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奇·柯勒
如果有人天生註定要找到一艘從沒有人找到過的潛艇的話,那麼這個人一定就是瑞奇。柯勒。
1968年,理查德。柯勒和妻子弗朗西絲帶着他們的三個孩子搬到了莫里恩派克的一所房子中。這個社區位於布魯克林,裏面住滿了意大利和猶太裔的居民。在這個社區里,孩子們都幫助年老的寡婦做家務,外國移民在他們狹小的後院中種植無花果。理查德當時29歲,是一家玻璃公司的老闆,他擁有德國血統,而且對此深以為傲。弗朗西絲當時27歲,祖籍西西里,她同樣為此感到驕傲。兩人都希望能夠將自己所傳承的文化灌輸給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六歲的瑞奇,他已經到了可以領悟這些文化的年紀了。但是柯勒夫婦在撫養瑞奇的過程中,發現兒子身上有些與眾不同的東西。他貪婪地閱讀書籍,但從來不看那些給小孩子準備的粗體印刷讀物,而是讀《國家地理雜誌》、戰爭史和一些與宇宙太空有關的書籍。家裏的書都讀完后,他就將讀過的書再從頭讀一遍。他母親奇怪為什麼他不到外面和其他的孩子一起玩耍,然後弄得灰頭土臉的再回家來。而瑞奇則一直要求母親給他訂閱《大眾機械》,弗朗西絲不知道自己該高興還是該找個醫生來給瑞奇看看病。她從來沒有遇到一個人——不管是孩子還是大人——能像他一樣無休止地追尋答案。
弗朗西絲給兒子買了更多的書,瑞奇不住地閱讀——軍事人物傳記、戰事實錄、武器手冊和任何其他崇尚勇氣的書籍。不久,弗朗西絲就發現她不得不強迫瑞奇到外面去玩了。
當瑞奇知道了“阿波羅”計劃后,他被人類穿越並控制宇宙太空的想法吸引住了。他閱讀關於尼爾。阿姆斯特朗的書籍,然後下定決心也要成為一名太空人。他每天喝果珍來積攢能量,穿着自己用錫紙做成的“太空服”,然後懇請媽媽給他買史雲生電視便餐——這是在布魯克林能買到的最接近太空食品的東西。
與此同時,他父親一直忙於拓展他玻璃公司的業務,但他還是儘可能在繁忙的工作中抽出間隙來教育好他的孩子。他欣賞瑞奇愛讀書的好習慣,但是他也希望兒子的身體能夠變得強壯起來。他教兒子干各種體力活——無論在家、在他的商店還是在他的船上——他都交給兒子重要的任務讓他去完成。瑞奇七歲就會划玻璃,八歲就能使用圓鋸。一旦瑞奇表現出猶豫不決,他父親就會訓斥他:“你是傻子嗎?”或“別像個木頭一樣站在那裏”。每當這時,瑞奇就會深深地低下頭——他崇拜他的父親,他父親在他心目中是世界上最強壯的人,他非常不願讓他的父親感到失望。瑞奇的母親會反駁道:“你怎麼能說這種話?”她問道,“你知道你父親的話曾對你造成了怎樣的傷害。現在,你怎麼能對你的兒子說同樣的話呢?”理查德。柯勒根本不理妻子的話。
很快,瑞奇取悅他父親的想法就戰勝了希望成為太空人的想法。當他父親問他:“你在玩美國大兵玩偶?你還玩洋娃娃?”他就趕緊開始轉而製作戰艦和戰鬥機模型。當他父親帶他出海,並交給他重要任務時,他總是擔心會把水手結打錯或將船開得離障礙物太近——這些行為都會被他父親罵作愚蠢。但無論如何,他可以和他父親一起出海,自己打水手結,自己駕駛船隻——鄰居家的孩子在七歲時決不可能做到這些。不久以後,瑞奇就可以做那些十幾歲孩子能做的事情了,這全歸功於他的父親。理查德認為他能夠做到,並使他做到了。
