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只喝香檳,總的說來,我喝得很少,不讓它成為我的每日所需,避免染上普通百姓的這個習慣,我不常喝,喝得很少,而且只喝香檳,除了無糖香檳,我什麼也不喝,而且,在喝酒之前,我會把那根固定瓶蓋的細鐵絲放到高腳杯里,搖晃幾下。這時,高腳杯就會泛起泡沫,噝噝作響,那些針狀的、難以下咽的酒沫就會騰空而起,但是,我最愛喝的香檳就是勃盧特勃盧特(брют),來自法語brut,指含糖量不高的一種干香檳酒……啊,勃盧特!你是野獸,你是流氓,你是神鳥勃洛克!你是神聖的,勃盧特……
沒有香檳的時候,我就聽從勸說,喝一點白蘭地,給我斟上什麼,我就喝什麼,甚至是那些保加利亞泔水,但問題不在這裏:我想得到理解,可他們卻在居心叵測地灌我,我也裝出一副一無所知的樣子,開始撒嬌,開始藐視一切。我不想喝馬爹利!我不要你們的康伏西!……我愛喝可特勞!馬爹利(Martell)、康伏西(Courvoisier)和可特勞(Cointreau)均為酒名。——我帶着勝利的微笑說道,想把大家都惹惱,可他們卻回答:可那不是白蘭地呀!——為什麼不是白蘭地?難道白蘭地就不能是橘子味的嗎?——他們都哈哈大笑起來。專家丟了臉。別拿我當傻瓜!得了,格里沙,他們對他說道,別再逗了。把可特勞拿來!可格里沙這裏卻沒有可特勞,結果弄得很沒面子。——有一次我和一伙人在一起,在那伙人裏面,你們想想,有一個男爵,真正的男爵,頭髮花白,不,是真的,克休莎,是嗎?——克休莎溫情地看着我,就像在看一個淘氣的孩子。——就是這瓶白蘭地的所有者。——那位男爵他喝什麼呢?——一位渾身虱子的盧蒙巴大學在莫斯科,全稱為“盧蒙巴各族人民友誼大學”,1960年建校。教授問道。——喝他自己的白蘭地?——不。——男主人眨着眼睛,對教授說道,男主人受到了我的傷害,已經在為可特勞的事情恨我了,這位男主人——他叫什麼名字?——格里沙,我和克休莎就是到他這裏來的,可以說,他可是費了神了。不,格里沙諷刺地說道,他喝的是自己的酒還是自己的尿,還不都是一回事!——嘿,說得真機智,——我冷冷地說道。一點也不好笑。——於是,我恐懼地感覺到,在這裏沒有人能理解我,在這生活的節日裏,我是一個局外人,應該喝酒,儘快地喝酒,為了別哭出來,應該學會一種外語,因為男爵不會說俄語,哪怕一天只學二十個單詞,可是我太懶了,太懶了,我的懶惰能把像冰島那麼大的整個島嶼都給傳染了,於是,冰島就會變成一片荒漠……全都完蛋!!關我什麼事?我向四周掃了一眼,想找到克休莎,但代替克休莎的,只是地板上的她那雙鞋子,因為克休莎被他們拖到廚房裏去了,他們迷上了她神奇的外表,她駕着那輛粉紅色轎車剛剛來到這裏,來了之後,她說道:我無法待在俄羅斯。我又不能沒有俄羅斯……我該怎麼辦呢,我的小太陽?
她一直叫我“小太陽”,在這個詞裏摻進了太多的溫情!她赤着腳被拉進了廚房。我跟在她後面走了進去,我看到:她身邊圍着兩位莫斯科電影製片廠的小導演,而她坐在那裏,無動於衷地喝着速溶咖啡。我說,克休莎,我們離開這裏!在這裏,他們不理解我們,只是想灌醉我們。我們走,小太陽,她對我說,扶我站起來!那幾個穿着麂皮夾克的男人抓住我倆的手,請我們跳舞。可是我說:跳什麼舞?和這些老東西跳?嘿,謝謝了,我說,和你們跳舞沒意思!我倆使勁掙脫了,格里沙在門洞裏搖晃着身子,惡狠狠地看着我倆鑽進了電梯。姑娘們,你們也許會改變主意?我這裏有甜瓜。而克休莎說:把甜瓜拿到這裏來。我們明天再給你運回來。格里沙連臉都給氣黑了,而我倆按一下按鈕,就下樓了。——他們不是我們的人,——我說,——不是我們的路子。——她卻回答:我們怎麼來了這裏?
