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忽就想起了那天他刻意陪着古瑤兒賞梅,故意想教她知難而退,認清身分,她就獃獃地站在這個地方,小臉白得跟雪一樣。
他胸口一痛,負在身後的大手抖了一下,下意識地緊握成拳……下一瞬,像是要逃離什麼似地急急邁離了此處。
蕭翊人步伐疾如風地來到國公府的馬廄外,面色已經恢復正常,他打算來看看陪伴他征戰無數的奔雷和昔日的兩匹愛駒……流星和追月。
兩年前走得急,未能把流星和追月帶回北地,這次時間充裕,自是可以好好安排一下,讓牠們跟着他回去。
「華年姑娘,你放心,流星和追月我們都照顧得好好的,就是這些天沒見到少夫人,牠們精神也蔫蔫的。」一名馬夫嘆了口氣。
蕭翊人聞言,腳步倏停。
隔着一道牆,一個女聲忿忿然地響起。
「我一個小奴婢哪有什麼好不放心的?若不是少夫人最寶貝這兩匹馬,離開前還留了信叮囑,我才不想替牠們送糖角和炒豆來呢!」
「唉,少夫人平時都是親自幫流星和追月刷馬的,再忙也會送牠們愛吃的糖角和炒豆,現下一不在,流星和追月像是知道了似的,連草料都不怎麼吃了。」
馬夫聲音有些黯然,感嘆地道:「這馬兒有靈性,也知道誰是真心待牠好的。」
「就是說嘛。」華年再忍不住,氣憤地道:「依我說大少爺在這件事兒上,還真不如這兩匹馬,連是真心是假意的都分辨不出……」
「噓、噓,華年姑娘,你小點兒聲,妄議主子是人邪呀!」馬夫緊張地道。
「我、我這不是為少夫人不值嗎?!」
華年臉一白,隨即咚嗦着唇兒,眼圈紅了。「我就是心裏難受……大少爺打起仗來那麼精明那麼厲害,可為什麼偏偏就是在少夫人身上便犯了胡塗呢?」
「唉,這事兒不好說,在咱們心裏少夫人自然是樣樣都好,可大少爺是大將軍,許是喜歡的便是像古姑娘那種跑得了馬拉得了弓的女子,這就叫什麼、什麼相投來着?」車夫撓了撓頭。
「少夫人這些年為了能和大少爺投緣合契,也咬牙學了騎射,是因為府里事多,勞累過甚,連帶身子骨不好,才不得再練的。」
華年不服氣地道:「若能像那位古姑娘那樣成天儘是吃喝享福,還有的大把空暇的時間和精神對大少爺撒嬌痴纏,說不定大少爺也會多喜歡少夫人一些了。」
「咱少夫人就是心實,傻啊!」馬夫也搖頭感慨。
「也不知道少夫人現在在哪裏,有沒有吃好,有沒有凍着……她為什麼就不帶着我和杜鵑一起呢?這樣我們也能隨侍在她身邊,教她少吃一些些苦也好。」
「你別擔心,少夫人不會有事的,他們一定能把人找回來的。」
「阿力,我現在終於有些明白,為什麼少夫人有時候會喃喃嘆息,如果大少爺是個平凡人就好了……」華年忍不住哽咽。
「如果大少爺不是鎮守一方的封疆大將,那麼或許少夫人就能拋開一切,像個真正的妻子,只要可以陪着他、守着他一輩子就好了。」
一牆之外,蕭翊人卻是聽得呆了,渾身僵硬,如遭雷擊,心底像是有什麼瞬間倒塌。
然後,他眼前躍現了五歲的小良辰拉住他的衣袖,十歲的小良辰害羞地對着他笑,十二歲的小良辰滿眼期盼地捧着新沏好的茶給他喝,十四歲的小良辰仰頭望着他,輕輕地說:「翊人哥哥,我不要你買小玩意兒,我只想你玩得開開心心的。」
十九歲的良辰臉色蒼白而哀傷,平靜地道:「大將軍,我,自請下堂。」
蕭翊人只覺一股血氣倏地狂沖而上,喉頭一團腥咸就要涌溢而出,頭目森森然,冷汗濕透了衣背,卻只能死死地咽了回去!