在瑞奇繼續研讀歷史的同時,他還接受了另外一種教育。他的父母希望將引以為傲的祖國文化傳授給他。弗朗西絲做的飯菜充滿西西里風味,她沿襲家族傳統,與人擁抱親吻時在臉頰上留下口紅印、周五不吃肉、與朋友充滿激情地擁抱、用濃厚的西西里方言呼喊孩子的名字——這些都是瑞奇意大利血統的標記。他濃密的黑髮梳成多尼。奧斯蒙德的髮型。他的皮膚在他母親一瓶瓶進口特級初榨橄欖油的滋養下呈現出橄欖色。他的眼睛是草場上樹皮的顏色。他的眉毛在尾部向下彎曲,就像被從場上扶下來的足球運動員受傷的胳膊一樣,但是他的眉毛表情豐富,它會隨着瑞奇的心情上下移動。從小的時候起,瑞奇的眉毛就會動來動去,即使在讀書的時候也是這樣。
而瑞奇的父親則希望將他教育成一個德國人。他和瑞奇都是崇尚努力工作、注重榮譽的人,他們不會接受任何人的施捨或饋贈。他的處世哲學是,“如果你想得到更多,你就要付出更多,”他還不遺餘力地將這個想法傳授給兒子。他希望瑞奇能夠以他祖國的文化為傲,不能讓這個社區的任何人覺得他們德國人的後裔不如別人。事實上瑞奇從他閱讀的書籍和看過的歷史節目中已經獲得了作為德國後裔的自豪感。他從這些途徑中注意到,不管人們怎麼看待德國人,他們都尊重德國人追尋卓越的態度。
他父親經常在不經意間回憶起塞格先生,塞格先生是他的鄰居,也是他自小崇拜的偶像。塞格是德國移民,他在德國的一個馬戲團工作。希特拉上台後,他逃離德國,但之前他曾經隨馬戲團多次來到美國。他曾給理查德講述過他所熱愛的祖國,在那片土地上手藝精巧的工匠們製作出優美的工藝品,到處都是優秀的科學家和藝術家,每個村莊都秉承了古老的傳統,人們都信奉辛勤勞動的工作美德,並對祖國懷有深深的自豪。在遇到塞格先生之前,理查德從未想過他要繼承德國的優秀文化傳統。但是在認識塞格先生之後,理查德決定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德國人。有時瑞奇的父親完全沉浸在對塞格先生的回憶中,就像回到了童年時代。小瑞奇可以聽出來,他父親將塞格先生視為他心目中的英雄。這在瑞奇幼小的心靈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這個人可是他心目中的偶像啊。
瑞奇開始將重點放到閱讀有關德國歷史的書籍上,尤其是關於二戰的歷史。他注意到電視上經常將德國人描述得卑鄙無恥,他感到很奇怪為什麼人們把德國人想像得那麼壞,實際上只是希特拉一個人在危害了世界的同時也損害了這個國家的尊嚴。他閱讀了二戰前的德國歷史,研究希特拉是如何掌握國家政權的。每當學校要求寫讀書報告時,他都選德國的題材。他告訴社區中的鄰居,他的姓“柯勒”就是源於德語“礦工”一詞。
瑞奇閱讀的歷史書越來越多,他開始注意到他和同齡的孩子在思維方式上存在很大不同。其他的孩子喜歡閱讀戰爭書籍,但是瑞奇似乎對士兵的生活更感興趣。他經常思考一些別人從不思考的古怪問題——被困在碉堡中的士兵寫的信、為什麼士兵總希望家裏能夠給他們寄一些小東西、戰鬥機飛行員的童年生活,以及當士兵的家人知道他們的兒子陣亡的噩耗後會有什麼樣的反應。當他從書上看到戰士在戰場上陣亡的照片時,他希望這些書永遠不要流傳到這些士兵的家鄉去。
儘管瑞奇的父親忙於工作,他還是經常和孩子們一起度周末。但是,他不像其他父親一樣和孩子一起打棒球或參加學校的戲劇活動。如果瑞奇希望和他的父親在一起的話——他經常有這個願望——他就必須按照父親的習慣去做,這就意味着他們要一起待在船上。