坐進那輛粉紅色汽車,我倆在想,接下來該幹什麼?克休莎提議到安東那裏去。安東是誰?我說,我們不會再錯一次吧?我總是來不及認識她所有的朋友,她的朋友們就像葡萄一樣,成串成串地掛在她的身上。喂,我問道,你在法國過得怎麼樣?不咋樣,她回答。克休莎嫁給了一位牙醫,她笑着說,她的牙齒是不會再疼了。這位熱奈來莫斯科參加一次學術會議,她扛着攝像機對他進行了電視採訪,他善於像聖母那樣交叉起兩隻小手,——唉,小太陽,她對我說,他襯衫上的一粒扣子沒扣上,我看到了他的肚臍眼,周圍長滿了毛……我的命運決定了。她以為,在法國她同樣能在電視台工作,因為她從小就精通法語,還會彈鋼琴,就像在上個世紀那樣,然而,那個法國男人卻不讓她工作,讓她住到了巴黎郊外,住在一個叫楓丹白露的鐵路小站上,拿破崙就葬在那裏,但是我談的不是這件事情:克休莎住在一幢空蕩蕩的房子裏,那房子帶有一個大花園,園子裏長滿了梨樹,克休莎住在那間房子裏,給我寫那些瘋狂的信。我溫情的小太陽,她寫道,通過距離最近的觀察,發現我的丈夫熱奈原來是一個十足的蠢貨。他整天整天地鑽牙,每一秒鐘的時間都被派上了用場,錢也要用大頭針別起來。每天晚上,他都要帶着一副莊重的模樣閱讀《世界報》巴黎的一份每日晚報,1944年12月創刊。,在床上討論法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獨特道路。他的撫摩和那消毒藥水的氣味,會使我一直想到那間牙科診所,雖說他的那個並不像牙錐,但也老是不中用。我吃梨都吃得撐着了,我得了經常性腹瀉。我所認識的住在這裏的俄國人,都有腹瀉症。他們傻頭傻腦的,一直在為祖國而哭泣。去反駁他們是沒有意義的:他們疑心重重,笨手笨腳的。你讀過索氏指索贊尼辛。的哈佛演講嗎?——真是丟人。我為這位梁贊饒舌鬼感到臉紅,我懷着巨大的快樂聽出了一句黨內老套話:為了過去的一切——表示感謝,為了今天的一切——你要負責!而他們卻認定我就是一副紅面孔。在我身邊形成了一個愛瑪。包法利的基本組合,我給自己找了一個年輕的卡車司機,可他同樣是個討厭的傢伙……在另一封信里,她還是承認,法國是一個相當美麗的國家,由於無聊,她開始旅行,諾曼第太美了,可遺憾的是,到處都是籬笆、私有財產和法國人,一群令人討厭的人!最使我痛苦的是巴黎的假斯文,她寫道,所有人都不直截了當地說話,都善於迎合別人的意思,所思所想與生活毫不相干,一連串的詭辯,一連串的萘!我和我丈夫去過一位院士的家。那院士向熱奈遞過來兩個指頭,你猜怎麼著?——就算是握手了。熱奈竟然不生氣!他欠着屁股坐在椅子邊沿上,亮出一副最最甜蜜的笑臉……這哪裏是什麼道德敗壞的西方啊?克休莎寫道,我太看不起它了!他們全都是些煩人的正面人物,在他們幹壞事的時候,也帶有那樣的分寸感,那樣的精細,就像香腸店裏的小老闆在片火腿。還有,他們喝白酒的方式,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而且不超過兩小杯,然後,意識到自己幹了壞事,他們就會比先前表現得更加正面……我不相信克休莎信中所說的話,我認為她這是在演戲。——我惟一的樂趣就是手淫,她寫道。我的思念都放在了你的身上,我的小太陽!……——我認定,克休莎有她的目的,她需要這樣寫信,而我對歐洲繼續抱有好感。啊,比如說,我在“宇宙”餐廳見到的那個白髮蒼蒼的男爵,多棒啊!可格里沙卻認為我是在撒謊。我用不屑一顧的目光看着格里沙,那些不覺得自己一無是處的男人都忍受不了這樣的目光。唉,你呀,格里沙!他是從哪裏冒出來的,還捧着他那個愚蠢的甜瓜?克休莎,我說道,喂,求求你了,我們這是要往哪兒開啊,克休莎,你可是完全喝醉了呀!