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廁所
這個學期真倒霉,一月份開學的頭一天看到的就是個災難場面。一輛沾滿泥的挖土機在籃球場上一路挖過去,啃着柏油路面當早餐。它那條恐龍長頸橫衝直撞,可怕地晃來晃去。校門柱子上一個石球也被撞落在地,跌碎了,像被巨人踩了一腳。科技大樓的進口處積土堆積如山,水管像通心粉一樣壘成一大堆。
斯皮爾斯比女子學校的校長忙着給市政府打電話,隨即發出通告:由於學校的中央暖氣系統地下部分漏水,在維修好之前,大家只好臨時借用“收穫路”上那座男子學校的舊校舍。現在請大家分班級排隊,由各班班長領隊有秩序地到那裏去。
教區牧師的女兒麗貝卡一聽說這地方,馬上想起《聖經》中提到過的兩個罪惡之地,但比起“收穫路”來,它們還算是好的。“收穫路”和名字剛好相反,一片荒涼。女生們都南南咕咕,但乖乖地出發了。她們經過了自己居住的街道,這裏色彩鮮明:黃色的前門,摘花的窗子,新的汽車間,還有大鐵門。大家可說是充滿冒險精神開始她們的旅程。教師們的汽車不斷從她們的身邊開過,可以看到後窗里堆滿課堂用品:銅製顯微鏡、鴨子標本、挂圖等等。汽車開過去時教師們還嘻嘻哈哈,興高采烈,但汽車駛回來時她們卻一聲不響,面孔冷冰冰的。
接着學生隊伍走到鐵路上一座孤零零、可憐巴巴的小拱橋那裏。橋上沒有人,鐵欄杆都生鏽了。過了橋,那邊的房屋全都破破爛爛,油漆剝落,門關不上。這裏原是貧民窟,這些房屋已經沒有人住。再往前走,連天氣也似乎變得更冷,風狠狠地吹來,灰塵撲面,連帽子也會吹跑。
就在這裏,在一片荒涼當中,像一條被煤煙熏黑的死恐龍,像一艘擱淺在那裏的有許多煙囪的古老兵艦——這就是“收穫路”的學校。
大家心驚膽戰地聚集在大禮堂。窗框都髒得變成了棕色。窗子太高,看不到外面。牆壁深綠色,掛有一塊橡木板,上面刻滿了一八七九——一九二三年的獲獎學生名單。維多利亞看了看木板說:“它應該是公元前而不是公元後的,第一個名字也應該是圖特安哈門公元前十四世紀的埃及國王。”有些海報從牆上垂下來,僅僅在海報頂端還粘住一點。海報上寫的是諸如“印度採茶”,“帝國的意義”等字句。這一切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跤跌進了佈滿灰塵的歷史。
許多人都急着要上廁所。這是由於心情緊張,也由於在寒冷中走了長路。但是沒有人願意第一個提出,直到麗貝卡實在憋不住開了口,大家馬上一窩蜂地搶着要去。穿過院子,走廊盡頭的那扇門就是廁所。麗貝卡她們六個人一起往那裏走。
這裏過去是男子學校,這當然是個男生廁所。她們經過一排男生用的小便池,它們滿布漬痕,就像墳墓,乾池底有些渣滓積在那裏,看去像些死蒼蠅。
廁所的牆上塗滿了字,字寫得很大,連學問很好的莉莎也不知道其中一些字是什麼意思。不過大家可以看出來,這些字像在大叫大罵,所有的憎恨似乎都針對着一個叫“巴尼·博高”的人。
麗貝卡不禁發起抖來,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發抖。只有維基說了一句很實際的話:“我想這裏准沒有衛生紙!”她說著拿出了她的法語練習簿。真的,這裏不但沒有衛生紙,連抽水馬桶上也沒有木坐框,抽水的拉繩也換上了頭髮般粗細的白繩子套環,樣子像絞索。在馬桶間的綠色隔板上,針對巴尼·博高的“仇恨”刻得深達半寸。廁所內所有的門鎖都壞了,只除了最裏面的一間……
麗貝卡向來有公德心,就站在外面替大家牢牢地把守。
等到大家對着廁所里唯一一面沾有蒼蠅屎、佈滿裂痕的手帕大小的鏡子梳理頭髮時,特蕾西忽然間大家說:“我們一共六個人,但是我聽到七下抽水聲,你們有人抽了兩次嗎?”
