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斯塔茜,你要在三明治里夾什麼肉?”凱茜捧着一堆冷藏食品從冰箱邊倒着走了過來。她突然一轉身,與特雷撞了個滿懷。
他眼看要撞上,但卻無法及時避讓。
“哦,天哪,對不起!”
“不,該說對不起的是我。”他說。
幾個滑溜溜的膠袋裝食品從她手中滑了出去,落到兩人之間,誰也無法立即走開。特雷下意識地伸出左手去抓袋子,右手中的咖啡杯一陣亂晃。
他本該就讓那些袋子掉下地的,可他卻不由自主地抓住了瑞士奶酪和一袋火腿,同時也觸到了凱茜的右乳。
“天哪,對不起。”他說。
嘉芙蓮慢慢挪到長餐桌前,把那些冷藏食品一古腦兒放在上面。她嫣然一笑,雙頰泛起兩抹紅暈,謝天謝地。
今天早晨她一副十八歲姑娘的模樣,頭髮向後梳成了馬尾式,臉上沒塗任何化妝品,清新可人。她上穿一件過大的寬鬆無領長袖衫,下着牛仔褲。
“好啦,”她說,“真把我給撞醒啦!”
“對不起。”該死,他臉上也泛起了紅潮。他已記不起上次露出赧顏是什麼時候了。那是在六年級嗎?抑或在三年級……
他不願去想她的身體摸上去多麼柔軟,也不願面對這個事實,即這次偶然的身體接觸是他喪妻以來與女人貼的最近的一次。他拒絕承認自己情感上的激動,不願分析自己心裏突然產生的慌亂是否出於渴望、需要或者誘惑。他已認定,自己對凱茜的感情屬於兄妹式的。
他迅速改變了話題,“非常抱歉。昨晚取消我們的面談實屬迫不得已。”
“沒有問題,”她簡短地說,“謝謝您留下了便條。”
“我得去辦公室,回來時已經很遲了。我想大概已經兩點半了吧。”特雷解釋說,“我們與一個重要客戶談成了一個很大的軟件項目,最後期限早已確定。現在已經到了最後關頭,我讓大家不分晝夜地連軸轉。昨天出了點問題,項目經理回家慶祝她的結婚十周年紀念日,所以我只好去代替她。”
她在為道格做三明治。此時,她抬起頭,望着他莞爾一笑,“您真會討人喜歡。”
討人喜歡。上帝!他一生中還從來沒有被人如此評價過。他聳了聳肩,說:“如今,任何結婚十年的人都該有一夜的自由。”
“我永遠也不會結婚,因為大家都對它期望過高。”斯塔茜一副獨特的標準黑色裝束。今天早晨她還配上了一副同樣陰沉的愁容。她站上滑板,端着碗和一盒近來最喜歡吃的混有乾果的燕麥片,向廚房的餐桌滑了過去。
“你能不能把那個東西留在門邊?”特雷對女兒說。
她沒有回答。他其實也沒指望她會那樣做。
她又滑回了長餐桌,兩眼直瞪瞪地盯着橘子汁,給自己倒了一杯。
日復一日,早晨是一天中最難受的時候。像特雷一樣,斯塔茜和道格都不是早起的人,準備上學的忙碌可能充滿着真正的危機。
“哎,斯塔茜,”凱茜熱情洋溢地說,“你想在三明治里夾什麼?烤牛肉還是火腿?”可能是標準的英國口音使她的聲音聽上去格外令人愉悅,抑或她在早晨顯得特別歡快,充滿生機?
斯塔茜坐在桌邊低頭吃着,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樣。她頭都沒抬就說:“我不要午飯。”
“太糟了。”特雷說,“不管你要不要,你都得吃午飯。”話一出口,他就意識到自己不該這麼說。不過,這些日子裏,他與女兒在一起時似乎總會有些摩擦,有些不愉快。他看着這孩子總不免感到有點灰心失望。
“給她火腿和奶酪。”他臉色陰沉地告訴凱茜。
但是,凱茜卻依然一副歡快的樣子,不理會那充斥在屋子裏的緊張氣氛。“怎麼樣,斯塔茜?今天就夾火腿和奶酪?”
“我吃素。”
“但是,你昨晚還吃了阿妮塔的燉肉……”
“今天,”斯塔茜粗魯地說,“今天,我吃素。”
上帝,幫幫我吧!從斯塔茜好鬥的表情和凱茜突然張大了的眼睛,特雷意識到他情不自禁地把心裏話說出了口。“對不起。”他說。該死!他今天早晨沒做別的,只是在道歉。“好吧,斯塔茜,那就帶奶酪三明治吧。”
“我是嚴格意義上的素食者。”面對他那副茫然的樣子,她又補了一句,“不要奶酪。”你這個蠢貨!她沒說出聲,但是,隱含的意思卻一目了然。
“好吧,那就帶色拉吧。”他盡量模仿嘉芙蓮歡快的樣子。這時,他轉過身對嘉芙蓮說:“我們有萵苣嗎?”