父親看着他系帆索或擦扶手時,他總是感到很緊張。如果他稍有失誤,他父親就會說:“你怎麼這麼沒用!”如果事情做得很好,他就會滿心歡喜。他父親讓他在船上承擔重要的職責。很快,瑞奇就學會了父親的哲學——如果下定決心做一件事的話,就沒有什麼是做不成的。
海岸之外對這個視野已經開闊的七歲孩子來說是一個嶄新的世界。瑞奇的父親喜歡捕魚,像所有的漁夫一樣,他有一本數字書,這是通向那些神秘地點的通行證。他們經常到沉船附近捕魚,理查德告訴瑞奇,在他們下面一排排的沉船中,就躺着德國的潛艇。那是非常奇妙的獵殺機器,曾經大規模出沒在危險的海域中。瑞奇一直夢想着能夠征服宇宙太空的外星世界。但現在對他來說,這種幾十年前就在他周圍活動的神秘機器要比那些在電視上看到的科幻故事更具吸引力。當他們駕船駛過洛克威出海口時,瑞奇問父親這些等距分佈、像城堡一樣的圓形石柱是幹什麼用的。他父親向他解釋道,美國陸軍工程軍團用這些石柱在水下拉開一張鐵網,用來阻擋德國潛艇進入牙買加灣。“你能相信嗎,瑞奇?”他父親問道,“德國人已經到了這裏。看,你能看到維列扎諾大橋吧,德國潛艇最近的時候已經到了那裏。”瑞奇常常沉湎於這些知識之中,但他從未向他的朋友透露過一個字。在他看來,只有像他和父親一樣的漁夫才有資格知道德國潛艇潛入美國近海岸的秘密。
在從父親那裏聽說了鐵網的事之後,瑞奇到商店買了一艘潛艇模型,他不斷地畫這艘潛艇,直到他畫出潛艇被鐵網捕捉住的場景。他研究父親的航海圖,驚奇地發現在羅德島的布洛克島海岸居然有一艘沉沒的潛艇,旁邊一行觸目驚心的紅字警告道:注意——裝有軍火。距離潛艇逞強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四分之一個世紀了,而直到如今潛艇上仍然延續着未盡的故事。
瑞奇八歲的一天,天氣溫暖,陽光明媚。父親帶着他到布魯克林海岸米爾灣水域的戴德豪斯灣滑水。瑞奇滑水的時候繩子鬆了,他掉到了水裏。父親趕緊關掉引擎,將船頭調轉過來,沖瑞奇喊道:“游到船這邊來!游到船這邊來!”然後將兒子從水裏拉了出來。他開着船圍着水中的一個物體轉圈。理查德對瑞奇說:“進艇艙去,別往水裏看。”但瑞奇對任何事物都充滿好奇,他向艇艙中走去,走到一半就停了下來,觀察水中的物體。他父親開着船又圍着那個物體轉了一圈。這時他看清了,是一具屍體,是一具女人的屍體——他知道是女人的屍體是因為他看到屍體身上穿着比基尼泳裝。他父親與海岸警衛隊取得了聯繫,然後繼續圍着屍體打轉。瑞奇近距離地觀察屍體,女屍面部向下,長髮漂在水面上,雙腿分開,屁股有一半從泳裝中露了出來,背部和大腿上有幾處明顯的傷痕,屍體隨着船隻掀起的波浪上下起伏。瑞奇的心劇烈地跳動着,但是他還是忍不住繼續向水裏看去。他沒有大叫,也沒有害怕得躲起來。他感到很奇怪,為什麼一個人可以就這樣被丟在大海里而沒有任何人知道她的蹤跡。
出海季節即將結束時,瑞奇的父親決定學習水肺潛水。在家的時候,理查德允許瑞奇安裝和分解他的氣瓶和呼吸調節器——他希望讓他的三個孩子熟知這些設備而不至於感到恐怖。他將潛水設備扔到後院小水池底,讓瑞奇游到水底將設備組裝起來,然後讓他使用氣瓶和調節器在水底呼吸。每當瑞奇想到自己可以征服海底世界,他就覺得自己像電視劇《海底兩萬里》中的潛水員一樣了不起。
