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原來如此。」老車夫鬆了一大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有勞老大爺了。」
傅良辰放下棉布車簾,將隆冬的冷風暫時擋在外頭,坐在硬邦邦的椅座上,將包袱緊緊抱在懷裏,隨着馬車前進搖搖晃晃。
她的眼睛又乾又澀,好似流不出的眼淚都在眼眶裏凝結成了瘀痕。
那紙放在蕭家祠堂香案上的自休書,是正式宣告自己脫離蕭家媳的身分,從此以後與蕭家再無干係。
往後,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是生是死,是罪是罰,都由她一人擔當,再不會帶累牽連到蕭家。
……這樣,便好。
車輪轆轆地轉着,很快就抵達了那座慣常於送別離人的十里亭。
「老大爺,謝謝您了。」
她將剩餘的車資都給了老車夫,小心翼翼地將裝着碎銀子和銅錢的荷包揣回懷裏,幾張銀票是貼身地縫在裏衣內的,背上背的包袱里只有幾件替換衣裳。
小時候逃難的那一年,令她學會了如何隱沒在市井間過活,如何把自己變成最不起眼的影子,悄悄地融入人群中不見。
「姑娘,你自己多保重。」老車夫像是想再向她多叮嚀一句,可她已低頭轉身走離官道,往另一端的山林小徑走去。
老車夫看着那小姑娘孤獨遠去的背影,也不知怎麼回事,心窩忽然有些酸酸的。
「唉。」他嘆氣搖了搖頭,卻識相地不再多作尋思。
不管她說的是真是假,總之這個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傅良辰走入寂靜的山林小路中,她不知道這裏最後會通往哪裏,可是她知道蕭國公府現在一定炸翻天了,公公婆婆定然不可能眼睜睜看着她離府而不聞不問,所以她現在首要之務便是想辦法避過國公府的人馬。
她以前從沒想到過,有朝一日她要逃離的會是「自己人」。
兜兜轉轉了一圈,縱容自己胡塗幸福了十多年,曾經誤以為只要挖心掏肺地去愛一個人,全心全意待一個人好,為他做盡了所有的事,時日久了,他總能感覺到她的心,總願意稍稍回應她些許溫情……
她不懂,為什麼她自幼視他如天,只要能陪他伴他,哪怕只能遠遠地偷瞧一眼也好,可他為什麼總厭她煩她,時至今日,寧願長駐北地、甘納平妻,也不願給她一絲絲守候他的機會?
人心,不都是肉做的嗎?為什麼他的心能這麼硬、這麼冷,這麼無動於衷?
可現如今,她總算看明白了——不過是因為他不愛她罷了。
因為不喜,不愛,所以她好與不好,歡喜與否,傷心與否,期盼什麼、害怕什麼……又和他有什麼關係呢?
她木然地望着眼前蕭瑟的枯林冬景,厚厚的雪掩蓋住了落葉泥土,每走過一步,踏在冰珠上的喀喀聲,都像是輕輕踩碎了她的心……
老國公萬萬沒想到,自己才下朝和三五好友偷閑去酒樓吃了頓酒,家裏轉眼竟已是天翻地覆。
兒子直挺挺地跪在蕭家宗祠香案前,一臉病容的老妻淚漣漣地拿着家法要打要殺的,就連那位古姑娘也死命地撲在兒子身上,毫不知羞地摟着哭喊着:「老夫人,您要罰他就罰我吧!就算要我替將軍死了我也心甘情願!」