“當然有,”嘉芙蓮的笑容充滿溫情,令人愉快,相形之下,斯塔茜臉上卻冷若冰霜。“色拉,馬上就來……”
道格手腳並用地一蹦一跳進了廚房。特雷覺得自己的脖子和肩膀綳得更緊了。他正要怒吼,命令兒子站立起來走路。就在此時,嘉芙蓮在他腳上重重地踩了一下。“哎呀!”他叫了起來。
接着,他注意到,道格一看到地板上他最喜歡的碗就突然停了下來。那是一隻塑料狗食盤子,上面印有海盜字樣,碗裏盛滿了一團團硬邦邦索然無味的狗食。
哦,現在倒很有趣了。特雷從來就沒有嘗試過將道格的遊戲推向極致,用真狗食來喂這個孩子。
道格臉上的表情十分滑稽。或者至少可以說,如果特雷發現他兒子扮狗比做人更加輕鬆自如這個事實有什麼好笑的話,那麼,此時道格的面部表情就更好笑了。
“早上好,道格,”凱茜聲音歡快地對他說。寬鬆無領長袖衫上印着瑪麗·波平斯。“今天早晨你是當小狗呢還是做小男孩?我為小男孩買了特別好吃的東西,不過,要吃的話,你得坐到桌子邊上用調羹吃。”
毫無疑問,她已經在桌上為道格準備了座位。在道格的座位前面,是一罐牛奶和一盒甜麥片。
道格的眼睛瞪大了,許多星期以來第一次,至少是特雷聽到的第一次,他喊了一聲,“甜麥片!”接着,他爬了起來,跑向桌子,順順噹噹地坐到了座位上。
更加不可思議的事還在後頭。斯塔茜這時從早餐上抬起頭,臉上竟露出了燦爛的微笑。當然,她的微笑是對着嘉芙蓮的,而嘉芙蓮也衝著小姑娘笑了,臉上露出讚許的神情。
很清楚,她們共同策劃了這場甜麥片活動。
嘉芙蓮指甲上塗著黑指甲油,這明白無誤地顯示,她至少在女兒的陪伴下度過了一部分晚上的時間。特雷頗為滿意,或者說他希望自己感到滿意。
他傾了傾身,靠近嘉芙蓮,壓低聲音說:“你沒把孩子們單獨留在家去買東西吧?”
她驚訝地投去一瞥。“當然沒有嘍,我讓人送貨上門的。”她也靠近一點說,“對不起,剛才踩了您的腳了吧?”
她身上散發著異香。這是香皂與柔和清香的護膚水混合在一起產生的幽香。在如此近的距離里,他能夠數得出散佈在她鼻樑和兩頰上的幾顆雀斑。這幾顆雀斑將她的臉襯托得更加嫵媚可愛。到底為什麼她從不用化妝品把它們遮蓋住呢?
“那麼晚了,你是怎麼讓雜貨商願意送貨上門的?”他問道。她的眼睛呈淡淡的藍灰色,虹膜外有細細一圈顏色較深的部分,近乎黑色,眼睫毛濃密,富有光澤,而且……
特雷突然意識到他們站得太近了,於是向後退了一步。
“是沒辦法讓他們送貨上門,”她回答說,伸手蓋上斯塔茜裝色拉的塑料飯盒的蓋子。“但如果動動腦筋,就會有辦法。打電話訂一塊比薩餅,比薩餅送來時,可以對來人說,如果他在十點鐘前幫忙買一盒甜麥片,他就會得到二十美元小費。”
“我會還你錢的。”特雷對她說。他倚靠在長桌上,慢悠悠地又呷了一口咖啡。“其實我是想告訴你,請你記下支出的清單。”
“當然可以。”她又沖他微微一笑,“今天早晨您看上去很瀟洒。我猜穿這套衣服是要去辦公室吧。”
“謝謝,沒錯。”他用手指梳過頭髮,對她的恭維竟感到一陣興奮,真有點莫名其妙。“我要開一整天的會。”
她麻利地扣上道格的紫色午飯盒,“今晚您什麼時候回來?”
“我會在九點鐘回來,”他說,“正好趕上我們談話的時間。”
“哦,”凱茜的笑容消失了,“不回來吃晚飯?”
