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麗杜拉說,我在夜裏大喊大叫。非常可能,但是我沒聽見。作為證明,麗杜拉給我看了她滿是指甲印的手臂。——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掙開!——可能是我喝了香檳之後做了噩夢。我都喊了些什麼?——就是“啊—啊—啊—啊—啊—啊!……”
我愛麗杜拉,但我卻像冰面上凍僵的魚那樣一聲不吭。有一種正式的說法:我在躲一個男人。這個說法中有少量的實情。最可怕的事情恰恰在於,我必須把秘密深藏在內心,不能把它告訴給任何人,我害怕,他們會把我說成是一個瘋子,把我綁起來,折磨我,像對待一個女妖那樣,在火葬場裏把我給燒了。一個梅爾茲里亞科夫就夠我受的了。當我簡單明了地把事情告訴他時,梅爾茲里亞科夫還是在恐懼中伸出了老交情之手。以防萬一,他把我領到莫斯科郊外的一座教堂里,讓我祈禱。我盡我所能,誠心誠意地做了祈禱,在眾多的聖像前倒出了大堆的怨訴,還大哭了起來,然後,我倆就去了餐館。在餐館裏,我倆喝了點酒,然後就離開了,在那依然鮮活的恐懼的作用下,我讓梅爾茲里亞科夫留在我這裏過夜,並以這種方式重溫了一下我們那已被忘卻的六日愛情。然而,梅爾茲里亞科夫卻畏畏縮縮地拒絕了,他找了一個借口,說他染上了一種鬼才知道的隱秘梅毒。嘿,你是頭豬吧?他把我臭罵了一頓。我本該把梅爾茲里亞科夫趕出屋去,可他這個時候已經醉得可以了。於是,我倆乾脆喝了個大醉,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測量了一下人們對我這個秘密的反應,我意識到,最好還是別把這秘密泄露出去。但是,心裏揣着這麼個秘密,說句老實話,也很沉重,很累贅……我惟一的女友啊,我來告訴你幾件發生過的事情吧。我承認,在我身上發生的事情,雖說相當罕見,本身也很可恨,但從打破世間萬物之秩序的角度來看,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對這樣的事情人們會選擇沉默,因為,女人們會這樣想:幹嗎要卷進去呢?我不打算沉默,我沒有什麼可失去的,雖說是為了科學,因為科學可以給出解釋,只不過得讓我信服,而不是把我送進瘋人院。我堅信我沒有瘋,沒有變成一個女妖,和維羅尼卡不一樣,她那位季莫菲依完全是為了掩人耳目的,如果真有那麼一回事,那就是說,是有原因的,關於那些原因,我後面會補充寫到。
我當然可以寫,但是,我不知道該怎樣寫,也就是說,我與文學沒有任何聯繫,這樣一個事實使我產生了一陣不由自主的不安。要是有一個像肖洛霍夫這樣的人來寫我的故事,那就會好得多。我猜想,他一定能把這個故事寫得十分精彩,讓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可是,他已經很老了,而且,據說他成了一個酒鬼,已經醉到了那種程度,竟然開始親自散佈一些關於自己的謠言,說他那些天才的作品不是他自己寫的,而完全是另一個人寫的。現在還健在的作家中,也沒有人能得到我的信任,因為他們的作品都很枯燥,全都在撒謊,要麼一心想粉飾人民的生活,要麼反過來,一心想否定它,就像索贊尼辛那樣,關於索贊尼辛,弗。謝曾經肯定地對我說過,在集中營里,索贊尼辛是個有名的告密者和逃兵,怪不得他後來發了瘋,和那位肖洛霍夫不同,肖洛霍夫寫得很真誠,並似乎因此贏得了普遍的愛戴,甚至還得到了一架私人飛機。寫得更有趣、更有人情味是那些外國作家(也許,除了蒙古作家),他們的作品常常刊登在《外國文學》雜誌一份專門刊登翻譯作品的文學雜誌,由蘇聯作家協會於1955年創辦。