「你……你……」蕭何氏氣得一口氣險些上不來,「你算是個什麼東西?!出去!你給我出去!今天若不是你這攪家精來壞我一家和樂,我的辰兒也不會走……你滾!滾!」
「母親,是孩兒的錯,不幹瑤兒的事。」蕭翊人英俊的面容綳得緊緊的,眸底掠過一絲黯然和不甘,低聲阻止道。
「好,好……」蕭何氏鬢髮亂,面慘白,抖着手指着他。「這才是我養的好兒子……你也給我滾,帶着她滾回北地去!」
「娘!」他猛然抬頭,大驚。
「老夫人,您別生氣,我去找傅姐姐回來,我去求她回來……」
古瑤兒重重跪在她面前,美麗的臉龐再不見一絲倔強,而是忍辱負重地泣道:「請老夫人莫責怪將軍……瑤兒願意退出,成全將軍和傅姐姐夫妻……」
「你、你……」蕭何氏卻已是氣到面色慘然,心灰欲死。「冤哼!唯啊……」
「發生了什麼事?」老國公微醺的酒意至此已是涓滴不剩,蒼眉橫豎,咬牙切齒地質問:「誰他娘的來告訴老子,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所有人不約而同僵住了。
死寂在空氣中漸漸蔓延、凝結,偌大的宗祠大堂里,靜得唯剩壓抑的沉沉心跳聲。
「父親,」蕭翊人閉了閉眼,抑下嘆息,俊容透着一絲傲然不羈,堅定地將一切攬在身上。「良辰自請下堂,兒子——允了。」
下一瞬,老國公重重摑了他一巴掌,面色漲紅如血,緊攥着巨缽般的鐵拳,渾身劇烈顫抖着,在眾人的驚叫聲中,一記又一記的重拳如暴雨般落在兒子身上。
蕭翊人精壯的身軀被毆揍得砰砰巨響,他嘴角溢血,依舊咬緊牙關,沉默地挺直着腰背默默受着,任憑老父槌打。
「老爺,老爺不要啊!老爺,您冷靜點,有話好說……」蕭何氏哭着扯住丈夫的手臂,嗚嗚不成聲。「您打死兒子也沒用……現在當務之急是趕緊把辰兒找回來啊……」
「找回來?」老國公又氣又急,眼眶赤熱,喉頭哽住了。「這混蛋一天不悔悟,媳婦兒回來也只是繼續受他折磨……況且,況且咱們現如今還有什麼顏面求那孩子回家來?我、我對不起傅世弟啊!」
「不不,我的辰兒最心軟了,咱們好好同她說,保證以後絕不再教她受委屈,她會回來的……」
蕭何氏以袖掩面,再忍不住地落淚紛紛,嗚咽難言。
蕭翊人震撼地看着父母激動得老淚縱橫的模樣,他只覺喉頭一陣一陣發緊,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竟像是鑄下了滔天大錯。
可是,怎麼會?
只不過就是一個媳婦兒,只不過就是一個想方設法用盡心機嫁入蕭國公府的女人,就算、就算是自小看着長大的她,值得爹娘痛苦傷心至此?
生平第一次,他突然開始對自己根深蒂固的執拗、對她的既定印象產生了一絲動搖。
她究竟做了什麼?為何爹娘這般護着她,甚至連爹都為了她不惜失控痛打自己?
「將軍?」古瑤兒敏感地察覺到他的異狀,有些心慌地勾住他的臂彎,焦急地低喚道:「國公爺和夫人這樣做……你、你莫不是後悔了吧?」
「後悔?」他心一動,霍然側過首來灼灼地盯視着她,目光沉了下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古瑤兒一個驚跳,勉強地笑了笑。「我只是擔心您,擔心兩老……傷心過度,我沒有別的意思……」
不知怎的,她閃躲的眼神令他胸口一陣煩悶不快,好像她瞞了他什麼他本該知道的,而且是至關重要的事?
