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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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空氣也會發出火花的話,那麼它這會兒正在發出火花。
互相攀比的侏儒,異國情調的舞蹈,音樂,令人瞠目結舌的華麗衣服,珠寶,美食,佳釀――所有這一切都在皇宮特有的氣氛中曼延、打旋、閃耀,直到吸進肺里的每一口空氣都讓賓客們感到自己快要爆炸了。
皇宮的四個巨型大廳里坐滿了赴宴的賓客,每個大廳都擺放着一排排餐桌,桌子上擺放着巨大的枝形燭台,銀具,金杯,彩繪盤子――但是上面沒有食物,因為食物都是由僕人們端着托盤從女皇餐廳的桌子上流水般地送來的。每張桌子旁的每個座位上都坐着一位珠光寶氣的貴婦或身穿制服的紳士――有的是軍裝,有的是文官制服;到處都是授帶和穗帶,到處都是髮油和鞋油的氣味。
我們姍姍來遲。伏特加、香檳和葡萄酒已經使剛才聚集在舞廳里的客人們的笑聲更加爽朗,他們現在正開始落座。我們並不是刻意要錯過宴會的任何一個部分;瑪爾季娜·伊凡諾夫娜一直在修改她特意為這一晚所做的兩件女禮服中第二件肩膀處的綵帶,而在改好之前,她堅決不出門。結果,我們遲到反而對我們有利,因為禮官得為我們進行單獨通報。趁着宮廷禮官在客人名單中尋找我們名字的時候,我小聲對戈爾洛夫說,“你先進去。”
他挽着瑪爾季娜·伊凡諾夫娜走了進去,跟着侍者走向他們的座位。戈爾洛夫大搖大擺地走着,瑪爾季娜·伊凡諾夫娜緊緊抓着他的胳膊,另一隻手的手指則伸進了裙子的緞子中。禮官大聲通報道:“謝爾蓋·戈爾洛夫將軍和伴侶!”客人們抬起頭來望着他們走向他們的座位。許多人鼓起掌來,雖然我可以肯定有些女賓在注視着瑪爾季娜·伊凡諾夫娜,因為女人的天性就是先把目光對着其他女性,但顯然戈爾洛夫這位英雄才是客人們關注的焦點所在。他所帶來的客人雖然漂亮,只被視作他手臂上的附屬物。戈爾洛夫替她拉開椅子,但他們進來時引起的尊敬的掌聲一直在持續着,直到戈爾洛夫鞠躬表示謝意並且坐到了他的座位上后,掌聲才漸漸平息下來。
也就在那一刻,我知道我該如何進去了。
當然,這個點子需要我飛快地在門廳里與禮官悄聲交待一下。我向禮官三言兩語地解釋了一下,他遲疑了一下后高聲通報道,“基蘭·塞爾科克上校!”掌聲雷動――我估計客人們早已料到戈爾洛夫之後進來的一定會是我,所以早已轉過身來看着――我獨自大步走到我的座位旁,但是我沒有坐下來,而是拉開我座位旁邊那張空椅子,等待着。
我相信女人們首先明白是怎麼回事,但男客人們也同樣非常好奇地想看看是誰會坐到那張椅子上。這時,禮官的通報聲再次響了起來,“基蘭上校的伴侶!”比阿特麗斯進來時,屋裏的每隻眼睛都在緊緊盯着門口。
瑪爾季娜·伊凡諾夫娜不願意做得太過火,結果恰恰取得了過火的效果。她給比阿特麗斯做的那件禮服非常簡單,一身純白,唯一的顏色就是肩膀處紅色的蝴蝶結,以及她在比阿特麗斯脖子周圍縫上的花邊。禮服的其他地方她都沒有管,而且還悄悄告訴戈爾洛夫(戈爾洛夫當然又把她的話轉告給了我):“為什麼非要去和上帝賜予她的東西競爭呢?我這麼多年來一直挖空心思來給那些貴婦人們上帝拒絕給她們的胸脯、腰圍和體形。我現在可以簡單地展示一下上帝的傑作了。”當我看到那件禮服時,我曾說比阿特麗斯的胸部露得太多了,但瑪爾季娜·伊凡諾夫娜卻說,“這要完全歸功於上帝!”我現在終於能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了。
