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當年,還是我抓着你的手一筆一畫描紅、習字的,」他目光怔然,隱約似撩亂似自嘲,「十多年,這字倒是練出來了。」
居然已能利如筆刀,字字剌心見血……
蕭翊人在蕭家祠堂跪了三天三夜。
背脊依舊直挺挺,俊朗臉龐神情平靜,只是整整三個晝夜無滴水粒米入口,面色稍顯蒼白憔悴了些許。
可少夫人這麼一走,國公夫人一病,原本運行得條條有理、處處周致的蕭國公府就像是失了主心骨般,由上至下亂成了一團。
尤其時逢年節期間,更是三天一祭祀、兩天一大禮,還不包含拜年的、走親的、訪友的、宗親們會宴的,饒是路伯這當了三十年的國公府大總管,也忙得人仰馬翻,還時不時出了些小岔子。
對外還得一致說是少夫人為老夫人到佛寺祈福去了,要念滿七七四十九天的經文才回府。
否則少夫人自請下堂的消息一傳出去,只怕國公府再無寧日,老國公和老夫人光是被世交老友們狠戳脊梁骨,就得再病倒一回。
偏偏那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北地奇女子」古瑤兒,不說尚未有資格擔起這中饋之權,連口口聲聲說要幫忙,都不知該從何下手,光是一踏進大廚房,問起她佛祭該拜什麼祭禮,祖祭又該備什麼菜式,她都好一陣張口結舌,吶吶不知所云。
路伯越想越是怨憤難平,也越發想念起少夫人在的日子了。
「大少爺,請您處置,然後吩咐管事和奴婢們該怎麼做。」路伯恭恭敬敬地請示道。
蕭翊人略顯清減的俊臉瞬間轉黑了,啞口無言地瞪着路伯。
半晌后,他終於清了清喉嚨,蹙眉問:「以往……都是走什麼章程的?」
「回大少爺的話,府中庶務雜項雖然一概都有定例章程,依府規行事,但是還得針對其人其事其務做變通處置。」路伯不忘補了一句:「這些事兒,以前都是由少夫人打理得井井有條的。」
他聞言臉色更黑了,語氣僵硬地道:「難道沒了她,偌大的國公府便寸步難行了嗎?」
「老奴無能。」路伯回得更乾脆。
他一時語塞,只能惡狠狠地瞪了路伯一眼。「可少夫人現下就是不在府中,事無論大小,還是當辦則辦。」
「大少爺英明,」路伯索性豁出老臉,皮笑肉不笑地道:「所以老奴不正請示您來了?」
「……」他眉心突突劇跳,只覺頭痛不已。
「大少爺,您看這事兒?」
「知道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心頭忽然生起了股不知該笑該惱還是悵然的感覺。「你先下去吧,我先看完這些再說。」
「是,老奴告退。」
待路伯離去后,蕭翊人揉了揉憊乏的眉心,顧不得雙膝上的刺痛腫脹和瘀傷,打起了精神翻開了疊得高高的冊本。
躍然入目的赫然又是那一筆娟秀的簪花小字,詳細記錄著某年某月某日某時,何人何事何物,又做何打理處置,例如:
英國公府太夫人八十大壽,因是整壽,又逢朝廷頒下「一品全福夫人」誥命,故府中所贈壽禮依品制當為黃金蟠桃八兩八一對,白玉南極仙翁一座。另,太夫人素有頭風之症,已命府中綉班精綉一副銀貂富貴抹額另贈。
後面又添一行小字,見日期是數日後,寫上了:太夫人甚喜富貴抹額。極好。
翻過一頁又一頁,林林總總,諸如此類,無不詳載的仔仔細細、體貼人微。
光是這一本厚厚的京城文武大臣貴胄夫人們的往來禮単記錄,就教蕭翊人看得萬分震驚又深深撼動。
她到底耗費了多麼龐大的心力和精神,才有辦法把這些東西大力得這麼巨細靡遺?