上,這份雜誌,維克多。哈里托內奇過去常給我訂,現在卻不再訂了。外國作家比我們的作家更成功一些,他們善於傳達心理,於是後來,外國的生活讀起來也更令人開心一些,因為,我們的生活是一目了然的,沒什麼可讀的,我也不去電影院看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不想浪費時間,但是,他們仍不時要說上這麼幾句,弄出一堆無聊的玩意來,你也搞不清哪兒是結尾哪兒是開頭,完完全全是現代派,它減弱了藝術表現力,真不明白乾嗎要發表這些東西。根據我自己的經驗,我應該說,作家們都是些渺小的人物,作為男人來講就更渺小了,儘管他們有着堂堂的外貌,穿着皮夾克,永遠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干起那種事情來,他們總是手忙腳亂的,很快就完事了。我從來沒想過要嫁給他們中的某一位,儘管有過幾次這樣的機會,甚至有過一位出版社社長。那是一個還相當年輕的男人,但他的神經系統已經被徹底破壞了,他幻想着把所有人都重新沒收一次。他特別想沒收女歌星阿拉。普加喬娃阿拉。普加喬娃(1949—),俄羅斯歌星……這些幻想使他變得歇斯底里了。出於謙虛,我把自己扮成一位幼兒園的阿姨。這使他入迷。可他,還是想先把我給沒收了,然後再結婚。我只好和他分手。許多人都和這樣的賤貨結了婚,這甚至叫人感到害臊。
但是,我不僅僅是想給科學附加上一些新的例證,使它陷入困境。老實說,這絲毫也不能讓我激動。是時候了,該最終把自己的命運理出個頭緒來。然而,我不打算懺悔。有時,我覺得自己是個不幸的、愚蠢的女人,遭到了生活的虐待,順便說一句,生活就化身為波里娜。尼卡諾羅夫娜那張大喊大叫的嘴臉,什麼也沒剩下,只好躲進自己的浴室,浴室里,那件非人的發明——煤氣熱水器,在一刻不停地嗚嗚作響,有時,我披散着蓬鬆的頭髮,看着自己,說道:擦乾眼淚,伊拉!也許,你其實就是一位新的聖女貞德?就讓你名譽掃地唄。那又怎麼樣?沒什麼了不起!你拯救不了俄羅斯,但是另一方面,你也不怕為了這個可疑的念頭去拚死地冒險!瞧,在你的女同胞中間,還有誰能像你一樣,她們最大膽的事情,就是暗中躲着丈夫,像我媽媽說的那樣,跑到莫斯科來灑我的香水,旁人的興趣,一周有上一兩次,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借口趕去買緊缺商品,在她們那些人中間,有誰敢於像你這樣絕妙、絕望地冒險呢?!
我不止一次地身穿晚禮服坐在水坑裏,不止一次地使自己蒙受恥辱,被帶了出去,但是要知道,並不是像一個在車站拉客的妓女,被人從一家什麼小酒館裏帶了出去,而是從音樂學院的大廳里被帶了出去,在大廳里的首演中,由於對自己的處境感到徹底的絕望,我向那個英國樂隊扔了橘子!不,伊拉,你不是一位最糟糕的女人,男人們會因你的美貌而發瘋、而臉色蒼白,你只喝香檳酒,你經常得到一束又一束的鮮花,就像獨唱獨奏演員那樣,送花的人有太空人,有大使,還有一些不公開身份的百萬富翁。
美男子卡洛斯,拉丁美洲某個共和國總統的侄子,一個令人銷魂的男人,在他住處的桌子上干過你,把他那位骨瘦如柴的老婆拋在了腦後。瓦洛佳。維索茨基即弗拉基米爾。維索茨基(1938—1980),俄羅斯詩人、歌手和演員,曾在莫斯科塔甘卡劇院主演莎士比亞名劇《哈姆雷特》,受到熱烈歡迎。演完《哈姆雷特》出來謝幕時,常常在舞台上沖你擠眼……還有其他一些人,更普通一些,也有過一些十足的壞蛋和惡棍,不過,只有通過比較才能看出一個男人的偉大!