……去他的,克休莎說,說到底,我畢竟是個法國人。他們能把我怎麼著?——她長時間地擺弄着車鑰匙,卻長時間地塞不到鑰匙孔里去。汽車咆哮起來,像是馬上就要爆炸了。雪很大,四周一片黑暗。克休莎,我說,我們去坐出租車吧!——你老實坐着,聽聽音樂,克休莎說著,打開開關,放出了音樂。一位巴西女歌手,名字我忘記了,大聲地唱了起來,但她的聲音卻很溫暖,像是專門唱給我和克休莎聽的。我回憶起了卡洛斯。我倆擁抱在一起,相互依偎着。她穿一件時髦的狼皮大衣,這件大衣說明那位醫生並不一定吝嗇,直到他們結婚前,我甚至還不認識那位醫生,因為,儘管我們相愛着,克休莎還是一直單過,不讓任何人去她那裏,我感到傷心,於是就努力做得像她一樣。我身上穿的,卻是一件陳舊的火紅色狐皮大衣,是卡洛斯送給我的,卡洛斯是總統的弟弟前文說卡洛斯是總統的侄子。,不過他已經不在莫斯科了,也許,已經不在世上了,因為總統被推翻了,另一批亡命之徒掌了權。他們從莫斯科召回了卡洛斯,然後他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連一封信也沒給我寫。
我不知道卡洛斯是不是一位好大使,但他是一個好情人,這一點我倒是知道得很清楚!他把他的大使館變成了莫斯科最快樂的地方。他非常進步,迫不得已,也沒人去阻止他。他如此進步,去參加招待會時會開一輛日古利吉普車,還要掛上他那面像睡衣一樣的小彩旗,而且不帶司機,可是我卻知道,他的車庫裏有一輛鋥亮的黑色奔馳轎車,夜裏我們就開那輛車到處跑,在我想兜兜風的時候。他把地下室改造成了舞廳。他從格魯吉亞大街的外匯商店裏買來無數的食品飲料、香煙和酒,經常舉辦瘋狂的宴會。莫斯科的知識界人士都到過那裏。貝拉。阿赫馬杜琳娜阿赫馬杜琳娜(1937—),俄羅斯女詩人。就是在那兒對我說的,孩子,您美得無法形容。卡洛斯的舞跳得很好,可我跳得更好,而他很快就發現了這一點,並做出了正確的評價。我留在了他那裏,而最後一批客人在天快亮時也散去了,警察挨個兒給他們敬禮。我是大使,——卡洛斯手裏拿着一隻杯子和一瓶莫斯科牌伏特加酒,對那位守衛宅子的民警說,——如果你不喝下這杯酒,我會生氣的。——那位民警害怕惹友好國家的大使生氣,就毫不猶豫地喝了下去。我留在了他那裏,原來,他做愛的功夫還要勝過跳舞。我們伴着古典音樂做愛,那一夜,他那張寬大無比的寫字枱就成了我們的床鋪,桌子的遠角堆着一小摞書本和紙張,其中含有那個香蕉共和國轉眼即逝的秘密,但他並不是一個黑髮男人,嘴上也沒有那道能體現出粗魯熱情和虛偽誓言的黑色唇須。他那副南方人的外表已經被牛津的優雅所弱化、所馴服了,他在牛津讀過書,在那裏住了很多年。我遇到的並不是一個紅極一時的暴發戶。他用那貴族式的安靜征服了我,我不信克休莎的話。
克休莎一年之後回來了,假裝是出差,為一個展覽收集資料,她穿得那樣的隨意,那樣的無可指責,甚至用不着去看一眼她的裙子、靴子、線衣和睡衣上的商標就可以斷定,它們都屬於最有名的時裝,更不用說那輛人人都要跑過來圍觀的粉紅色轎車了,但是,還沒來得及從那輛車裏鑽出來,在長途旅行之後沖個澡,換身衣服,她就開始臭罵自己的丈夫了,捎帶着還罵了那片梨園。我早就能弄懂她的意義,只要隻言片語,只要一個暗示,甚至連一個字眼也不需要,此刻,只要看一眼她那張無可比擬的臉,我就知道自己被騙了,但我沒有說話。而在一通忙乎之後,在她總會給我送上的那些禮物之後,我倆終於躺了下來,我要求她做出解釋。我想,難道克休莎真的脫胎換骨了嗎?