他閉上眼,大手緊緊揪住左胸口處的衣襟。
找到她……他一定要找到她……
傅良辰在客棧待了半個月,期間就遇見了三波應是國公府的人馬前來查問,其中一人甚至是熟人。
當她見到趙副將的身影時,心臟跳得老快,強抑下驚忭慌亂之色,低頭努力刷着馬兒,還悄悄地將身子挪移到高大的馬兒後方,只盼自己此刻的少年打扮,可以瞞得過蕭大將軍麾下的這員精悍強將。
「老闆,請問你有沒有見過一個模樣清秀的姑娘,約莫十八九歲年紀,個兒差不多到我肩頭高的?」趙副將沉聲問道。
「回大人的話,您這描述有些籠統,草民這客棧雖小,可每天往來經過住過的,起碼也有個三五十人,男的女的都有,真不知大人要找的是哪位,是不是有住過我們這兒,或是打我們這兒經過。」老闆戰戰兢兢地回答。
趙副將眉頭蹙起,「那我問你,最近可有獨身姑娘一人投宿過此處的?」
「獨身一人投宿的姑娘,那倒沒有。」老闆想了想,很是肯定地道。
「沒有啊……」趙副將有一絲失望,隨即又打起精神道:「那麼請老闆代為留意一下,若有見到符合這樣形容的姑娘,立刻速速報予蕭國公府,有重金厚賞!」
「真的?」老闆睜大了眼,忙道:「一定一定,草民一定格外留神注意,大人請放心。」
待趙副將和老闆離去后,躲在馬兒後方刷着鬃毛的傅良辰終於探出頭來,沾着塵土微髒的臉上掠過一抹淡淡的釋然和悵惘。
已經半個多月了,為什麼他們還不放棄?
不過,極力想追回她的是視她若親女的兩老,而絕不是他吧?
「熬過去就好了。」她掌心平貼着馬兒溫暖的肚腹,感覺着這匹馴良走獸對她的信任,忽而想起了他的流星和追月,心下一酸。
「良辰,至多再一個月,開春他便會回北地,到時候你就可以永遠離開這裏了。」
她刷洗完了這匹客人寄放在客棧的馬,再度扛起沉重的鐵叉拌好了滿滿的草料和黃豆,清理了馬兒的糞便,在地上鋪上新的乾草后,天也已經擦黑了。
拖着疲憊酸痛的身子進了客棧灶房,熱心的大蔚子正翻炒着外頭一隊行商點的大菜,一見到她便大着嗓門吆喝道:「小蘇,給你留着梅菜扣肉包子呢,還有熬的大骨頭湯,趁熱喝一碗,你可凍壞了吧?」
「謝謝全叔。」傅良辰感激地拿了顆包子,又自了一碗熱騰騰的蘿蔔大骨湯,冷得微有凍瘡的紅腫小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退出蔚房,回到自己棲身的柴房。
原本雜亂不堪的柴房已經被她打掃得乾乾凈凈,一摞漯柴火都整齊地堆好,她清出了一個角落,用劈好的柴木疊出了一個可容她一人躺卜的矮床,上頭鋪着老闆娘給她的一床舊棉被,晚上睡覺時她蓋的是自己的大氅,雖然隆冬苦寒,但是這件做料極好的大氅還是比一般尋常的被子暖和多了。
她點了盞油燈,在昏暗的柴房裏靜靜地吃着包子和湯。
半個月來,她幾乎每到晚上用飯時間,就會情不自禁牽挂着國公府里,今晚給公婆做的是什麼飯食?公公無肉不歡,可畢竟上了年紀,不能道道都是油膩的,廚娘也不知扛不扛得住壓力,多給他老人家做些清爽養胃的菜蔬?還有婆婆,天一冷就犯喘嗽,每晚睡前都要吃一盅冰糖梅片燉梨的。
還有——他喜歡吃魚,可總不耐煩挑刺,愛吃蝦,卻懶待剝殼,不喜那些燉得軟軟爛爛的肉,單純白煮肉片得極薄,晶瑩剔透,一咬一脆口彈牙,尤其是淋上酸醋辣醬,他每次就着一盤就能吃掉三大碗飯。