“我有個會要開得很遲。”
他使她失望了。她竭力不表現出來,但是他確實令她失望。顯然,她有某種期待,這很可能因為,大多數家庭一天至少有一次共同進餐的機會。
不過,蘇德蘭家族並不屬於大多數。長期以來一直如此。
“我們得走了,”斯塔茜懇求道,“道格,去刷牙,快!你有股狗的味道。”道格一溜煙消失在走道里,這時,斯塔茜又向嘉芙蓮展示了她那難得一見的笑容。“他以為這是在讚揚他呢!”她站上滑板向門口滑去,“我先出去上車。”
“帶上午飯,”嘉芙蓮說,“不要忘了向爸爸說再見。”
“再見,特雷,”斯塔茜拖長聲音說,“今天一定要去賺很多很多的錢,因為上帝知道,我們已經擁有的四十億是遠遠不夠的。”
“在我們國家,”嘉芙蓮說,“我們一般只在談話中間使用冒犯別人的話。見面招呼與離別再見時通常不說冒犯的話。簡單說一句‘一天快樂’就行了。還有,你可以認為我不合時宜,但是,我還是想每個人早晨都需要擁抱一下。”
斯塔茜的笑容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將通常用在特雷身上的敵意轉向了嘉芙蓮,而且變本加厲。“我不要!”話雖如此,但她還是遲疑地瞥了一眼特雷,這看起來似乎有些自相矛盾。
“太可笑了。”嘉芙蓮粲然一笑,溫柔地說,只當斯塔茜在開玩笑,“我還沒有遇到過任何不能從擁抱中得到好處的人。”
斯塔茜眯縫起眼睛,特雷覺得自己很緊張,因為那從來就不是什麼好兆頭。斯塔茜的脾氣太像他自己了。她的情緒變化也酷似自己。其實,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有他的影子,可憐的孩子。
但是,令人驚訝的是,她看看嘉芙蓮,又看看特雷,然後目光又落到了嘉芙蓮身上,臉上竟綻開了笑容。不過,這不是什麼令人愉悅的笑,而是一種精明狡黠的笑。特雷只得打起精神,強作歡顏。
“這樣的話,好吧!”他女兒說,“如果早晨真的每人都需要擁抱的話,那麼,你們就先來吧。”
特雷看看嘉芙蓮,嘉芙蓮也看了看特雷。他相信兩人眼裏都流露出震驚。
嗯……
嘉芙蓮的臉刷地紅了,多麼令人稱奇!接着,她哈哈一笑說:“不過,我並不是家庭成員。”
“哦,”斯塔茜說,“我明白了。這麼說,你並不真的認為每個人都需要擁抱。你的意思是,有些人需要擁抱。現在,我要告訴你,我不在其中……”
“不,那並不是我的意思。其實,我也非常需要擁抱,但是,我這是第一天在這裏工作,更不用說我與家鄉、與家人相隔十萬八千里了。我只期待得到你和道格的擁抱,就這麼回事。”
“我們對擁抱提出了挑戰,”斯塔茜告訴她,“蘇德蘭家族贊成飛吻,我們儘可能地避免身體接觸。需要時,我們就握握手,因為握手會提醒我們這是在做交易。”
斯塔茜走過廚房,在離特雷面頰約一米的地方,給他來了個誇張的飛吻動作。“一天快樂,”她繃著臉說,“今天把你的惡意收購控制在三個以內,好嗎,爸爸?”她抓過滑板出了門。紗門在她身後砰的一聲關上了。
“哦,天哪。”嘉芙蓮說,“對不起,我……”
“她沒有錯,”此時還不到七點半,特雷的頭劇烈地痛了起來。“作為一個家庭,我們……缺乏親情。”
“好吧,”嘉芙蓮說,“作為一個家庭來說,如果在這點上並不特別愉快的話,那麼,您就該想方設法對此作一些改變。飛吻固然有它的用途,但是,它不該用於家庭成員之間。”她推開廚房門,探頭對着走道說:“道格,即使你一顆顆地刷牙,也該刷好了吧。快一點,不然我們就要遲到了。”
特雷目送嘉芙蓮逼著兒子出了門,杯中的咖啡這時也喝完了。
“晚上見。”她對他說了一聲,一副禮貌周到的模樣。
凱茜可能教會他們如何擁抱。這個主意非常吸引人,但卻十分荒唐。很有可能他們大家都已無可救藥。
不過,特雷想起來了,到今天早晨為止,凱茜來了還不到一天時間,斯塔茜臉上就露出了微笑,而道格也開口說了話。
他的新保姆真是個傳奇般的人物。如果說有誰能夠創造這個奇迹,那麼,除了凱茜·溫德沒有別人。