高傲。高傲與傲慢。這就是我心中的感受。但我也感到這是一種補償,是對比阿特麗斯掩面充當女僕的歲月的補償,是對我為自己出身貧賤而嘆惜的日子的補償。
腦袋轉動。男女賓客們互相望着對方,說了一半的句子嘎然而止,新的談話突然以更快的低聲細語開始。
可是沒有人認識她。
這對我來說是一個令人震驚的例子,足以說明人們的期待對人們的感覺會產生什麼樣的作用。這位像天鵝優雅地劃過皇宮水池一樣出現在皇家客人面前的美艷動人的女人是那麼高貴,客人們無一例外地認為她是某個神秘的皇家美女,為我最近的荒唐事給我增添光彩來了。屋裏許多人以前都見過比阿特麗斯,但公道地說,他們從來沒有真正看看過她一眼。她的髮型和以前不一樣,現在齊刷刷地往後梳,露出了她的臉龐,嘴唇上紅色的唇膏,臉頰上紅色的胭脂都是以前所沒有的。可是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我一直看到的東西,而他們顯然從來沒有看到過她。
她走到我身邊時,我親吻了她的臉頰;然後,我們坐了下來,盡情享用美食。
我們四個人也許笑得太多――可當前後左右的人都將目光集中在你身上時,你當然能盡情歡笑。我還記得本傑明·富蘭克林對我說過的話,出生於貧窮家庭的人在富人當中是最好的密探,任何舉止或教養方面的細節都別想逃過他的注意力。無論是端起玻璃杯、將餐刀放回原處、右手在她用左手舉起叉子之前重新擱到膝蓋上,比阿特麗斯的一舉一動都無可挑剔。
男人們個個睜大了眼睛,女人們個個在悄聲嘀咕;可仍然沒有人認出她。
各種佳肴一一端上來,僕人們穿梭往來。盤子撤了之後又換上新的盤子。宴會廳的門口出現了一位傳令官,大聲宣佈道,“舞會開始了!”大家一起站了起來,離開了餐桌上的盤子。
我站起身,將戴着手套的一隻手伸向比阿特麗斯;她接過我的手,站了起來,戈爾洛夫和瑪爾季娜·伊凡諾夫娜也同樣站了起來。
大家一起向舞廳走去,四周全是說話的聲音。“基蘭!”我們背後傳來了一位女士的叫聲,我回過頭去,看到了剛才坐在桌子另一端的夏洛特。“你一定得把我介紹給你的這位新朋友!”夏洛特邊說邊將目光轉向了比阿特麗斯。我看到她非常好奇,但只是隱約覺得有點面熟。不知道這究竟是最大的侮辱還是最大的恭維,夏洛特沒有把她現在所看到的這個女人與原來那個女僕聯繫在一起。
“晚上好,夏洛特,”比阿特麗斯說。
“我……我們有沒有……”夏洛特說。
“基蘭跟我說起過您,”比阿特麗斯回答道。
我們走到了舞廳門口,安妮走了過來,但不是和我們而是和夏洛特打招呼。她們臉頰碰了一下,算是親吻。“我給女皇安排了一個獨特的舞會,就在這場舞會結束之後。地點在女皇的寢宮。”安妮大聲說道,“你能來嗎?”
“啊,當然來啦!”夏洛特同樣熱情地大聲回答道。“我已經聽說了。你這點子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在盼着這個舞會,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邀請我的。”
“這位是誰?”安妮轉過身來對着比阿特麗斯和我。她認出了一點,所以微微眯起了眼睛。
“你去不去跳舞?”戈爾洛夫插進來說,然後抓住我的肩膀。“還是讓我把你的伴侶帶走?”
“對不起,兩位小姐,”我對安妮和夏洛特說,然後帶着比阿特麗斯到了舞廳的中央。
“基蘭,”我把比阿特麗斯拉近一點準備跳舞時,她悄聲對我說,“我不能這樣。”
“這沒什麼。你只需靠着我,跟着我動就行了。”
“不是跳舞的事;那對我不成問題。我必須學會跳舞來當娜塔莎·米特斯基的陪練。不過這裝模作樣的把戲太糟了。”
“為什麼?”
