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冬爺!」
「方才那是白姨嗎?」他自然而然便這樣問。
「不……」巴總管硬生生想改口,但為時已晚,「是,不是……呃,小人是說……」
「究竟是或不是?一郎忍冬不解的蹙起濃眉。向來沉穩的巴總管是在慌亂個什麼勁?
「不是……」巴總管最後硬着頭皮開口,「那位是……冬爺,您可還記得小人說過白姨的遠房侄女要入府做事?方才您撞到的便是那位姑娘。」
「原來如此。」郎忍冬頷首,隨即又自嘲的輕撇嘴角。
「莫怪她會一語不發、倉皇逃離,想來是被我這張醜惡鬼臉嚇着了。」
「不,不是這樣的!她……」巴總管情急的反駁,話說到一半卻又噤了聲。
等了好一會兒卻始終沒下文,郎忍冬只好再追問,「她怎麼樣?」
「她只是因為不小心攛到您而被嚇着,怕您會怪罪她,所以才一溜煙跑了。她方才跑來找小人,央求小人陪同她一起過來向您賠不是呢!」巴總管趕緊說明。
「怪了,她為何需要央求你一起過來賠不是?難道不會自己開口說?」郎忍冬顯然沒能被巴總管的話說服,而且還被挑出隱然不悅的怒火。
「冬爺,請息怒,這位姑娘她……」巴總管突兀的沉默了一會兒,「她不是不想親自開口向您賠不是,而是她生來便有着瘠啞殘疾,無法辦到這一點。」
「什麼?」這回答真是出乎郎忍冬的意料之外,怒火頓時熄滅。
「天生瘡啞?」
「是,天生瘡啞。」巴總管回應。
「天生瘠啞啊……」
她無法出聲致歉又如何?自己還不是雙眼無法視物,亦無法及時停下腳步,避免兩人不慎擦撞的事實?也是有錯在先啊!
郎忍冬將心比心,更不免同病相憐,表情和緩下來。
「沒事了,都下去吧!」
「是,謝過冬爺。」巴總管大大的鬆了口氣,果真準備退下。
「等等。」郎忍冬突然想到什麼,又喚了聲,「巴總管,她叫什麼名字?」
這問題也正常,既然家裏多了個奴僕,做主子的總該知道對方姓啥名啥。
「呃,她……」不知為何,巴總管停頓了半晌,「她也姓白,名為小嫿。」
嗯,想來巴總管認為他這個做主子的還是會懲罰這個瘩啞小姑娘,才會緊張成這樣,他竟然被人認為是那種蠻不講理的主子了嗎?
罷了,事到如今,他眼不見為凈,又何必去在乎他人的想法?
思及此,郎忍冬不覺再度自嘲的撇了撇嘴角,這回甚至連命令巴總管退下也懶,逕自邁步離去。
【第七章】
「嗚……冬爺看起來好難過噢!」一雙淚光閃閃的大眼痴痴目送郎忍冬離去的身影,小嘴更是發出對那名孤狼似的高大男人不舍的喃喃。
「噓,請您小聲一點,夫人。」巴總管在一旁低聲提醒,「若是被冬爺發現就糟了。」
「妾身知道,會小心的。」此時應答的正是那名剛剛與郎忍冬不慎擦撞的瘠啞小姑娘白小嫿是也——才怪!一邊應答,華山茶一邊鄭重的點頭,表示自己日後行事會更加小心。
沒錯,這就是毛公公的陽奉陰違計劃,表面上假裝將華山茶送走,暗地裏卻將人繼續留下來,為郎忍冬延壽。
「還有,請您也別再亂跑了。小人瞞得過冬爺這一回,可不能保證下一回也這麼幸運了。」幸好巴總管有先見之明,先行向郎忍冬報備府中即將多添一名白姨的遠房侄女這一號人物,現下才能再跟郎忍冬圓了「白小嫿」這個謊啊!
當然,華山茶也知道自己最好是躲郎忍冬躲得愈遠愈好,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悄悄靠近他。
比方,郎忍冬在小樓里,她便傻乎乎的杵在庭園中;郎忍冬步出房門透氣,她就趕緊往附近的樹榦后草叢間一躲,繼續傻乎乎的凝視着他……就這樣直到天荒地老,也不厭膩。
真的,他的一舉一動,她都百看不膩,無論他是立於庭園中空地,演練着拳法,虎虎生風,又或者是拳法演練既畢,還拳收臂,調勻氣息后,仰頸昂首……噢!那姿勢是那麼巍然挺拔,彷佛是頂天立地的雄偉支柱,渾身卻散發出一股蕭索孤獨、生人勿近的氣息,又登時狠狠的揪疼她的心房。
啊啊,受不了了!她想靠過去,真的想靠過去撫慰他……
可是不行!忘情舉至半空中的小手僵住,半晌才垂放下來,沮喪的垂低小臉,她暗暗恨起自己的無能為力,以及命運的捉弄。
難道她真的連根指尖都不能觸摸到他?難道就只能眼睜睜瞧着他獨自憔悴,孤立於人群外,默默等待情蠱更進一步的惡化發作,導致他除了失明外,還得滿心難受又畏懼的等着自己失聰、瘠啞、四肢俱廢,步向死亡?