大家相互看着,都搖了搖頭。她們再回過頭來看那裝了高而小的窗子的陰暗廁所,看那排抽水馬桶間。她們喊叫,想知道還有什麼人在裏面;因為剛才沒有人在她們身邊走過,也沒有人進來過。
但是沒有回答,只有滴水聲。
天氣真冷,最吸引大家的是學校的鍋爐房。市政府派了兩個人來燒鍋爐。女生們只有擠在這裏才感到了暖意。
折騰了一通以後,終於上課了。麗貝卡她們的第一節課是數學,由霍洛小姐上。霍格小姐是位老教師,灰白頭髮梳成一個麵包那樣的合,戴一副金絲邊眼鏡。她是一位出色的數學家,從不開玩笑,人人都怕她,但是她並不凶。她好像要讓男人們知道,她沒有時間和他們打交道。
女生們苦苦地專心算着二次方程式。接着可怕的寒氣從磚牆處鑽到她們的骨頭裏。第一個受不了的是麗貝卡,她舉起了手。
“你應該等到課間休息時去的。”霍格小姐說,但她還是做了個手勢讓她去。
麗貝卡進了廁所,站在門口猶豫了一陣。這房間低矮陰暗,高處的綠色小窗照不進陽光。氣氛太神秘了,她像是置身於舊教堂里。牆上的亂塗鴉刺她的眼,這些字都很模糊,也像教堂牆上的訓諭。但這裏寫的不是“熱愛世人”之類的話,而是“傑科是條河豚”,“希金斯全身發臭”等無聊話。
那些男生如今在哪裏呢?這都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她想他們早已長大成人,可能已經禿了頭,有了妻子兒女,在妻子親愛地為他們編織的羊毛衫底下,是一個個隆起的大肚子。麗貝卡覺得這很難想像,他們應該還在這裏什麼地方打點架,為什麼事生着氣,特別是生一個叫巴尼·博高的人的氣。她終於跟起腳尖走進這長長的房間,走到盡頭那個馬桶間,因為只有這一間有鎖。她費了很大的勁才拉上了門檢,天花板上下都響起了回聲。
她剛坐下就聽見有人進來。這不是個女孩,麗貝卡耳朵尖聽得出來。不,是雙大靴子,後跟還釘上了鐵片,神氣地向她這邊走來。從輕快的腳步聲聽來,她知道不是一個大人而是個男孩。她聽見他停下來,似乎感覺到她在那裏,又似乎在向周圍張望。接着是個男孩的聲音,說得很輕。
“好了,斯科特,裏面全空了!”
更多的後跟釘有鐵片的靴子的聲音,好些人踢踢塔塔地進來。
她知道她一定做了一件天大的錯事。這裏一定還是所男子學校,她們不過借用整個校舍中的一部分。她現在是進了男生廁所,臉一下子紅了起來。但她是個有腦筋的孩子,儘力冷靜下來,坐着,像老鼠一樣一聲不響,要直到他們離開。她就這樣坐着,用手帕捂住了嘴,輕輕地呼吸。
但萬一他們走來拉這扇門,大聲問誰在裏面呢?萬一他們爬到隔板上來偷看呢?有些淘氣女生就是這樣乾的……不過她這是白擔心。他們似對鎖着的她這一間沒有興趣。外面傳來一陣拖着腳走路、鐵片刮著地面的聲音,還有喘氣的聲音。他們似乎在拖着一個人走……
這個人被拖到隔壁。他們的手肘碰撞着隔板,嚇得她幾乎跳起來。
“把他的頭按下去。”一個很尖的聲音下命令。
“不要,斯科特,不要!放開我,你們這些壞蛋……”
“唉喲,他咬了我……”還有一個聲音說。
接着是爭鬥聲,喘氣聲,哀號聲……隨後是許多靴子跑掉的聲音。
“你們這些壞蛋,把我的鋼筆什麼的都弄壞了。”一個生氣的聲音說。最後,他也走了。
麗貝卡作好萬一準備,側耳傾聽着,等待着,心裏十分緊張。然後她一下子拉開門栓,飛也似的奔過發出回聲的空房間。萬一那些男生現在進來可怎麼辦?