“因為我們羞辱了他們。”
“這是事實。”
“可這樣做不對,而且……很危險。”
但我們還是翩然起舞,舞步像空氣一樣輕盈。
女皇沒有參加舞會。戈爾洛夫說這並非不正常。她的侍從說她很忙,她的貼身女官說她累了,其他人個個都說她已經有了一位新的情人。
雖然我沒有機會把比阿特麗斯展現給女皇陛下,我倒確實看到了另一張臉,一張既讓我感到掃興又讓我感到舒心的臉。我看到了尼孔諾夫斯卡婭夫人。她正和謝特菲爾德勛爵跳舞,並且邊跳邊和他說著悄悄話。隔着一段距離看她時,她顯得更加嫵媚動人。她染黑了頭髮,臉上抹了白粉,雙唇和臉頰上打了紅;而謝特菲爾德勛爵則顯得已經枯萎:頭髮也白了許多,腰也有些彎。
我想擠到他們身邊去,但我又遲疑了一下,以為我準會讓她大吃一驚,結果我發現自己錯了。她看到了我,立刻丟下謝特菲爾德,大步朝我走來。“你是個笨蛋,”她說。
“您是位了不起的女人,”我說。
“我知道。”
“尼孔諾夫斯卡婭,我希望您能認識一下……”我說著便轉過身去對着比阿特麗斯,但她已經走到了幾步之外。
“認識?你不必給我做介紹。我早就認識比阿特麗斯,也早就知道你愛着她。別這樣看着我。為什麼要感到驚訝呢?如果你沒有愛上她,你一定會愛上我。我可能會有辦法讓你……不過那很可能是白費力氣,因為你活不了了。”
她轉身回到了謝特菲爾德的身旁。我慢慢穿過人群回到比阿特麗斯身旁,抓住她的手。戈爾洛夫走到我身旁,在我耳邊悄聲說道,“斯威特,比阿特麗斯真是了不起!多麼堅強!你看瑪爾季娜·伊凡諾夫娜多麼羨慕她。如果她們倆是男人的話,我們可不願意在酒店裏和她們較量。”
“就算她們是女人,我也不願意……”我猛地打住,因為我在貴婦人群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立刻滿臉通紅。米特斯基公主娜塔莎緊緊抓住左右兩邊朋友的肩膀,倒吸一口涼氣,尖叫了一聲“比阿特麗斯!”,然後就昏了過去。
我記得整個舞廳立刻安靜了下來,但也可能是我失去了所有的印象,只記得當時燈火輝煌。我覺得整個舞廳變成了石頭,只剩下女士們的眼睛不停地從昏厥過去的娜塔莎身上轉移到驚呆了的比阿特麗斯身上。比阿特麗斯首先打破了寂靜。她走到娜塔莎身邊,扶起她的頭――公主的朋友們只知道扶着她的胳膊,使得她的頭像破舊的布娃娃的腦袋一樣耷拉在後面――輕輕拍打着她的臉頰,用常常安慰娜塔莎戲劇性的昏厥時的語氣對她說話,試圖喚醒她。
比阿特麗斯本能地去幫助那些曾經虐待過她的女人,如果她的這一義舉感動了我、戈爾洛夫和瑪爾季娜·伊凡諾夫娜之外的任何人的話,我沒有能感覺到;對於其他女士來說,那就像是她們眼睛中的陰翳突然消失,使她們重新清楚地看到了這個顯示她們高貴地位的世界。樂師們仍然在舞廳上方的露台上賣勁地演奏着,枝形吊燈照着她們的禮服閃閃發光。比阿特麗斯不再是個謎,而是取悅於她們的一齣戲中的玩偶。
我看到波將金走過去和夏洛特說話,帶着那種將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大師所特有的傲慢與平靜對着她的耳朵說著悄悄話。就在這時,有人碰了一下我的胳膊,我轉過身來,看到了尼孔諾夫斯卡婭夫人。她的眼神平靜得有些奇怪,而且――在我看來――顯得很憂傷。“女皇已經同意單獨接見你,”她說,“單獨接見。”
“我知道,”我說,“可什麼時候?”
“現在。你跟我來。我帶你去見她。”她轉身走了幾步,然後又回過頭來,看到我在猶豫不決。“現在,”她加重語氣說道。
我朝比阿特麗斯看了一眼。夏洛特正在悄聲和她說著什麼;我想夏洛特一定是在告訴她我要去見女皇,馬上就會回來。我又朝戈爾洛夫看了一眼,他非常警覺,腦子在緊張地活動。“我要去見女皇,”我輕聲說,然後快步跟着尼孔諾夫斯卡婭走了出去。
我走到舞廳門口站住時,回頭看着比阿特麗斯。她也正轉過臉來看着我,她那明亮的眼睛裏噙着淚水。我站住腳,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但尼孔諾夫斯卡婭猛地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了過去,力氣大得嚇人。“你不能耽擱時間!”她命令道。
我跟在她身後。我現在發現自己成了全俄國唯一一位不知道自己將去哪裏,將會遇到什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