特雷的塔樓辦公室亮着燈。
嘉芙蓮在輕手輕腳地關上道格的卧室門時,可以從那俯視着中心庭院的拱形窗戶上看得出來。
毫無疑問,道格是她見到過的最不善言辭的孩子。除了早飯時說過的那幾個字外,她一天中聽他說過一回“是的”,兩回“不,謝謝”。不過,他給了她一堆書,讓她晚上睡覺時消遣,當然嘍,都是與狗有關的書。
她最後來到了通向特雷的塔樓的樓梯上。春夏兩季天氣暖和的時候,穿過庭院直接上樓會快得多……
夏天她是不會在這裏了。或者春天她就已經走了。除非特雷的生意夥伴比爾·劉易斯真是她失蹤的哥哥,只有那樣,才可能有理由常常來此拜訪。
她感到自己由衷地希望那是真的。
嘉芙蓮在阿爾布圖書館裏度過了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閱讀有關那位神秘莫測、令人困惑的比爾·劉易斯的所有地方消息。她研究了幾張模糊不清的新聞照片,試圖在這個男人臉上找到與皇室成員相似的地方。他的年齡正好對上,這點沒有疑問。身高體型好像也沒問題,膚色更是一模一樣。
據社會新聞版報道,比爾·劉易斯似乎經常光顧一家高級餐廳和一家名叫拉特派克的夜總會。他是阿爾布考古協會和當地探險者俱樂部的成員。他還連續好多年為大哥大姐組織的新墨西哥分部廣泛地集過資。
明天,嘉芙蓮將會花上一天時間去打電話,設法找到某個知道比爾·劉易斯下落的人,沒準能找到他在探險俱樂部里的朋友呢。在這點上,既然特雷認為他好像已經到什麼地方旅遊去了,她就該押押這個寶。
如果比爾真是她失蹤已久的哥哥詹姆斯王子,那麼,他已經做了許多會讓她和家人都感到自豪的事。
如果他不是的話,那麼好吧,她就像勞拉說的那樣,做了件勞而無功的事。但她堅定不移地對自己說,退一萬步想,就算放任自己到蘇德蘭家來是完完全全在浪費時間,她也會從工作中享受到休假的快樂。這是一個不必時時被人稱為嘉芙蓮公主殿下的休假,而以往她每次出門都無法避免。這確實是休假,儘管蘇德蘭家族成員之間關係緊張。
坦率地說,嘉芙蓮很喜歡斯塔茜。在小姑娘無禮的外表之下,可以看到一個才智出眾、反應敏捷、異常敏感的女孩,一個渴望走出高樓深院的女孩。道格是個最可愛的小東西,嘉芙蓮已經徹底愛上了這個男孩以及他假扮的那條狗。至於他們的父親……
嘉芙蓮在圖書館的時候,也已經讀到了特雷和他的妻子海倫娜的故事。
海倫娜是美國上層社會的標準美人,一位風姿綽約、身材優美的金髮碧眼女郎。她與特雷真可謂天造一對,地設一雙。
嘉芙蓮在社會新聞版上看到他倆婚禮的消息,還看了他們兩個孩子出生的新聞。她瀏覽了一系列有關特雷蒸蒸日上的計算機軟件業務的文章,有關他與比爾·劉易斯合併的報道,還有數不清的關於蘇德蘭家族的故事。
最後,她找到並仔細閱讀了海倫娜的訃告。這篇訃告特別長,包含了一幀照片,列舉了這位女性生前所做的種種善事,但是,隻字未提她的死因。
千真萬確,隻字未提。
彷彿某天早晨,她突然停止了呼吸,原因不明。
嘉芙蓮深深地吸了口氣,敲響了特雷辦公室的門。
“門開着。”
特雷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她轉身看到他從卧室出來,正走下樓梯。他此時仍然穿着早晨穿的那套昂貴的意大利西服。不過,領帶已經鬆了下來,襯衫的第一個紐扣也已解開。這並沒有使他顯得邋遢,而是在凌亂中透出瀟洒漂亮。
“請進。”他說。
但是,她卻踟躕不前。這時,特雷從後面伸出手拉開門的碰鎖,推開了門。
她抬腿邁進他那寬敞明亮的辦公室,只感到茫然,沒有一點知覺。對她來說,沒有必要如此緊張。這隻不過是公務會談,僅此而已。持續時間可能不會超過五分鐘。她會迅速地彙報道格和斯塔茜這一天的情況,然後就離開這裏。
其實,甚至可能完全沒有必要坐下。
“我不敢肯定要告訴您點什麼,”她簡潔地說,“道格和斯塔茜與我仍處在互相了解的階段。”
“我能給你拿點什麼喝的嗎?”特雷向吧枱走過去,“來杯酒?”