在這期間,瑞奇一直堅持不懈地讀書,這使他在同齡的孩子中看起來像個書獃子。瑞奇從不參加任何體育活動,也不和鄰居的孩子們在外面一起玩耍。他將大部分業餘時間都用於讀書或製作二戰武器的模型,而且他的模型越做越逼真。但瑞奇並不是個弱不禁風的人,瑞奇的父親聽說兒子放學后被一個叫維尼的留着非洲髮型的高大男孩欺負后,他帶着瑞奇到社區里找到這個孩子,然後逼著兒子痛打了這個男孩一頓。此後,鄰居的孩子都不敢再小看瑞奇了。他們都知道如果惹了瑞奇,他就會發狂的,沒有人再敢輕易招惹他。
瑞奇九歲那年的夏天,他父親帶着他和另外一名碼頭機械師駕駛他的漁船出海,在船上聚會。現在,理查德已經允許瑞奇駕船航海、在海水中游泳,以及為大人們開伏特加酒,他已經成為船上的重要一員了。理查德將船舵交給瑞奇,讓他將船從港口駛入大西洋。剛剛離開碼頭十分鐘,瑞奇就將船舵用力打向一邊,船身的晃動引起了他父親的注意。
“你在幹什麼?”他父親問道。
“前面有個輪胎,我不想撞上去。”瑞奇回答道。
理查德俯下身,向水中看去。
“那不是輪胎,”他說道。
瑞奇歪着頭向旁邊看去。船繼續向前行駛,他看到他原以為是輪胎的物體實際上是一具男屍。他臉部向下,雙臂向兩側伸出,雙腿懸浮在水中,一件黑色的風衣在海浪的衝擊下蓋到頭上,就像是一塊裹屍布。船駛過他旁邊時,帶起的海浪將他的頭沖了起來,瑞奇看到了他的臉。他雙目緊閉,臉颳得很乾凈,頭髮蓋在眼睛上,在風衣裏面穿着一件高領毛衣,他的皮膚很白,他已經死了。
瑞奇的父親接過船舵,駕着船繞着屍體緩緩行駛。“快回艇艙,別看了!”他命令道。瑞奇離開了舵手室,但眼睛一直看着水中。他父親和另外那個人用一柄十英尺長的魚叉鉤住屍體向船的方向拉近。海浪很大,屍體隨着海浪上下波動,但他的雙臂一直保持原有的姿勢不變,向兩側伸出,與身體成十字狀。理查德報告了海岸警衛隊。
“將屍體打撈到船上,”海岸警衛隊命令道。
“絕對不行,”理查德回答道。
理查德知道,如果將屍體打撈到他的船上,他就會捲入無休止的調查中,而他根本無暇應付。他盡量待在屍體附近,等着海岸警衛隊的到來。一邊等,理查德一邊和他的朋友開着玩笑:“看看他身上有沒有錢包!”“他有沒有戴着大鑽戒?”
海岸警衛隊到達后,用無線電與理查德取得了聯繫。
“將屍體撈到你們船上,然後跟我們回去。”
“不行,”理查德回答道,“如果你們不來打撈這具屍體的話,我可就撒手不管了。”
父親的想法比看到屍體更令瑞奇感到恐懼,他不能忍受任由一個死人在海上漂浮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知道他父親說到做到,他只有祈禱海岸警衛隊趕緊來將屍體帶走。
海岸警衛隊的船冒着風浪駛近他們。瑞奇一直盯着屍體的臉和他向兩側伸展的雙臂。海岸警衛隊的船駛過時,理查德將手中的魚叉遞了過去,船員看到屍體后開始嘔吐。海岸警衛隊要求理查德駕船跟隨他們返回岸上。當所有人到達海岸警衛隊駐地后,他們用擔架將屍體抬到岸上。海水不斷從死者的口中流出,一個和瑞奇年紀相仿的男孩跑到擔架旁,大喊着:“爸爸!這是我爸爸!”瑞奇止不住渾身顫抖,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忍住哭泣。幾分鐘后,有人告訴理查德,死者在駕駛帆船時遇到了暴風雨,他被海浪打出了帆船,葬身大海。他們說死者是個牧師。
在回家的路上,瑞奇一直在想如果他和父親沒有發現這個牧師的屍體,結果將會怎樣。距離上次他發現那具女屍已經有一年的時間了,在這期間,瑞奇一直想知道,如果一個人在海中喪生,那麼熱愛他的那些家人將會多麼迫切地想知道他的下落,將會多麼傷心欲絕。