但她跑出了廁所也沒有碰到男生。在高牆圍住的灰色院子裏也看不見一個男孩子。她大着膽子回頭看那廁所的門口……這是她先前來過的那間廁所,是學校通知她們可以用的。一定是學校弄錯了,必須把這件事告訴別人。
“你去了很久。”霍格小姐懷疑地對麗貝卡說。
“我們還以為你被抽到大海里去了呢!”莉莎開玩笑說。大家聽了都笑,莉莎感到很得意。
“讓我看看你的作業,莉莎。”霍格小姐冷冷地對她說,像獵人一槍打中了翅膀一樣,把笑聲消滅了。
“出了什麼事?”維基悄悄地問麗貝卡。“你碰到了什麼人或是什麼東西嗎?你臉都漲紅了,眼睛也發亮了……”維基比霍格小姐更難瞞騙過去。
“吃中飯時告訴你……”
但是沒有等到吃飯。莉莎注意到廁所里一定出了什麼事。於是她舉起了手,而且在位子上明顯地扭動着身體。
莉莎回來時就像個馬上要爆炸的炸彈,薑黃色的頭髮倒豎,長滿雀斑的臉一片通紅,綠色的眼睛張得像碟子。她正要開口說話……但霍格小姐有一雙鷹眼,能阻止任何歇斯底里發作,使它在剛萌芽時就給壓下去。
“關上門,莉莎。我們要保持教室里現有的暖氣。”
莉莎規規矩矩地坐下。但霍格小姐的冷淡也無法阻止全班同學閃過一個念頭:廁所里一定出了什麼使人緊張的事。
最後是瑪吉把事情鬧了開來。她緊接着下一個去,回來時暉暉叫得像只待宰的羊。這種聲音只有她叫得出。
“老師,廁所里有男生……”
“男生?”霍格小姐大聲問。“男生!”她用她強壯有力的腿快步走出教室。大家從教室的窗子可以看到她走進廁所。但她出來時皺起了眉頭,可見她沒有逮到她要透的人。她繼續在周圍角落裏搜尋,要把任何躲着的男生找出來。但她一個也沒有找到,接着她向校長室走去。
這回大家看到高大莊嚴的校長進廁所,又出來到處查看,霍格小姐在她身邊當護衛。但仍然什麼男生也沒有找到,她們說了句什麼就分手了。霍格小姐回來,臉紅得像雷公。
“你們有些人真是太糊塗了,”她說,“非常非常糊塗。校長向我保證,這所學校已經荒廢了多年,校舍里不可能有男生。好,瑪吉,現在你有什麼話說?”
“是真的有男生!”瑪吉急得大哭起來。“我聽到他們的聲音。老師,我說的是真話……”她用她的羊毛衫袖口擦眼淚。
莉莎猛地站起來。“我也聽見了,老師。”
霍格小姐聽了並未感到不安,因為莉莎向來是全班的搗蛋大王。但這時候麗貝卡也站起來了:“我也聽見。”
“麗貝卡——你是牧師的女兒。我真為你感到害羞。”
“我真的聽見了男生的聲音。”麗貝卡咬着牙一點不動搖。霍格小姐看來有點沒了主意。
“大家一起去他們不會出來,”瑪吉眸暉地叫着說。“當你一個人進去時,他們就來了。他們要把一個男生的頭按到馬桶里。他們就在我隔壁的一間裏。”
“我碰到的也一樣。”莉莎說。
“我碰到的也是。”麗貝卡說。
全班同學不禁顫抖起來,所有的嗡嗡聲一下子停止了,代以一片寂靜。
“那好吧,”霍格小姐想要證明並無此事。“你過來,麗貝卡。”
到了廁所門口,麗貝卡忽然覺得這樣做傻透了。
“你裝作若無其事地進去,我等在外面。”霍格小姐說。
麗貝卡進廁所,關上門坐下來。
“完全照你當時那樣做。”霍格小姐忽然擔心地透過陰暗的長廊叫進來。過了一會兒霍格小姐又叫了:“不是沒有事嗎?根本沒有事。你們這些小姑娘真是荒唐可笑!”