酒。
“哦,”嘉芙蓮說,“不!我,嗯……謝謝,不過真的,我只在特殊的場合喝酒。”
他轉身面對她,就像電影中的理想的約會場景一樣。他真的是集財富、權力和魅力於一身。當然,他還有電影明星般的容貌。
這不是約會,當然也不是什麼夢幻。
不行,她不能暈乎乎地喝酒,然後開始展開想像的翅膀,狂亂不羈地去幻想。不用,非常感謝!
“這難道不是特殊場合?”他問道,“你的新工作第一天結束?”他用手指了指房間另一邊,“請坐。天知道,這一天也夠長的了。”
在他辦公室較遠的角落裏,嘉芙蓮看見一個表面鬆軟的沙發和幾隻看上去不那麼奢華時髦但卻舒適宜人的椅子。他指的是那個方向,還是他辦公桌前那些比較嚴肅的椅子?
她不想作任何假設,只是原地不動地站着。
“給我來杯薑汁蘇打水吧。”既然他好像決意要讓她來一杯什麼,那麼,就來一杯這個吧。就在他倒蘇打水的當口,她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上衣在寬闊後背上繃緊的樣子。“請不要見怪,不過,不管場合特殊不特殊,明天早晨我都得早早起床。更糟糕的是,我還得讓道格起床。您知道,我還從未見過一個六歲男孩黎明時不肯醒來,也不肯出門。”
“道格不太喜歡上學。”特雷遞給她一杯蘇打水,她小心翼翼地接了過來,刻意避免了手指的接觸。
“那可太糟了。尤其是考慮到他還要讀……十一年書?”
“是啊,而且還有四年大學。除了沒有把他從學校召回家來學習外,我們已試過了所有辦法。”特雷領着她向會客區走去,“不過,我確實在想,他需要與社會溝通。這你明白,他該接觸其他孩子。”
他把一碟椒鹽餅乾放在長沙發前的咖啡桌上。“請自便,”他繼續往下說,“原諒我在談話時嘎吱嘎吱地嚼東西,不過,晚餐時,我一直忙於工作,而中飯可是很久以前吃的了。”
他昨晚只睡了一會兒覺,對他來說也沒什麼用。如果照他早晨說的,昨晚他兩點半鐘才到家,今天早晨起床、梳洗,七點過後就已準備好上班,那麼特雷昨晚很可能只睡了大約四小時。
嘉芙蓮在一張椅子邊上坐下,因為看上去特雷有意坐長沙發。“如果您願意,我們可以到廚房去談。那樣的話,我可以為您做點晚餐……”這難道不是住家保姆該做的嗎?她不敢肯定。不過,仔細打量一下就可發現,特雷很顯然已經疲憊不堪。無論是不是她的分內工作,她都會心甘情願地為這個男人做一塊三明治,或者用微波爐給他熱一點阿妮塔為她和孩子們做的晚飯——美味通心粉和奶酪。
“不用,”他說著,在長沙發上坐了下來,“謝謝,不過,我只想在一個地方坐上片刻。今天實在太緊張了。一開始就是衝突,我不得不開除一個效率低下的人,他不服,我差點打電話叫保安。這件事十二個小時前才結束。”
嘉芙蓮禁不住問道:“難道您還沒有超越事必躬親的階段?”如果她讀的報紙沒錯的話,那麼,蘇德蘭—劉易斯公司價值相當巨大。
他坐直身體,呷了一口杯中酒。“我不想讓自己的話聽起來像是在抱怨似的。我工作是因為……好吧,是因為這是我的興趣所在、能力所在。我擅長策劃,並且善於管理這個企業。要讓我把時間花在其他事情上簡直比殺我還難受。”
“其他事情”是否包括把時間花在孩子們身上?嘉芙蓮不敢問出聲來。另外,他只不過缺席了兩頓晚餐。連續兩天不在家吃晚飯可能是一種巧合。
“斯塔茜在不斷向我打聽感恩節晚餐的事。”她告訴特雷。
他抬起手,在粗密的短髭上摸了一下,臉上表情並不十分快樂。“哦,上帝,那就在下星期了,是嗎?”