瑞奇十一歲的時候,他父親終於教他潛水了。他們一起來到碼頭停船的地方。瑞奇檢查了他的量表,在面鏡中吐上唾沫防止面鏡在水下起霧,然後拍了拍身側,確信沒有落下潛水刀。一切準備就緒后,他學着電視劇《海上巡航》中的姿勢,採用背滾式入水。紐約的海水中到處漂着白色的泡沫杯和煙蒂,水面上佈滿了油漬。但是瑞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水面下的景色簡直太美妙了——馬蹄蟹舉着蟹螯示威、米諾魚四處穿梭、水母隨着水流到處漂泊——他在這個人跡罕至的地方自由游弋。就是在這個地方,潛艇曾避過岸上的喧囂悄悄潛行,他知道他已經到達另外一個世界,而這個世界與他一直渴望的神秘宇宙太空別無二致。
瑞奇十二歲的時候,父母分居了,他父親有了其他的女人。1975年2月的一個晚上,弗朗西絲悄悄走進瑞奇的卧室,將正在熟睡的瑞奇叫醒,然後將行李箱遞給他,讓他收拾自己和弟弟的行李。
“我們要去哪兒?”瑞奇睡眼惺忪地問母親。
“我們去佛羅里達,”弗朗西絲說道。她對自己的回答感到很吃驚。之前,這個念頭從未在她的腦海中出現過。
凌晨兩點鐘,弗朗西絲將三個孩子帶上了她的黑色別克利雅,然後向南面的新澤西高速公路開去。她在途經的加油站買了一份地圖,然後讓瑞奇開車。天朦朦亮的時候,他們在一個休息站稍事休息,然後弗朗西絲接着開車上路,最終到達佛羅里達的母親家。她從未告訴母親她要來這裏。羅賽莉。魯奧蒂親了親她的女兒,親昵地捏了捏外孫的臉。弗朗西絲知道她是不會再回紐約了。
離開紐約幾個星期後,瑞奇在佛羅里達的外婆家慶祝了他的十三歲生日。弗朗西絲在附近買了自己的房子。瑞奇和父親通電話的時候說:“我愛你,但是你為什麼不到這裏來和我在一起。”理查德只能說:“你知道,兒子,我也沒辦法,你媽媽和我已經不能繼續在一起了。”打過幾次電話以後,瑞奇知道他以後的日子就要在佛羅里達度過了。
瑞奇十四歲時上了附近的哈德森高中。一天他外出鍛煉身體時,看到一個身材彪悍的同學正在欺負另一個身材瘦弱、長着金髮的男孩,瑞奇認出來這個男孩是他數學班的同學。瑞奇走上前去,讓那個高大的男孩住手。“關你他媽什麼事,你再廢話我就……”高大男孩說道。瑞奇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男孩摔倒在地,一邊嗚咽一邊哀求。瑞奇知道父親說的是對的:如果有人欺負你,就舉起你的拳頭。
那個瘦弱的男孩對瑞奇表示感謝,並做了自我介紹,他叫唐。戴維森,他請瑞奇放學後到他家玩。唐的房間就像一個展廳,很多二戰期間的戰鬥機模型從屋頂懸挂下來。如果為這些模型拍個特寫,那麼它們看上去和真的戰鬥機沒什麼兩樣。瑞奇躺在地板上,看着上面那些模型,他彷彿置身於雷特灣的戰場上,看到機關槍擊毀了敵機的機翼,飛行員跳出駕駛艙逃生。唐非常高興看到瑞奇躺在地板上觀看模型的樣子,因為他自己也常常這樣做。唐的書架上有二十幾本關於希特拉的空軍——納粹空軍的書。“我是德裔,”唐告訴瑞奇,“我對二戰時期的技術非常着迷——尤其是德國的工程技術和他們使用的超級武器。”瑞奇告訴唐關於納粹海軍的情況——德國海軍——以及德國潛艇如何潛近紐約海岸,距離他家門口只有一兩英里的秘密。瑞奇告訴唐他也是德裔,自此兩個孩子成了親密的朋友。