麗貝卡卻不那麼肯定。她覺得廁所里是有些異樣——不能說是一個聲音,但至少是空氣中的一陣震動,就像男孩們躲着在格格笑。
“根本沒有事,”霍格小姐像放下心來似的大聲說。“出來吧——我們已經浪費不少上課的時間了。真是胡鬧!”
就在時候忽然有一下馬桶抽水聲,在整排的末尾那頭響起。
“是你嗎,麗貝卡?”
“不是我,霍格小姐。”
“胡說,當然是你。”
“不是,老師。”
又是一下馬桶抽水的聲音,接着又是一下,抽水聲越來越近了。這一下霍格小姐不能不信。麗貝卡聽見她有力的腳步聲走了.進來,一路上乒乒乓乓打開了一扇又一扇門,叫道:“不管是誰,出來吧。你走不掉的。我知道你在這裏!”
麗貝卡立刻推門沖了出來。
所有的門都開着,裏面空無一人,但每一個水箱都在加水。只除了麗貝卡的那個。
“這一切全可以用科學來解釋,”霍植小姐說,“不過是抽水馬桶有了毛病。”
但麗貝卡聽得出她的聲音在發抖,看到她正懷疑地望着那根本爬不進人來的通風小路。
吃中飯時大家聚在一起上廁所,沒有發生什麼事。下午課間休息時大家又聚在一起去,也沒有發生什麼事。但是在最後一堂課出了事。這次又是瑪吉。
她在座位上半天扭來扭去,忽然站起來向教室門口衝去。“老師,很對不起……”她語無倫次地咕啃着,哭着,抓住門把手把門打開,走掉了。全校響徹了她歇斯底里的哭聲。老師追了出去。
“怎麼啦?”麗貝卡轉過臉去問同學。維基一聲不響地指着瑪吉課桌椅底下的一攤水。
“她憋不住了,但是又不敢上廁所。她太害怕了……”
第二天早上,校長到班上來看她們。
“廁所,”她開始時有點猶豫,接着便輕快地說下去。“廁所,”她微微地點了點頭,”我能夠理解你們為廁所的事感到不安。在市政府安排我們來的這個可怕地方,最糟糕的就是廁所。我已經向政府提出了最強烈的要求,廁所將在下星期一上午之前重新油漆和修理好。我已經告訴他們,如果到時辦不到,我將停課。”
她低下頭陷入沉思之中,接着抬起頭來說下去。
“讓我再強調一點:這校舍已有二十多年不用,荒廢在這裏。我們周圍這一帶是荒涼之地……連男孩子也沒有。我昨天真的試過出去找個男孩子。”她微笑着向四周望去,希望引起大家的笑聲,但沒有人笑。“我第一個看到的男孩足足在一英里之外——在大街上一家肉店工作。”她又希望有人笑,但看到依然沒有人等以後嚴肅地說下去。“你們為廁所的事感到不安,這是可以理解的,但你們沒有理由胡思亂想,捕風捉影,弄得歇斯底里。別人在廁所里根本沒有注意到什麼。別的班沒有向學校報告過這類事情。事情就只出在你們這個班,或者說,出在你們這個班的三位緊張的女生身上……
她朝莉莎看,莉莎漲紅了臉。她朝空着瑪吉的空課桌看。她朝麗貝卡看,麗貝卡儘可能堅定地回看她。
“總之,”校長結束她的談話,“我希望你們以後不要再像那些愚蠢的女人那樣大驚小怪,要做聰明而講實際的女人。你們很快就要成為年輕女人了。這類事只會使男人看不起我們……事實上有許多男人就是想看不起我們。”
校長匆匆地走了。一陣嚴寒籠罩着這群聰明的年輕女人。校長剛才證明了這些鬼只找她們三年級甲班的同學……
這次是菲奧娜出了事。事情說來就來,就發生在課間休息以後。休息時是大家一起上廁所的,但她們沒有想到,竟把她一個人留了下來,而她怕難為情,不好意思叫住別人。菲奧娜一向是最怕難為情的。
她忽然在教室門口出現,打斷了剛開始的法語課。她臉色發白,渾身搖晃,就像個稻草人。她的雙臂竟奇怪地纏滿了衛生紙……