「傅良辰,你就這麼喜歡蕭國公府少夫人的位置,甚至為了它付出這麼大的精力,應付這麼繁瑣沉重的雜務,你也甘心愿意?」他滿眼迷惘,疑惑地喃喃低問。
可是他心底深處又隱隱約約感覺到,這並不是她賣命般做死累活的真正原因,那是為什麼?
彷佛像有答案似要冒出水面,可是他腦中才捕捉到了一絲靈光,忽又被一陣由遠至近的腳步聲打斷了。
「將軍!」古瑤兒一身張揚的大紅衫子飛奔而至,喜不自勝地道:「你終於出祠堂了,感謝老天,幸好你沒事,我真是擔心死你了。」
「是我自領跪堂三日,又有何好擔心?」他低沉緊繃的嗓音微有一絲僵硬的不悅。
「我這不是心疼將軍嗎?」她臉上掠過一抹羞澀,刻意忽略了他方才語氣里的冷硬不豫。
他想說些什麼,終還是忍住,神色略略寬和了些許。
也罷,瑤兒畢竟不是在京城長大,對於豪門巨閥里這些彎彎道道的規矩一無所知,也是可以理解的,往後日子久了,她熟悉了也就會好些的。況且開春后他們是要回北地的,在他自己的地盤上,那些繁文縟節倒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只是……他頭痛地想着,當務之急,是如何先把眼前這道坎過了。
蕭翊人腦中不由自主又浮現了往昔那個單薄瘦弱的小小身影……一府之務,事多且雜,以前,「她」究竟是如何能把這一切做好的?
離開國公府的第一個晚上,傅良辰是在一家小小客棧落腳過夜的。
她先是在市集的舊衣舖子裏,把隨身衣衫統統換成了中年婦人的衣衫,而後再到另外一頭的小攤上,用那些中年婦人的衣衫換成了少年樣式的青布棉衣鞋襪。
待套好衣衫后,她把長發也梳成了小子的單髻,用條素色髮帶系好,還隨手抹了些塵土到臉上手上,轉眼間就成了個看起來毫不起眼的瘦小少年。
客棧里已被一支商隊佔滿了房間,所以她用十個銅子大錢的代價,換得在柴房裏棲身一夜。
客棧老闆是個善心人,見她一個瘦伶仃的「小子」獨自窩在冷得都快結冰的柴房裏,便給了她兩顆剛蒸好的饅頭和一壺熱水,好歹暖暖胃。
傅良辰感激地接過熱騰騰的食物和水,只覺凍得有些麻木無知覺的身上,好似有一絲暖意。
「老闆,謝謝您。」
「沒事兒,當不得什麼的,」客棧老闆不在意地揮了揮手,「況且你也是付了錢的。」
「對了,請問老閲,你們這兒缺人手嗎?」她忽然問道。
「人手?」老闆一愣,懷疑地上下打量她的小身板兒。「我們倒是缺了個馬房的小廝,可是得牽馬、刷馬、喂馬,很辛苦的,你行嗎?」
她點點頭,忙道:「我可以的。以前在府……呃,在主人家我也照顧過大少爺的馬,我行的。」
「這……」老闆遲疑了一下。
「不用給我錢,只要管吃管住就可以了。」她努力說服着。「而且我打算去南方尋親,至多在這兒逗留半個月,只要請老闆收留我半個月便行了……或者我就做到您請到人手為止,您覺得如何?」
「這……」老闆見她這麼誠懇,又想到不用付月錢,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那好吧,你就試試。可我話先說在前頭,要是你手腳不合用不勤快,我可是不能留人的。」
「謝謝老闆,我會好好做事的。」她一臉欣喜地道謝。
待老闆離去后,傅良辰閂好柴房簡陋的門板,長長吁了一口氣,臉上的喜色被一抹疲倦取代了。
她食不知味地咬着已經微涼的饅頭,一口一口地將之吃下肚去,吃得噎喉了,便用熱水潤着慢慢咽下。
她現在需要養好力氣,才有辦法應付接下來艱難流離的生活。
如果她沒料錯的話,現在國公府一定動員了大批人手要找回她……不管她與將軍之間如何,公婆是決計不會眼睜睜看着她走而不聞不問的,所以她必須想辦法先度過這一波的捜查尋找。