瑞奇和唐十五歲的時候,他們報名參加了潛水班,希望取得初級潛水資格。他們經常潛水,用魚叉叉魚,並和鯊魚一較高下。瑞奇感到自己就像水底的太空人,自由探索着海底的禁區,而到這些地方探險是那些同齡的同學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這些精良的潛水服,既是瑞奇海底探險的防護服,又是他探索海底世界的入口。他喜歡這種在海中叉魚時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感覺。像唐和他這樣的海底捕獵者經常在海中單獨度過一個多小時,父親不在身旁,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瑞奇在高中一年級的時候成了街頭的小混混。他放棄了多年來對書籍的熱衷,開始在海灘上和其他孩子一起遊盪,在放35毫米膠片的塑料筒中塞上煙草,還定製了一把鋒利無比的短劍刀。他一副七十年代少年的典型裝束:長發及肩、留着小鬍子、穿着毛邊短褲、黑色的搖滾T恤,上面印着閃亮的絲絹印花。佛羅里達的陽光將他原本橄欖色的皮膚曬得黝黑,他的下巴稜角分明。女孩子們都想接近他。他的眉毛還是像會說話一樣充滿感情地上下運動。
瑞奇每門課程的成績都是A或者B,但是老師給他的評語往往是:“學習不夠用心”或“有待進一步提高”。他經常在街上展示他父親教給他的處世哲學。一次,他十四歲的弟弟弗蘭克說他受到了一個成年人的欺負,十六歲的瑞奇將這個成年人打倒在地,直到他哭喊着求饒。瑞奇和四名低年級足球隊員決定對高年級隊員搞一個惡作劇,將他們鎖在衣櫥中的運動服用火點着。學校因此對他們提出了訴訟。開庭時,法官對他們說,如果他們以後不再惹麻煩,那麼他們這次的記錄就可以被消除。自此以後,瑞奇果然沒有再惹麻煩。
隨着時間的推移,瑞奇開始為以後打算。他不準備再上學了——雖然他從學習中得到了很多樂趣,但是他需要親自動手做些事情,而不是僅僅坐在課桌後面聽別人講課。一個想法已經在他的腦海中成形了。他要參加海軍,這樣他就可以在海上生活、環遊全球、操作那些世界上最壯觀的戰艦。也許——這才是他真心希望的——他可以在一艘攻擊潛艇上服役。當然他指的並不是笨重的核潛艇,而是艦身圓滑、行動敏捷、像捕獵者一樣的潛艇。
瑞奇中學快畢業的時候,美國海軍徵兵人員到他們中學徵兵。瑞奇問了很多問題,徵兵人員告訴他,參加軍官認證考試的人有機會參加軍官培訓計劃。參加這些培訓計劃的新兵可以有機會接受各個領域的培訓——其中包括潛艇。瑞奇報名參加了考試,並且付出了艱苦的努力。他在百分制的考試中取得了九十八分的好成績,美國海軍稱他們很樂意接收他,瑞奇再次提出了上潛艇的要求。
徵兵人員向瑞奇保證,如果他答應在海軍服役六年,海軍就會同意安排他在潛艇上工作。他們要求瑞奇簽署一份協議來確保此項承諾,瑞奇和母親簽署了協議。儘管早在幾年前他成為太空人的夢想就破滅了,但是現在,雖然聽起來大不相同,他還是對自己說:“我終於如願以償了。”
高中畢業后,瑞奇和其他幾名新兵被汽車接到了佛羅里達的海空軍基地。海軍的噴氣機在頭頂盤旋,新兵們宣誓入伍,瑞奇也成了美國海軍的一員。
當天下午,一名身着藍色夾克的軍官將瑞奇叫到辦公室中。
“孩子,出了點問題,”他說道,“你申請的時候說謊了。”
“我不懂你是什麼意思?”瑞奇問道。
軍官解釋道,他們發現瑞奇在高中的時候曾有過縱火記錄。海軍不能允許可能縱火的人在軍艦上服役。絕不允許。