“進來坐下,菲一奧一娜,”法國小姐說,從聲音聽得出她正在發抖。菲奧娜的嘴一張一合四次,像要說什麼,但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接着她像一袋土豆似的直挺挺地昏倒在地板上。
全班同學圍住菲奧娜,有人跑去找校長。校長一來就叫大家退後,讓菲奧娜呼吸點新鮮空氣,又派莉莎去問霍格小姐要點噢鹽。菲奧娜一醒來就大叫和掙扎,隨後重又昏過去。於是派人去請醫生。
“對了,就是你這壞蛋,”麗貝卡想,“就是這麼一回事!”她悄悄地繞過大家背後。沒有人看見她走出去,因為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菲奧娜。
菲奧娜剛才一定是在第三格馬桶間,因為裏面的衛生紙捲筒空了,黃色的衛生紙曾來曾去落了一地,幾乎把地下的整個抽水馬桶都蓋住。有些紙撕得粉碎,看來菲奧娜是從這堆紙中掙扎出來的。那東西是想悶死她嗎?麗貝卡不知不覺拉了一下抽水繩子。接着她的心開始猛跳起來。她把自己關在隔壁一間,咬着牙坐了下來。
要冷靜地獃著實在不容易。隔壁水箱重新灌水的聲音蓋過了其他一切聲響。當隔壁水箱的水快滿時,她聽見另外一格在抽水。是有人進來了她沒有聽見嗎?她在白白浪費時間嗎?但她確實沒有聽到過腳步聲。接着又是一間在抽水,然後又一間,再一間。接着馬桶間的門接連砰砰響,一下又一下,又重又狠。她想門都要弄破了。
砰,砰,砰……聲音越來越近。
“來吧,你這壞蛋!”麗貝卡狠下了心想,但除了心,她身體的其他部分都在顫抖。她快要尖叫了。
就在這時候,她頭頂上的水箱突然拍起水來,抽得那麼狠,水都灑到她身上了。她忙抬頭看,那條抽水繩索還在晃動,但沒有人抓住它……看去就像條絞索。不可能有人碰過它。
她頭頂上水箱的槓桿一次又一次拉動。她再也忍受不了,便向門撲過去。但是門檢怎麼也拉不開。她猛地轉身想攀上隔板爬出去,但由於太慌張爬不上去。最後她只有蹲下來縮起身體靠在門上,頭埋在膝蓋上,用雙手捂住耳朵。
一片寂靜,什麼聲音也沒有。但她知道不管那是什麼東西,它仍然在那裏。她突然想起昨天晚上父親聽她說有鬼的事,不相信,開玩笑說可以照(聖經)說的辦,問問它叫什麼名字什麼的。於是從她沙啞的嗓子裏擠出這幾個字:“你……叫……什麼……名字?”接着大叫:“你叫什麼名字?”
好像回答她的話似的,那捲黃色衛生紙開始自動倒卷,並開始纏繞她。
“你是好鬼還是壞鬼?”麗貝卡又想起父親說莎士比亞劇本里這樣問,說了出來。但是衛生紙仍然繼續倒卷,直到滿馬桶間都是衛生紙。
“快到……為你準備好的……那個地方去!”她絕望他說出了父親說的最後一句。那捲紙離她越來越近,甚至輕輕碰到了她的臉。
“你到底想怎樣?”她尖叫出一句,這是她自己的話。
一切忽然起了變化。那些不斷旋轉的紙開始自動地捲成一個人形,那人形比她高,但非常瘦,被黃紙帶包卷着像個木乃伊。如果它來碰她一下,她的心真要嚇碎了。但“它”沒有碰她,卻用手指着水箱上面那磚牆。
“它”接連指了三次,直到她無言地點點頭。
於是那人形坍下來,變成一攤亂紙帶落在她的腳下。
過了好一會兒,她終於站了起來,試試拔開門栓。它很容易就拉開了。她大着膽走了出來。
那東西根本沒有傷害她的意思,只是要指給她看什麼,“它”指的是什麼地方呢?