“是嗎?”她問,“我不敢確信,因為這是美國的傳統節日。斯塔茜認為是在下周四。從明天開始還有一個星期。”
“是的,”特雷嘆息道,“我母親要去夏威夷看幾個朋友,所以這個假期就我們四人在家。雖然……”他又呷了一口酒,彷彿在給自己打氣似的,“我想與你好好談談這件事,好像還是一如既往為好。”他放下酒杯,眼睛直視着她,“你已經要求過好幾次,希望大家共進晚餐……”他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但目光卻依舊直直地盯着她。“我與斯塔茜在一起好像總會發生點不愉快的事,引得我怒氣沖沖。而每當這時,道格都會十分不安,我們大家彷彿無法溝通似的……其實,我一直在有意避開晚餐時間。”
“哦,天哪!”嘉芙蓮輕聲說。
他點了點頭。“我和一些人談過,向一些專家請教過。他們認為,讓斯塔茜擁有那個空間或許是個好主意,不過,說實話,我不知道會怎樣。你已經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也知道她會表現得多麼可怕。我不知道還能做點什麼。逃避倒很像放棄,不過……”他搖了搖頭,“這聽上去很可怕,不過,倒是為我不回家找到了借口。”
他又坐回到長沙發上,用手指壓在鼻樑上,好像頭痛欲裂似的。“我真不敢相信剛才自己說過的話。但這些說給別人聽時,一定非常可怕,對吧?”
嘉芙蓮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是好。所以,她選擇了說真話。“對,既然您知道這些道理,那麼,您也該從心底里明白,逃避您自己的孩子可能並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那麼,我該做點什麼呢?抓住她,把她摔在地上,強行要求她不準再如此粗魯無禮?天哪,嘉芙蓮,好多次我不得不一言不發,兩眼狠狠地瞪着她。每當這時,我的血壓就開始升高。”
“不過,那只是部分問題所在。”她說,“您難道還不明白?”認識到這點時她哈哈一笑。“您已經把自己訓練得像一個精神上的拳擊手,每次一見到斯塔茜,您就立即進入那種狀態。”她身體又向前挪了挪,“比如今天早晨,還記得您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嗎?”
特雷擦了擦眼睛,“我真不記得了。是不是那種‘今天你穿的到底是什麼’,或者‘你要穿成那種樣子出門的話,除非等我死了以後’?”
“非常接近,”嘉芙蓮說,“與穿衣服無關,不過您確實批評了她,特雷。原因是她在廚房裏滑滑板。您沒有對她說早安,您其實根本就沒有和她打招呼,開口就告訴她,您希望她把滑板放在門邊上。您那眉頭緊皺的表情和僵硬的肢體語言明確無誤地傳達了這樣的信息:本周內她已經把事情搞糟過一百次了。”
“你說什麼?”他問道,“我就不該批評她嗎?”
“如果您不想讓她在屋子裏滑滑板,那麼就定個規矩,讓她把滑板放在車庫裏。”嘉芙蓮勸道,“如果她疏忽忘記了,您先向她說聲早上好,因為她是您的女兒,您深深地愛着她並且很高興見到她,您把昨天夜裏做的有趣的夢告訴她,因為您知道這會使她開懷大笑,接下來,您對她說,‘哦,順便說一下,你好像忘記我們訂的規矩了,是嗎?請把滑板拿到門外去,好嗎?’這時,您笑容滿面,斯塔茜也會明白世界末日並沒有來臨。”
“說說容易做起來難。”特雷喃喃地說。
“我曾讀過一本非常好的書,涉及到關係問題。”嘉芙蓮告訴他,“這是人們常常身不由己做的事情。比如,一首歌讓你感覺很美妙,往往是因為在你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時發生了很美好的事情。你明白,‘哦,親愛的,他們在彈奏我們的歌呢!’但是,人們也把事情與糟糕的經歷聯繫在一起。我記得讀過的那個例子涉及到夫妻關係。蜜月一過,他們就開始吵架,大多數人顯然是為金錢而爭吵。反覆無常的話題,不是嗎?不過,要解決這個問題確實並非一日之功。兩人經過一天並不輕鬆的工作后回到家,另外,小吉米在日托所還遇到了麻煩。他們沒有接吻問好,而是立即重新開始為錢爭吵。如果他們經常這樣,錢的問題可能會有一天解決,但是,他們仍然一進門就開始爭吵,因為,他們已經把相互間的見面與所有的憤怒、痛苦、失意以及緊張聯繫到了一起。這可是兩個發誓互敬互愛的人,但是現在,他們在下意識中已經把自己訓練得一見到對方的臉就感到非常厭惡。”
“哦,上帝!”特雷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樣,“那就是我的所作所為嗎?我是說在處理與斯塔茜的關係上?”