不,我對自己說,即使這樣,我也會一如既往地愛她,實際上,我會原諒她的一切,我不會和她吵架的,但是要知道,我想做的不僅僅是原諒,要知道,我不止一次把她的舉動與自己做比較,直到結婚前夕她都沒對我透露她的舉動,因此,我要求她做出解釋,而她,打着哈欠說,去習慣好的東西並不難,小太陽,但是還必須去習慣,好的東西不再是好的了,變得什麼也不是了,一切又全都從零開始,還會有損失。——這是什麼,是懷舊嗎?——我問道。她有氣無力地表示了抗議。——可是你還說什麼:損失……——唉,她說道,這事我們明天再談,然後,她吻了吻我的鬢角,可是第二天,她卻已經在由於另一個原因而發怒了:昨天夜裏,她那輛粉紅色轎車的雨刷被人給掰走了,轎車的前罩蓋上寫上了兩個大大的字:“jb”。她罵出了粗話,這我聽得懂。在商店裏,人們圍着她嚷嚷。站在她身邊,我也獲得了很大的滿足。她要通了打往楓丹白露的電話,長時間地和那位口腔科專家嘮叨着。真是些奇奇怪怪的人,她說道。還沒有出嫁,就想要孩子,就像在我們的中亞地區那樣。頹廢。而且,他又是那樣一個愛吃醋的傢伙!……等一等,——我說。——怎麼!——克休莎挑釁地說。我什麼也沒說,取而代之的是,我們盡情狂歡,這已是第四個晚上來安東這裏,克休莎發現,安東很像年輕時的阿列克賽。托爾斯泰。這好嗎,還是怎麼著?——我問道,老實說,無論是年輕的托爾斯泰還是年老的托爾斯泰,我都不知道長得什麼樣,只知道那條模樣特別的托爾斯泰街。——這要取決於心情,——克休莎說,——我是在巴黎和他認識的。——他在那裏做什麼?——經常操我。——我們駛出了莫斯科市界。——克休莎!——我激動起來。——我們在往哪兒開呀!——四周一片黑暗,但雪已經不再下了。
在出城的檢查站,交警攔住了我們。——你放心,——克休莎說道,把她那頂黑色的針織小帽往下拉了拉。克休莎搖下車窗,與那位交警親熱地交談起來。她與他們關係很好,經常給他們送些一次性打火機、鑰匙鏈、圓珠筆、香煙、瑞典避孕套、磁帶、口香糖和帶有裸體女人像的小年曆片,——那些年曆片讓他們頭腦發昏,——她很開心。她車上的雜物箱裏滿是這些珍貴的破爛。那位臉被凍成了棕紅色的交警,姿勢漂亮地敬了一個禮,讓我們路上小心,隨後一直拿眼睛盯着我們。我們繼續往前開去,很快就開進了森林。——這在歐洲是不可能有的!——克休莎興高采烈地說。然後,她沉默片刻,又添了一句:野蠻人……
她是前後矛盾的,我的克休莎,無論是在這個晚上還是在後來。越往後,她越是前後矛盾。她在那邊住得越久,她前後矛盾得就越厲害。
在別墅小村裡,亮着稀疏的燈光,傳來稀疏的狗叫聲,但道路卻清掃得很乾凈。路上我們又稍稍喝了幾口,於是,我們徹底走不動了。克休莎笑着,抱着我的兩個膝蓋。我們感到很熱。克休莎按響喇叭,聲音如此之大,似乎她就是這裏的主人。四面八方眾多的狗突然尖叫起來,但卻沒人來給我們開門。車上的表顯示為三點鐘。我什麼話也沒說,但為了打起精神我喝了一口馬爹利。終於,大門打開了,我們在汽車前燈射出的光柱中看到一張滿是鬍鬚的臉,大鬍子穿一件黑皮襖,他打量着汽車,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卻又帶有一種不加掩飾的疑惑。後來,這位生有一對牛眼的守門人註定要在我的生活中扮演某個角色,儘管當時我並沒有料到這一點。不知是守門人認識克休莎,還是他心頭產生了對那輛汽車的尊重,反正,他想了一下,就放我們進去了,於是,我們駛進一處院落,我覺得這院落像是一個大園子。克休莎讓車滑行到房子跟前,入口處燈火通明,於是,我們鑽出了充滿樂聲的汽車。克休莎邁了幾步,就無力地倒在了雪地里。我趕過去想幫幫她。我倆躺在雪地里,看着那幾棵樹梢在呼嘯不止的松樹。——真爽啊!——克休莎說著,笑了起來。