瑞奇的胃開始痙攣,他解釋那起事件純屬惡作劇,而且法官也同意消除記錄,但軍官絲毫不為所動。最後,軍官提出,瑞奇可以繼續參加軍官培訓,但他再也不能登上任何一艘軍艦。他要求瑞奇就此簽署一份文件,瑞奇拒絕簽字。幾個小時后,瑞奇傷心欲絕、神志混亂地在街上遊盪。他曾經當過一天美國海軍的成員,但現在他預期的美好未來被少年時犯下的錯誤所扼殺。接下來的幾天中,他漫無目的地四處遊盪,一直在反省以前的生活,希望能找出什麼彌補的辦法。當他發現於事無補后,決定回紐約為父親工作。
三年來,柯勒一直在他父親公司中辛勤地工作。在這期間,他從未碰過他的潛水服。一天,他到長島東部的一家潛水用品商店修理窗戶。其間,他看到一張照片,照的是一名潛水員在沉船探險。照片上的潛水員好像在沉船的浴缸中尋找水龍頭,柯勒向這個名叫艾德。墨菲的店主詢問關於這張照片的情況。
“這艘船是‘安德拉。多利安’號,”墨菲說道。
柯勒在書上看過關於“安德拉。多利安”號的故事。他知道這艘船沉在紐約海岸附近,但是他從未想過會有人潛水到那裏去探險。店主拿出一沓“多利安”號的照片。從這些照片看來,“多利安”號和柯勒在佛羅里達看到的那些沉船完全不同。那些沉船已經完全被海水所侵蝕,但是“多利安”號看上去就像是荷里活用來拍電影的道具沉船,艇艙完好無損,上面的各種管道清晰可見,似乎還在講述着曾經發生過的悲劇。
“我想到那兒去潛水,”柯勒脫口而出。這個決定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整整三年了,他從未想過再去潛水。
“不行,不行,不行,”店主趕緊說道,“要到‘多利安’號潛水可不是那麼容易。它可有250英尺深,只有最好的潛水員才能去。”
“我就是最好的潛水員,”柯勒說道。他向店主講述了以前在佛羅里達叉魚的經歷。
“這可不像叉魚,朋友,”店主說道,“這樣吧,這個周末我有一群顧客要到一艘名叫”聖地亞哥“號的沉船去潛水。這是艘一戰時期被德國魚雷擊沉的巡洋艦,大概深110英尺——這個深度你應該可以,到時帶上你的潛水服。”
“我一定會去的,”柯勒說道。
柯勒衝到父親公司的地下室中尋找他的潛水裝備。潛水裝備上遍佈灰塵而且霉跡斑斑,他打開裝備,將氣瓶、呼吸調節器、面鏡和蛙鞋分別拿了出來,他的潛水服中飄出一股腐朽的橡膠的味道。
周末,柯勒隨船前往“聖地亞哥”號。當他們抵達沉船地點后,他開始着裝。其他的潛水員一邊偷笑,一邊被他衣服上的氣味熏得直咳嗽。柯勒沒有手套,沒有潛水帽,沒有靴子——只有一件連胳膊都蓋不住的像農夫裝一樣的濕衣。看到他的這身裝束,有人問他,是不是早晨剛種過玉米。
“水底很冷,”一個潛水員告訴他,“這裏可不是佛羅里達,夥計。”
“啊,我不會有事的,”柯勒說道。
入水一分鐘后,柯勒就開始發抖了。灰綠色的海水中,溫度不到華氏50度。當他到達沉船后,他意識到這艘沉船是頭朝下,底朝上翻轉過來的。他順着船側巡遊,希望能找到一個入口,最後發現了一個艇艙的入口。柯勒沒有受過挖掘、篩選或其他這方面的專門訓練。他只是用手抓了一把淤泥,然後從裏面找到了一把子彈。他非常興奮,但他的身體開始凍得瑟瑟發抖。他看了看錶——他剛剛下水五分鐘。他開始上升,不想被凍死在海里。在上升的過程中,他着迷地盯着手中的子彈。一戰時期的軍火現在居然跨越時空出現在他的手中,簡直不可思議。
