕不經。不過,他可以輕而易舉地解釋清楚。他想要得到她的傳真,想要她接受這份工作,為此,他煩惱不已,疲憊不堪。
他所有的需求都莫名其妙地穿插在一起。就這麼回事,沒有什麼大事。
凱茜純真、率直,極具魅力,她會適應這裏的生活。她會成為他從未有過的小妹妹。
隨着呼呼的旋轉聲和機械的嘀聲,傳真機打開了。這立刻引起了特雷的注意。他走過房間……
是的。
凱茜的推薦信。
上帝有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