我表達了同感,但因對身邊這幢房子的規模感到驚訝,我還是提出了一個問題,——克休莎,我們這是在哪兒呀?——在俄羅斯!——克休莎回答,對此堅信不移。在雪地上的感覺很好,於是,我倆就把穿着薄絲襪的兩腿舉向空中,一通亂蹬。一個只穿一件襯衣的人走到門口的台階上,看了看我們,喊了起來:克休莎!——安東契克安東的愛稱。!——克休莎也喊了起來。——我們在洗雪浴呢!快到我們這邊來啊!——你們會着涼的,傻姑娘們!——安東契克友好地哈哈大笑起來,衝過來要把我倆拖出雪堆。——安東契克!——克休莎說道,她抵抗着,不願站起來。——你會不會幹我們兩個?——會的!——安東契克嗓音興奮地答道。——那好吧,我們走!——克休莎說著,不再抵抗了。安東攙着我倆的胳膊,拖着我們向台階走去。——總的說來,“干”這個字眼,——克休莎推理說,由於雪浴,她渾身已經濕透了,但戴着那頂不祥地扣在眼睛上方的黑色小帽,她卻顯得很漂亮,——這個字眼啊,——克休莎指出,——使俄國式做愛的沉重事情變得輕鬆了……我在內心承認她說得對,但我沒有說話,當著一個陌生男人的面我還有些不好意思。
在台階上,安東向我做了自我介紹,我們很快都自報了家門,然後,大家就衝進了暖和的房子。脫下皮衣,我們走進餐廳,那裏有各色人等圍坐在餐桌旁,吃着晚餐的殘羹剩飯,但也許,他們並沒有坐在那裏,也沒在吃殘羹剩飯,——那裏一個人也沒有,因為,由於熱氣和新印象,我腦子裏一下子短路了,就像克休莎一樣,她什麼都忘了,甚至連我們是怎麼來的,她是怎麼和交警談話的,全都忘了個一乾二淨。
在你短路的時候,當你開始生活在另一個空間裏,把你自己全都抵押了出去,甘願由一個善良的保護人來為你擔保,可你卻從未見過這個擔保人,在這個時候,該如何表達自己的心情呢?有時,你突然浮上水面,挺在水中,然後又再次沉到水下,然後就——再見吧!
就這樣,在那個夜晚,在一個個短路的瞬間,我浮了起來,我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身邊是手腳亂動的克休莎,她那張扭曲的臉向我伸了過來,它伸得很長,狠狠地咬了我一口,我抖了一下,拿不定主意,是反對還是贊同這種態度,但是,一個更絕對的景象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它壓向我的面頰,變得滾燙。看來,我就是由於這一情況才浮上來的,這情況就是,另一個從完全相反的另一個方向抓住了我,而克休莎,卻像月亮一樣,從右邊的什麼一個地方升了起來。看來,我被包圍了,我感到迷惑不解,我在台階上只與安東一個人見了面,克休莎也終於落了下來,但她沒有從我身邊爬開,於是,我倆擁抱着,飛到了空中。滿懷激動和熱情,我倆張開四肢,升到了高空,——我們在飛行!在飛行!伸着腦袋,相互追逐,笑着,尖叫着,——我們在飛行!在飛行!接着,我再次短路了,記憶沉睡了,——突然一陣疼痛,我發出一聲叫喊!我朝高腳杯邁出一步,給自己一刀,躺倒在自己的腳下。
安東身穿一件長衫站在那裏,手裏擺弄着一隻杯子。喂,喝點!——我用胳膊肘支起身體,卻又癱了下去,沒有支撐的力量。安東坐在我身邊。他的下巴很肥,很小,不像樣子,我不喜歡,於是,我就轉過身去,面對着窗戶。窗台上有幾朵紫色和白色的高山蘭,而再往外看,就是冬天了。——氣窗!快打開氣窗!——我請求,並抿了一口酒。這是香檳。我一口就幹了。他又給倒了一些。我又一口乾了,然後躺下來,看着天花板。——你太棒了。——安東微笑着,輕輕說道。香檳起了作用:我活了過來。——你也不錯。——我用微弱的聲音說道,竭力想回憶起那分身的人,回憶起我和克休莎的共同飛行。——克休莎哪兒去了?——沒看到克休莎,我着急起來。