嘉芙蓮點了點頭,“我想是的。您說過,一看到她您就感到緊張。那種緊張感很可能是雙向的。即便不是這麼回事,由於斯塔茜生性十分敏感,至少她也會受您的影響變得緊張。不過,這也不全是您的錯。她並不是個完美無缺的孩子。我發現過她在估計什麼樣的反應最使您心煩意亂,然後就冒險一試,接着,冷靜地坐觀您大發雷霆。”
“這麼說,我該做什麼?”他自問自答道,“我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做一些改變。我得看着她,不要發火。我眼睛看着她,心裏想‘這是我的女兒,我愛她’,而不要總想‘這是我的女兒,我要擰斷她的脖子’。”
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但是,嘉芙蓮知道,特雷不是那種輕易被困難嚇倒的人。
“您還需要暫時控制一點,盡量少批評,”她建議道,“無論什麼時候您見到斯塔茜,對她說些好聽的話,即使是些很高興見到她之類的話。”她嫣然一笑,溫柔地說,“您還可以偶爾試着對她露出笑容,而不必總是對她怒目相視。”
特雷兩眼緊盯着凱茜說:“上帝,你一定認為我是個非常可怕的人。”
“不,我認為……”她眼睛朝地上看了一會兒,然後迎着特雷的目光看了過去。目光里充滿了溫情,兩頰泛起他已熟悉的淡淡的緋紅。
早晨見面后不知什麼時候,她把那束成馬尾狀的頭髮解開散披在肩上。好一頭亮麗的、濃密厚實的栗色頭髮,閃着光澤,摸起來一定非常非常柔軟。
特雷右手拿起酒杯緊緊握住,左手悄然抱住右臂。用手去摸保姆的頭髮是不端的品行,即便他確實只把她當作小妹妹對待。
“我認為,您有改善與斯塔茜關係的想法,簡直太妙了,”她柔聲說道,“更不用說您決定採取行動,打算下功夫真正改善關係了。太多的人甚至連試都沒試過。”
凱茜認為他太妙了。這可能是因為滿滿一杯酒下了空腹的緣故,但十分可笑的是,她的話確實使特雷感覺非常好。或者可能因為他突然看到了希望,所以變得如此過於自信。多少年來第一次,他實實在在考慮到了明天,感覺到儘管希望不大,但他和道格以及斯塔茜仍然有可能真正從海倫娜死亡的陰影中毫髮無損地走出來。
他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將空杯放到桌上。“要想留住你長期工作的話,我得怎麼做才行?”他問道。
他的話使她感到了意外。她搖了搖頭,莞爾一笑,心裏十分明白,他只不過是在開玩笑罷了。
“請務必當真,”他傾身向前,試圖證明自己的真誠,“我不是在開玩笑,凱茜。請考慮一下怎麼才能使你呆長一點,哦,七年怎麼樣?待到道格上中學!考慮一下經濟和其他方面的補償怎麼樣?一周中你需要幾天或幾晚休息?一年需要多少周假期?至於住房問題,你知道,我們可以在這裏為你安排一個私人套房,就在這座樓房的兩翼中挑一套。而且,如果你將來要結婚,你的丈夫也可以住在這兒。”
凱茜真的大吃一驚,“蘇德蘭先生……特雷,我……”
“我記得你說過還沒有男朋友,不過,如果你在家有什麼關係特別的人,我可以把他接出來,給他找一個工作。”
“沒有什麼關係特別的人。”她說。
“無論他是幹什麼的,請你相信,我都會為他在蘇德蘭—劉易斯公司找到工作,而且……”
“沒有關係特殊的人,”她又重複了一遍,這次聲音提高了許多,“真的!”
特雷滿面笑容地看着她說:“對不起,如果我想要什麼,我會想盡一切辦法去爭取得到的。我不由自主地這樣去做,是因為真的太需要你了……”
她把目光收了回來,向下看着放在腿上的緊握的雙手。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語彙是多麼貧乏。
“為我工作。”他迅速補充說。不過,就像幾天前一樣,幻覺中的凱茜又一次如閃電般映入他的腦海,只見她在他的床上,濃密的棕色美髮散鋪在枕頭上。
錯了,錯了,錯了!見鬼,這念頭到底從何而來?因為酒嗎?可能,不過,他那天晚上可是什麼東西也沒喝呀?
特雷的目光也移向別處,惟恐她會從他眼中看出他內心深處暗藏着的那個令人厭惡的意念。他在想方設法吸引她留下來長期工作,而不想把她嚇跑,不再回頭。
她的坐姿高雅而斯文,雙膝緊緊靠在一起,後背挺得筆直,兩肩自然向後,彷彿仍然穿着那天面試時穿的舊式貴婦人套裝。在他潛意識裏出現的不僅僅是她那美麗的胴體,還有她那裸露修長的雙腿環繞在他身上的情景。如果她能夠解讀他的內心思想的話,一定會感到極度厭惡的……
就在這時,嘉芙蓮說了句,“哦,天哪。”哦,天哪!