一滴淚水落在梅菜扣肉包子上,她一抖,忽然覺得這剩了大半的包子鹹得再難入口,喉頭噎住的淚意洶湧得怎麼也咽不回。
原來,十多年來她已被豢養成最戀家的小動物,就算被迫離了溫暖的巢穴,仍然忍不住時時依依地回頭望……
蕭國公府蕭翊人穿戴好了黑色勁裳,將堅韌狼皮硝制的護腕系好,勁瘦的腰間環上緬鋼精造而成的特殊腰帶。
他要親自去把她帶回來。
「將軍!」一個急促的女聲在他背後響起,帶着疾奔而來的喘息。
他回頭,深邃黑陣看不出喜怒。
「將軍,你、你要去哪裏?」古瑤兒英艷的臉龐有些蒼白,緊張地問。
「你在國公府里待着。」他的眼神有着進入戰時的冷冽緊繃,對她的語氣仍有一絲溫和。「我很快回來。」
「你是要去找她嗎?」
「嗯。」他低頭將薄如柳葉的刀刃一一置入左臂的暗袋裏。
任務無分輕重大小,永遠做最好的準備。
「我跟你一起去。」
「不,這是我的責任,她是我的妻,本就該由我去將她平安帶回來。」他嗓音平靜地道。
「將軍……你、你後悔了?你喜歡上她了?」古瑤兒面色如灰,顫抖地問。
蕭翊人背脊一僵,沉默良久才低聲道:「我不知道,似我知道我不能這樣拋下她。」
「那……我呢?」再是堅強、信心滿滿的女人,在面對這一刻依然會有最深的恐懼和脆弱。
「我承諾你的不會改變。」他濃眉微微蹙起,不明白她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可是你就要去找她了,你、你找回了她,就會不要我了。」古瑤兒因慌亂嫉妒不安,一時方寸大亂,話聲也不禁拔尖了起來。「將軍,你不是說你不喜歡她嗎?既然傅姐姐自願成全我們,為什麼你不順了她的心愿,為什麼還要打擾她,要把她找回來?」
蕭翊人盯着她的眼神瞬間變冷了,強抑着怒氣道:「我現在當你一時心亂,語無倫次,但以後別讓我再聽到這樣的話。」
古瑤兒驚懼地哆嗦了一下,這才會意到自己剛剛的失控,已經令他不悅了。她吞了口口水,忙擠出笑容道:「對不起,是我錯了,我只是——我只是怕將軍強行帶回傅姐姐,惹得她不快,我、我沒有別的意思。」
「瑤兒,」他鐵青的臉色稍緩,陣光還是冷峻肅然。「無論如何,她是我的妻子,饒是日後將你提為平妻,她還是將軍夫人,我再偏心你,禮制上你也不能越過她去。」
「……瑤兒明白。」她心下氣苦,面上還是勉強自己笑得洒脫大度。「剛剛是我一時口快,誤會了將軍,也辱了傅姐姐,待姐姐回來,我會好好同她道歉的。」
「好。」他一向欣賞她的明快爽朗,便也不多想,沉聲道:「我走了,府中便勞你多照看些。」
「將軍放心,我會的。」她鬆了口氣,笑容恢復明艷燦爛。
「將軍!」趙副將神色嚴肅地大步而入。「北地有緊急戰報傳來,北戎邊境三城有大批兵馬暗動的情況,請將軍過目!」
蕭翊人目光凜然,迅速接過趙副將呈上的暗報,神情深沉莫測。「傳令下去,全軍輕裝簡便,打散成小隊,立刻暗潛回北地,不得打草驚蛇。」
「是丄古瑤兒聞訊又是憂心又是暗喜,努力不動聲色地道:「將軍,我也一起回去吧。」
「嗯。」他遲疑了一會兒,最後還是點點頭。「動作快些,半盞茶后出發。」
待那大紅身影輕盈如紅蝶般遠去,蕭翊人揉了揉眉心,低聲嘆了一口氣。
「良辰,」他喃喃,似苦澀似惆悵。「這次,我真的把你弄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