眉心的劇痛更深了,蕭翊人逼迫自己將這無故生起的疑慮煩躁感逐出腦海,深深吸了一口氣,冷靜鎮定下來。
「爹,娘。」他受了內傷的胸口血氣翻騰着,卻仍吐氣沉穩地低聲道:「今日之事,是兒子失策,爹娘請放心,我一定會找到良辰,會給爹娘一個交代。」
「你走。」老國公冷冷地道。
「爹?」他悚然震動地望着父親,面色一白。
「我與你母親已經勉強了你一次,可那苦果卻是由辰兒來嚐。」
老國公像瞬間蒼老了十歲,疲倦無力地揮了揮手。「那孩子有什麼錯呢?若真要說有錯,那麼她最大的錯便是不該在五歲那年遇上你,傻傻地喜歡了你,還想拿自己的一生回報你……偏偏她想給的,卻恰恰是你不想要的。」
蕭翊人臉上血色褪得一乾二凈,好似置身夢中未能醒來般怔忡地盯着父親。
「爹也是個男人,若能賢妻美妾左擁右抱,換作是我,怕也是會覺得其樂無窮,可是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寵妾滅妻,而且還是一個根本未曾入我蕭家門的……」
老國公厲目殺氣如電地射向偎在兒子身畔的紅衫女子,聲音冰冷如刀。「賤婦!」
「爹!」他一震,心下酸澀複雜難辨,仍是挺正胸膛護住身後的女子。「兒子不喜良辰是兒子的問題,與瑤兒無涉。」
「既然你一心護着這賤婦,那麼立刻給老子收拾行李滾回北地你的平北大將軍府!」
老國公又是怒上心頭,咆哮跳腳道:「老子不耽誤你蕭大將軍摟着美人升官發財,走!」
「兒子該死,請父親重懲。」他痛苦地悲喊一聲,重重磕了頭去。「還請二老息怒,保重身子為要!」
老國公看也不看他一眼,扶起妻子便甩袖往外走去。
蕭翊人伏着身子跪在地上,身子一動也不動。
「將軍……」古瑤兒心裏又是驚駭又是擔憂,但更多的卻藏不住的竊喜。
沒想到將軍愛她重她至此,甚至為了她不惜違抗父母,那麼就算國公爺相夫人一時不能接受她,但只要將軍的心在她身上,日後她又何愁不能與他長相廝守,永遠成為真真正正的平北大將軍夫人?
「你回去吧。」
「不,我要陪着你。」
「如今府中一團亂,我娘身子不好,若是能夠,便有勞你去幫幫手吧。」他淡淡地道。
「那……你呢?」蕭翊人沒有回答,只是依舊伏跪在地。
「將軍,你這又是何苦呢?」古瑤兒忍了忍,還是脫口而出:「大丈夫不拘小節,你就算是跪死在這裏,國公爺和夫人也未必會知道……」
「走!」他語氣森然。
古瑤兒心一哆嗦,這才驚覺到自己踰越了界線,結結巴巴地道:「是,我、我這就退下。」
待那驚慌的足音漸漸遠去后,空蕩蕩的大堂上唯有那跪着的高大身影和落在地上的那封自休書。
久久,黃昏暮色斜照而入,晚風一起,地上那紙自休書宛若白蝶輕飄飄地微騰而起,男人抬起手,一把抓回了那張薄如蟬翼的紙箋。
他終於,真正親眼看清楚了她寫下的,這自休書上娟秀端雅的墨字:
今有蕭家婦,傅良辰,因成婚三年、無德無出,上愧負公婆慈德,下慚對夫君恩義,實感無顏再竊據妻位,故自請下堂,甘願凈身出戶,日後福禍生死,與人無尤。
他有力的大手不可自抑地抖動了起來,卻不知是因憤怒還是驚痛。
日後福禍生死,與人無尤……她刻意言明這點,究竟何意?
難道……她想尋短見?
他黑眸大睜,心跳忽生生戰慄如擂鼓,大汗冷冷地濕透了衣裳。
「蕭一!」他低喝一聲。
「屬下在。」那抹高瘦精悍黑影眨眼間便跪現面前。
「找到少夫人。」他沉默了一會兒,語氣有些複雜地低聲道:「動用北營暗衛。」
「主子?」黑影一驚,遲疑道:「可北營暗衛皆是宗師高手,職守乃專司護衛將軍您——」
「這是軍令!」他臉色一沉,厲聲道。
「是!屬下遵命!」黑影立時銜命而去。
至此,蕭翊人才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卻渾未自覺,為何一思及她可能會自盡、會沒命,他便一陣心神大亂。
但腦中卻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她自休書上的字字句句,那一筆亭亭秀立的簪花小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