特雷兩眼凝視酒杯。小妹妹,還記得嗎?她是一個極其甜蜜可愛的姑娘,沒錯。但是,他對她的感情是兄妹式的。至少,他們大多數時間是這樣的。
他偷覷了她一眼。是的,她確實有着修長的腿,非常非常美麗而修長的腿。
這雙美麗而修長的腿從來沒有像他想的那樣纏繞過任何人。這雙美麗而修長的腿屬於一個與他不是同一類型的嬌媚可人的年輕女人。
他感到興趣索然,苦澀不堪,而且產生了玩世不恭的念頭。他突發奇想,還不如沉溺於純粹的肉體關係中去,不涉及思想與靈魂。他要不斷地進行狂熱粗暴而不承擔任何義務的性生活。
可愛的凱茜·溫德,嗯,若想知道她的需要,可沒有像他在紐約大學和哈佛大學掙學位那麼艱難。毫無疑問,她需要的是美妙溫柔的性愛,一種全身心的密切配合,一種刻骨銘心的感受。她需要的是充滿愛意的喁喁私語和海枯石爛心不變的誓言。她需要的是從此以後快樂至永遠。
可她不知道快樂只不過是個神話,而永恆是一種謊言。
真該死,他一直感到自己比較正派,但是現在,他竟然幾乎迷失了心性。
至少,他已不再因為凱茜溫柔熱情、落落大方,不再因為她有一頭美髮、一臉嫵媚的笑容而產生把她釘到牆上的衝動。
上帝,他是一個大大的笨蛋。
他抬起頭來,發現她正凝視着他。
“您沒事吧?”她輕聲問道。
“我累了,”他說,“對不起,我……幫我個忙,好嗎,凱茜?”
“當然可以。”
“請你考慮一下,”他說,“你知道,就是長期在這裏工作的事。”
他最終會讓她明白,在這件事上他是多麼認真。接下來,就有可能說服她接受他的建議。因為每個人都有價碼,即便凱茜自己並不清楚,他也會遲早弄清她的價碼是多少。
“恐怕考慮這個問題並沒有什麼好處。”她懷有歉意地告訴他。她的眼睛具有非凡的魅力。
“不管怎麼說考慮一下吧,”他說,“你可以充分發揮想像力去提出你的要求,無論多麼過分也沒有關係。”
嘉芙蓮爽朗地笑了起來,說:“您真不知道我會提出多麼過分的要求!”
“其實,”他說,“考慮到你的推薦人之一是王室成員,我確實可以猜到幾分。嗯,我一直想問你這個問題。你怎麼結交上公主的?”
兩朵紅雲又飛上了她的雙頰,“這要比您想像的容易多了。”她說,“遇上她們……純粹是出生造成的。”
“你母親或父親為皇室工作,還是做其他什麼事?”
“是做其他什麼事吧。”她告訴他。說著,她站起身來,顯然有些不安,不願繼續往下談論她自己。“我可能得去看看斯塔茜,是她上床睡覺的時候了。”
特雷也站了起來,抬腕看了看手錶。他這才意識到時間竟然過的這麼快!“正如你所知道的,這位公主對你評價極高。”
實際上,這很滑稽。凱茜恨不得自己變成一縷煙,從那門縫裏飄然而去。“我很高興,”她半天才說出話來,“請您原諒,先生。”
不知怎的,他已經使她驚慌失措,竟情不自禁地又以先生相稱。
他陪她向門口走去,“我明天上午還有一個早會。不等你把孩子們叫起床我就會出門。祝你好運,我明天會在五點鐘前回到家。”
她抬起頭看着他,兩眼充滿了期望說:“好的,那麼我們就等您吃晚飯?”
嗯。
他臉上明明白白寫着懊惱,因此,她微微一笑,接下去語調柔和地說:“我猜您又不會回來吃晚飯吧。”
“明天晚上有一個慈善組織的晚餐會。我頭腦一發熱,就答應了我母親要去參加。實在對不起。現在已經太遲了,要反悔就不太合適了。”
“那麼,星期五怎麼樣?”
她一副滿懷希望的神情,特雷覺得自己像個十足的壞蛋。
“我需要幾天清理一下日程安排,”他承認道,“有些東西我是無法改變的,星期五的晚餐會就是其中之一。”
嘉芙蓮眼中的希望之光顯然黯淡了下去,特雷明白,她已不再像幾分鐘以前那樣認為他是個有情趣的人。
“我會這樣做的,”他告訴她,“我會回來共進晚餐的。而且不會讓你們等太久的!我答應你。”
“不要答應我,”嘉芙蓮對他說,“答應您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