她大着膽子重新走進馬桶間。就是那裏,沒錯。磚牆上還粘着一點衛生紙,給裂縫鉤住了。她把紙拉下來,白油漆也落了下來,露出一個小洞。她伸手去摸那洞,更多的油漆和石灰落下來。她開始挖,挖出了半塊磚頭。裏面塞着東西!她伸手過去拿出了一大捆紙……
她鎖上了門坐在馬桶上看。那捆紙里有一本護照,還有一個錢包,錢包裹有大筆英鎊和法國法郎。還有一張汽車駕駛執照,上面的姓名是阿爾弗雷德·巴內特。此外還有火車票……護照到期的日期是一九五八年四月一日,上面寫的姓名是阿爾弗雷德·巴內德和阿達·巴內特。
麗貝卡馬上想到,這鬼準是個男孩,偷來東西藏在這裏,死後感到抱歉,想要補救,但學校已經停辦。“好吧,讓我來為‘它’做這件事。”她看看護照上寫的地址,真是只要十分鐘就走到了,放學回家不妨順路就去。
她為自己解救了那鬼感到高興,把這件事告訴了她的好朋友維基和莉莎。三個人決定一起去。“等我們一辦好這件事,那東西就不會再出現了。”麗貝卡說。
一切看來太簡單了。
磨坊河公園這個區比她們住的那個區更古老,房子的磚牆上沒有常春藤,在落日的照耀下一片深紅色。一座座花園樓房都有個很雅的名字,她們終於找到了那座“石南谷”。
她們按了半天鈴才有一位白髮的胖女人來應門。她看到她們充滿了老年人特有的懷疑和小心態度。
“有什麼事嗎,小朋友們?”她用專橫的語氣問道。
麗貝卡自豪地拿出她那包沾滿灰塵的東西。“我們找到了這個,我想是你們的。”
那女人一手接過那包東西,但隨即變得那麼……就像要馬上扔下它並“砰”地關上門似的。
“這是巴內特先生的護照、錢和其他什麼的。”麗貝卡給她解釋說。
那女人用一隻手捂住眼睛,好像陽光太猛了。她幾乎要倒下,幸好及時倚在門柱上。“阿爾弗雷德!”她像呼救似的喊道。
一位白髮紅顏的老人出來,好像給人打擾了十分生氣。他妻子把那包東西交給他,他一下子也好像萎縮了。
“它們就是……”老太太說。
“是的。”老先生說。接着他猛向女孩們轉過身來,樣子凶得她們幾乎要逃跑。“你們是從哪裏找到這個的?”
“在‘收穫路’學校……在男生廁所里找到的……就藏在一塊磚後面…”
“哪一格廁所?”老先生用可怕的力氣抓住麗貝卡的肩膀使勁地搖她。
“喂,小心,”莉莎反擊說。“法律禁止這樣做的!”
“我們走吧。”維基冷冷地說。
“哪一格廁所?”
“盡頭那一格。”麗貝卡好容易說出來。看着老先生瘋狂和燃燒的眼睛,她真的嚇壞了。她根本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你怎麼找到的?你在那裏做什麼?”
“我們在那裏上課……直到我們自己的學校修理好為止……我們得使用那個男生廁所……”
“是誰告訴你的?”