——她一大早就去莫斯科了。她有事。——安東解釋道,他的話強化了我對克休莎的欽佩,藉助意志的力量,她總能迅速清醒過來,步入白天的生活。一夜不睡覺,她反而能變得更精神,更活躍,只有那雙浮腫的眼睛會讓一位內行的男人產生狡猾的聯想。在兩種生活中,她都能保持自我,從不會散架,她能把技巧和溫柔結合在一起,把同樣的激情賦予黑夜和白天,在黑夜和白天都能找到自己的迷人之處。我卻恢復得相當慢,第二天就完全垮了,尤其是在冬天,在冬天,天色從中午就開始暗淡了,而在那暮色之中,人就想穿着暖和的絨衣坐在那裏,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靜靜地看着壁爐,而在這座神奇的別墅里就有這樣一座壁爐,還有油畫、白樺木傢具、書櫥、小擺設和地毯,那些地毯輕重不一地壓在鑲木地板上。——你很棒呀!——我對安東說道,我因為那口香檳而心懷感激,於是,他俯下身來,吻了我,而我遲疑了片刻,便招呼他到我身邊來了,儘管他的下巴很肥,很小,不像樣子。
我在天藍色的衛生間裏梳洗,衛生間的整個瓷磚牆面上畫著一個正在盆中洗澡的美女像,他們的二樓上,還有一間真正的芬蘭桑拿浴室,我小心翼翼地沿着樓梯往下走,感到有些頭暈,由於頭暈,我感到一切都是模糊的,縹緲的,但是這樣也很爽。安東請我坐到餐桌邊上去,他替我挪開椅子,露出了一個有些空洞的笑容。攤了一大片的冷盤並不太吸引我,可它們那好客的豐盛卻感動了我。又高又瘦的女僕,也就是守門人的老婆,看上去很可愛,但眼球有些突出,嘴巴像是雞屁股。她並不知道自己嘴巴的可笑,仍把雙唇塗得鮮紅。守門人自己則從廚房裏探出半張臉來,對我這個人很感興趣,以便隨後和他老婆一起對我來一番評頭論足,我看了他一眼,皺起了眉頭,可安東卻要請守門人過來,安東心情很好,對自己的能力做了證明之後的男人,不可避免地都會擁有這樣一份心情,他與守門人稱兄道弟,請守門人過來幹上二兩酒。這個提議讓守門人顯出一種戲劇化的恐懼相來:他舉起兩手輕輕一拍,兩眼骨碌骨碌地轉,然後回絕了,借口要去收拾散落在車庫裏的煤。只有最愛喝酒的人才會這樣回絕伏特加,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守門人的老婆,看來也是一位喝酒的好手,首先接受了勸酒。在他們相互勸酒的時候,我斜眼看了看四周。這不是一座普通人家的房子,我感到遺憾的是沒有向克休莎問清房主是誰,雖說,他沒戴結婚戒指,這給了我很多信息,而使我獲得更多信息的,卻是壁爐上方以一位旗手為首的那一排綠色小兵。熱湯端了上來。這多油的、滾燙的湯真叫我開心,白色的湯盆冒着熱氣,這種湯盆已經被人淡忘了,在吃飯時也不再用了,就像膠皮套鞋一樣,也已經被人忘了。這熱湯是多麼有益健康啊!熱血湧上了我的臉龐!不,生活中畢竟還有一些明亮的時刻,並不僅僅是風雪和暮色!
但問題還不在這裏:在清晨醉意的慣性中,我在開心地喝着熱湯,而安東把他那張灰黃色的臉湊到我跟前,帶着橡皮圖章似的、廣告式的微笑,向我說著補充的恭維話,這些話不僅說明了他的殷勤,也說明了他的教養,我喝着熱湯,安東在說,漂亮女人他見了不少,但漂亮女人中很少有人在睡覺時也漂亮,因為在睡覺時,美女的臉是鬆弛的、醜陋的,臉上會顯露出難以磨滅的庸俗痕迹和原罪的痕迹,可是,在我沉睡的臉龐上,他所看到的卻只有真誠和美麗,——就在這個時候,在清晨醉意的慣性中,一扇新門在我的生活中敞開了,帶着12月的嚴寒,邁着一個成功男人和名人的堅定步伐,萊昂納狄克走進了這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