而我真正愛的,都是些大人物,他們的臉上閃着生活和榮譽的油亮光芒,在他們面前我會感到軟弱無力,渾身發燒,但是我也會創造出一些奇迹來,怨不得萊昂納狄克要把我稱為愛的精靈,他是知根知底的。是啊,和他的這段戀情,無論它對於我來說是多麼的不祥,多麼的致命,但它難道可以被稱為下流嗎?——不,伊拉,我對自己說,你還不到垂頭喪氣的時候,你的命運不是在一家什麼小辦公室里決定的,順便說一句,有六位最漂亮的美國美女正在一刻不停地盯着你的命運呢,這六個人經常出現在電影和電視中,一看到她們,美國中產階級的百萬大軍就會眼饞得不行,她們六人只有一次聚在一起:五個白皮膚,一個巧克力色皮膚,在紐約57街一家很時尚的俄國茶館裏,在照相機的閃光燈下,在攝像機的蜂鳴聲中,她們異口同聲地請求大家不要欺負我,不要碰她們的這位小姐妹,這位小姐妹身穿自己惟一的一件火紅色狐皮大衣,看上去就像一個來自遠方的女乞丐,就像灰姑娘,就像一個迷失在風雪和不幸中的邋遢鬼。我以為,和問候一起,她們會寄來一件可愛的禮物,哪怕就是那件留做紀念的皮大衣,那件皮衣我當時沒有接受,是出於高傲,這高傲我是從我曾祖母那裏繼承來的,我長得很像她,她的畫像就掛在我床鋪的上方,但是,她們卻沒寄東西來,沒捨得花錢……你該啐她們一口!——麗杜拉說道,這時,我倆正在看那張照片,在那張照片上,她們摟在一起:五個白皮膚,一個巧克力色皮膚。——這幾張臉真討厭!尖牙利齒的,全都一個樣!——麗杜拉喊了起來,她在因為那幾個美國女孩吃我的醋。——哈里托內奇寫信罵了她們,幹得對!——她幸災樂禍。
總的說來,麗杜拉對外國女人是沒有好感的,因為她們自以為擁有享用外國男人的優先權。但是,麗杜拉對我卻非常善良,非常溫柔,就像一隻小羊。這是我在麗杜拉這兒借住的第二個月了,我在這裏每時每刻都感到焦慮。我信賴女性友誼的溫柔紐帶。沒有這樣的紐帶,我就會徹底死掉了。——你最好還是給你的加夫列耶夫打個電話吧!——麗杜拉建議。加夫列耶夫又怎麼樣?他也躲開了我。去他們的吧,他們全都叫人討厭!而過去,離開他們我連三天都熬不住,我渾身散發著芳香,就像是月夜中天藍色的香檸檬花園,在那月夜,星星掛在南方的天空中,波浪之間,是我的克休莎在身旁遊動。但是,花園被踏平了。受洗?可突然之間,我不該去?要知道,這世界上的任何東西都不能讓我對維尼阿明神父坦白一切!大家全都在密謀反對我!怪不得,怪不得他問到了萊昂納狄克,問他是怎麼死的。好吧,我回答,我毫不隱瞞,就像是面對那些折磨過我、後來又證明我無罪的調查人員,如果說,在他的追悼會上應該有一位女主人,那麼這就是我,而不是她,或者,至少應該出現一種和解,就像是在被軋死的安娜。卡列寧娜的靈柩旁,她的丈夫和軍官渥倫斯基眼含淚水地實現了和解,因為,任何人在面對死亡的時候都是沒有差別的,但是,濟娜伊達。瓦西里耶夫娜卻沒有這份寬宏,在那具死屍旁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我被掐着脖子轟了出去,這還不算,濟娜伊達的詭計還走得更遠!她利用她寡婦的一切影響,要把我消滅掉。我一直在逃……唉,我幹嗎要逃呢?
她們,五個白皮膚,一個巧克力色皮膚,她們是否知道,我此刻是多麼的糟糕!唉,糟糕!……但是現在,她們也幫不了我,什麼忙也幫不上。不,我這幾天就去受洗,——到那時我們再看!到那個時候,具有神力的光明武士就會站在我這一邊,誰要是敢來碰我——就讓他來試試看吧!欺人者的手將會枯萎,他的腿將會癱瘓,他的肝臟將會長出惡性腫瘤……別傷心,伊拉,我對自己說,你的命大,有四萬隻貓的命!你的命大,有四萬隻貓的命……也許,你其實就是一位新的聖女貞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