在他的目光下,麗貝卡覺得自己就要崩潰了。他是法西斯分子嗎?她不禁哭了起來。“是一隻鬼指給我看的——一隻男孩的鬼,‘它’指住了它……”
“一點不假,”莉莎說,“那廁所里有鬼!”她說得堅定有力。
這句話起了作用。那老先生又發生了可怕的變化。他兇狠的力氣從手指間溜走了。他的臉變得異常蒼白。他開始站不住,緊抓住窗檯來支撐身體。他開始呼吸不正常,呼吸聲可怕地響。
“幫我扶他進去,”那女人哀叫道。“快幫我扶他進去。”
三個女孩用盡氣力,喘着氣幫着把他連拖帶扶,送到了起居室壁爐旁的扶手椅上。他似乎快要失去知覺了。那女人出去拿來一片葯放到他的嘴裏。他好容易才把葯吞了下去,過了一會兒漸漸開始恢復正常。
那女人這才想到三個小姑娘。“他現在沒事了,你們最好立刻回家,不然你們的媽媽要擔心了。”到了門口她說:“謝謝你們把東西送來。”但她的語氣里根本沒有半點謝意。
“我們認為應該把東西送還你們,”麗貝卡有禮貌地說,“即使它們已經那麼舊……”
那女人狠狠地瞪了麗貝卡一眼,因為她聽出麗貝卡的口氣中存有疑問。“巴內特先生是‘收穫路’學校的最後一任校長。這些東西在放暑假的前一天被偷走了,結果我們沒能去法國度假。我丈夫知道是哪個學生偷走的,但他不肯承認,學校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把東西找到。不久他就退休,學校也停辦了……再見,小朋友們。”
她正要關門,莉莎忽然尖銳地問:“那些男生是把你丈夫叫做巴尼·博高的嗎?”
那女人明顯地渾身一震,不過也可能由於一月份傍晚的天氣太冷。“是的……那些殘酷的日子。真殘酷!”
接着她急忙把門關上,讓她們站在門外。
她們還沒有走上五十碼,莉莎激動地抓住她們的手臂。“我想起來了……爸爸說他上過那學校,那是個可怕的地方。巴尼·博高,爸爸說這個人連一點小事也要體罰學生,所以學生那恨他。甚至有家長到市政府去告他。有個叫斯特博的學生對他不服,巴尼·博高經常打他。最後這個學生被發現死了,說是躍死的,跌倒時撞破了頭。我想可能是死在那廁所里。”
她們害怕地對望着。
“你認為斯特博就是……就是在廁所的那個男生嗎?”維基悄悄地問道。
她們環顧四周空蕩蕩的街道。可愛的太陽已經不見,天色一下子變得非常黑。路口忽然有一陣沙沙聲向著她們過來——但仔細一看,不過是枯萎的秋葉被風吹着罷了。
“不錯,”麗貝卡盡量鎮靜地說,“我想那是斯特博……”
“噢,我不要聽了,我要回家。”麗貝卡哆嘯着說。
她們默默地分了手。麗貝卡回家的路最糟糕:得穿過教堂的墓地。她面前是一排排牙齒似的墓碑。她突然想起,斯特博一定墓葬在這中間。她看到離自己最近的一塊白色埋碑上刻着的日期:一九五六年。那麼,他的墓一定就在這附近。她一路走盡量不去看墓碑上的姓名,但又忍不住要偷看。
斯特博的墓碑就在那裏——路邊數過去的第三個。
親切懷念
巴里·斯特博
生於一九四四年三月十一日
卒子一九五七年七月二十二日
接着她跑了起來。
她像一陣旋風似的衝進家裏前廳。爸爸正站在衣帽架旁邊,穿着深灰色的大衣,手裏拿着個小手提包。作為一個教區牧師的女兒,她本能地知道他正要上一個臨終的人家裏去。
“噢,”她說,“我要和你談談。”她氣都喘不過來了。
“我怕你得等一等了,”他微笑着。“我一直在等你回家,現在我可得趕緊出去。不過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幫個忙,”他隨口說,“磨坊河公園是在溫莎路的第幾個路口?我總是記不住……”
“第二個路口。”緊接着她問:“什麼人快要死了?”
“只是一個老人,叫巴內特……心力衰竭。但他的妻子說他非常痛苦……他想說出一件他多年以前做的事,那事一直埋藏在他的心底。我得走了,麗貝卡。再見。”
他出去了。麗貝卡聽着他的腳步聲在小路上漸漸消失。
她緊緊地抓住衣帽架,緊閉着眼睛。
“快點回家吧,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