這裏離京城不遠,客棧又是人來人往的地方,人總是最容易忽略就在眼皮子底下的事物,所以她猜測,國公府應該無人聯想到她竟會待在一家客棧里作活。
「我果然還是適合這樣隨風落地、賤養賤活的生活。」她淡淡的自我解嘲。
在把心中所有的痛苦悲傷和絕望統統深埋入土后,她第一時間想着不是尋死,而是該怎麼活下去。
如何活下去,如何完成父親的遺願,成了支撐她繼續走下去的唯一力量。
傅良辰慢慢將兩個冷饅頭都吃完,慢慢喝完了一壺的水,用大氅緊緊包裹住自己,努力在柴禾堆間找到一個最容易睡去的姿勢,而後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不去想,今天起,她又是孑然一身的孤兒了……
不去想,她痴痴守着的一切信念已然成灰……不去想,翊人哥哥其實只活在了她過去那個最美、最好的夢裏……
當意識漸漸迷濛,她沒有發覺,自己終究還是哭了。
大雪紛紛而落,籠罩了京城。
蕭國公府大門深鎖,閉門謝客,已經整整七天了。
這七天裏,國公長吁短嘆,夫人卧病在床,下人們個個垂頭喪氣、彷佛失家之犬,再無一絲過節的喜氣。
在此同時,蕭翊人卻是忙得焦頭爛額,俊朗剛毅的臉龐每天都是黑的,一天比一天更煩躁,尤其蕭一傳回來的消息一次比一次更令人慍怒、失望:
稟主上:查,當日曾有一女子符合少夫人形容模樣,雇東口大街衛家車馬舖的馬車出城,該名車夫依少夫人之言將其置於十里亭,而後續將空馬車駕往平鎮再行返回。
稟主上:查,於市集一舊衣舖尋得少夫人衣飾,據該名舖主所言,少夫人換去之衣皆為中年婦人衣衫,應是已喬裝打扮。
稟主上:屬下該死,至今仍未尋得少夫人下落,然屬下已四面八方布線而去,全力搜查中……
「良辰,我竟小看了你。」他神情陰鬱地喃喃低語,大手輕撫過那些由暗衛買回的她的衣飾,心中莫名地悶痛起來。
這些衣裳雖然做工精細,料子高雅,卻皆是素色,僅有袖口和裙擺處綉着些小小的梅花或飛葉的花樣,哪有一分堂堂國公府少夫人的尊貴氣勢?
他驀然想起,她小時候穿得便極素凈的,至多是淡淡的粉櫻色、淺黃色,可更多的是月牙衫和清新如竹的淡綠衫子。
婉約似月,人淡如菊……他胸口隱隱翻騰着、絞擰着異樣的情緒,似熟悉又陌生,恍若曾經有過的,卻已被他遺忘了的心疼和不舍……
蕭翊人悚然一驚,硬生生將那失控的心緒拉了回來。
「不,我只是曾經同情她,就算曾有過一絲憐惜,也不在她算計着嫁入國公府、當上將軍夫人之時便統統沒了!」他深吸一口氣,強硬地告訴自己。
對她,毋須再心軟。
他現在極力要找回她,不過就是國公府和將軍府丟不起這個人,還有為了他爹娘……此外,她一個弱女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能去哪?現下世道雖尚可稱太平,可依然算不上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她又是個女子,萬一……萬一遇到什麼危險,又該如何?
他越想心緒越是沉鬱,忽然再也坐不住地起身,大步往外走,只想離開這氣悶難當的地方。
雪花靜靜落下,寒風一撲面,他腦子清醒了許多,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清新冷冽的氣息,漸漸鎮定下心神。
他信步走過迴廊、柳牆,看着漸漸變得白茫茫的園林,那幾株紅梅開得極艷,他驀地止住腳步,負着手,怔怔地望着那梅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