天啊!她真要恨那名死有餘辜的白苗族女了。
不想還好,愈想愈生氣,華山茶不覺咬牙切齒,閉起雙眼,掄拳胡亂揮舞一通……
那是什麼聲音?原本茫然失神的郎忍冬驀地感受到輕微的動靜,凝神豎耳,腳跟一轉,朝發出動靜的方向喝道:「誰在那裏?」
對方並未應聲,但窸窸窣窣聲教他覺得耳熟,靈光一閃。
「白小嫿?」
對方仍未應聲,但那顯然是因為行動倉卒,導致衣料摩擦的聲響倏地靜止……這表示他猜中了?
郎忍冬不覺挑起濃眉,「你在這裏做什麼?」
看您啊!冬爺。華山茶險些如是回答若不是及時咬住舌頭的話。
可是不回答他也不行呀!情急之餘,她伸手拉住他一邊衣袖,輕輕一扯。
嗯?他的另一道濃眉也挑起來了。是了,白小嫿不會說話呢!那她這樣扯他衣袖的意思是……
「你是想告訴我,你是無意間走到這裏來的嗎?是的話,不妨再拉一下我的衣袖。」
是!她立刻用力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這樣也能溝通?郎忍冬再問:「你在這裏待很久了嗎?是的話,不妨再拉一下。」
不是!她趕緊放開他的袖子,知道他不會希望有人撞見他黯然神傷的模樣。
幸好她什麼都沒看見……他不覺暗暗吁了口氣。
「既然是無意間走到這裏……迷路了嗎?」
是!她又趕快拉他的袖子,順水推舟附和他的想法。
「我想也是,初來乍到某個新的地方,的確是會常常分不清楚束南西北。」
或許是此時此刻的寂寞感,又或許是對方瘡啞的缺陷教郎忍冬心生憐憫之餘,更有股強烈的安心感,知道自己不論跟她說了些什麼話,她都不可能會泄漏出去,換句話說,他大可在她的面前暢所欲言。這想法讓他的心情更為放鬆,嘴角甚至揚起許久未見的笑弧。
「正好,我身邊缺了個人服侍。」他當下就決定。
「就你吧!所以你得儘快弄清楚府里的格局角落,否則就不好替我跑腿辦事了。」
啊?華山茶再度當場傻眼,旋即領悟,心中大喜,再一次重重的拉他的衣袖。是!
冬漸深,霜露降,將大地萬物鍍上一層美麗銀光,是有別於雪景的另一番美妙風情。
「降霜了啊!」一早醒來,還沒開門窗,郎忍冬便感受到不同於先前冬日的寒冷濕氣,開窗后濕氣更甚,指尖觸及窗框,木質框邊上多了層薄薄銀霜。
冷冽的寒氣逼迫他的感官全然開放,卻也張狂的欲侵襲他每一寸體膚,更不用說他此時只穿了條便褲,打着赤膊,裸露千錘百鏈過的肌肉,無所畏懼的對抗着冷冽的氣候。
忽地,他一個縱身躍出窗外,憑着直覺的方向感,彈上高大的樹頂,待雙腳在最高處樹枝上站穩,便開始做起暖身功夫,扎紮實實的施展拳腳,待暖身功夫演練過一回,拳招一改凌厲,招招朝腦海中的假想敵攻擊。
前招未完,后招已進,這種連環攻擊是郎家祖傳父、父傳子的招式,他自幼便被訓練得無論置身何種境地,哪怕是火里水中,都能精確無誤的將此套連環攻擊演練完畢。
只是連環攻擊招式是能以演練至熟能生巧的,但失明的障礙呢?
不過此時郎忍冬卻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看不見的事實,只專註在自己的一舉一動上,探手便自然知道該伸向哪個方向握住枝椏,蹬足亦自然明白踏上哪根就近枝椏,若是粗椏,他便多停留片刻,多演練幾招;若是細枝,便毫不戀棧,提勁躍身至另一枝椏上。
這光景,就彷佛一隻輕盈飛鳥,輕快穿梭在樹頭枝椏間戲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