之後,柯勒置辦了東北部海岸沉船潛水員的標準裝備:乾衣、手套和一把價值五十美元的潛水刀。他報名參加所有潛水用品商店潛水包租船的潛水活動。他的身體似乎本能地嚮往那些堆滿物品的沉船。他經常可以找到多年來被其他潛水員忽略的東西。他毫無畏懼地在諸如“俄勒岡”和“聖地亞哥”之類的沉船中進行探險,經常穿越那些連潛水教練都畏懼的地方。他的血液中充滿了對潛水的嚮往。大海中起伏的波浪、航船引擎的轟鳴、海港的灰藍色海水,以及午夜時分銀河在水中的銀色倒影——所有這些都讓他想起那些和父親一起在船上度過的美好時光。
對柯勒來說,沉船潛水這項活動一樣可以使他四處周遊。他曾在一本潛水雜誌上看到這樣一則報道:1967年一群人租了一艘船到“多利安”號去潛水,其中一名叫約翰。杜達斯的人找到了沉船的羅盤。柯勒覺得杜達斯簡直就不是普通的人類。在那些沒有量表的日子裏,他們穿着冰冷的濕衣,戴着隨時可能進水的腕錶,卻能潛到250英尺深的海底從“多利安”號中拿出羅盤箱。柯勒剛剛開始認識到氮醉癥狀,並對海底的寒冷有了感性的認識。對他來說,杜達斯簡直就是將太空人、雇傭兵、角鬥士和海豚的優點集於一身,是個真正的強者。
隨着經驗的豐富,柯勒逐漸展現出他超於常人的勇氣。一次到“聖地亞哥”號潛水時,他擠進了一個快坍塌的洞口,進入一間佈滿油污的艇艙。在能見度幾乎為零的情況下,他找到了滿滿一包的瓷器、燈罩、望遠鏡和號角,然後將這些東西分給岸上的同伴。他的表現引起了潛水愛好者雜誌的關注。在探索其他沉船時——“俄勒岡”號、“救援”號、“科伊布拉”號、“勒塞爾”號——他在淤泥中挖掘,並游進坍塌的艇艙,這些危險的行為都顯示了他對深水沉船的無比熱愛。他經常在空氣用盡之前結束潛水,他經常從那些充滿危險的艇艙中滿載而歸。他對沉船物品的渴望無止無盡,他找到的東西越多,他就渴望越多。
一天墨菲將柯勒叫到一邊單獨談話,他告訴柯勒,有一個六人潛水小組——事實上就是一個團伙——他覺得這六個人和柯勒屬於一類人。這個團伙沒有正式的名稱,但其他人都叫他們“強盜”。他們很恐怖,墨菲說,說他們恐怖是指他們對沉船物品的慾望和他們對危險環境的藐視。他們是東部海岸最優秀的潛水員。
“他們潛水的深度令人瘋狂,柯勒,”墨菲說道,“他們專去那些別人不敢去的地方,他們和你是一類人。”
“能把我介紹給他們嗎?”柯勒問道。
“聽着,很多人認為他們是搶劫沉船的強盜……”
“那你就必須得把我介紹給他們了。”柯勒說道。
墨菲邀請這夥人參加他組織的一次前往“俄勒岡”號的潛水,柯勒也報名了。墨菲介紹他們認識。這個“強盜”團伙包括六個人——五個藍領工人和一個航空宇宙工程師——每個人都至少有十年的沉船潛水經驗。他們在船上大聲喧嘩,但抵達沉船后就變得完全不同。柯勒看到這些人迅速融合成一個整體,飛快地做着各種手勢,很明顯是按照早已制定好的計劃統一行動。他們派一個名叫賓基的人鑽到貨船尾部的一個小洞中,然後輪流等在舷窗前把自己的包中裝滿各種物品:閃着銀光的水壺、盤子和其他由賓基挖出來的物品,似乎每個人都可以預計到其他人的每個動作,在默契的配合下,他們之間幾乎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在相同的時間內,他們可以打撈出最大數量的沉船物品。柯勒從沒有看見過這麼無間的合作。他從小就對那些構造精良的機器非常着迷,而現在看着這些人的團隊合作,他更是感覺永不厭倦。
上船后,“強盜”們打開啤酒,擺出各種熟食大肆慶祝他們的收穫。柯勒將他在沉船上抓的兩隻大龍蝦遞給他們,他們嗤之以鼻。“你找的沉船物品在哪裏?如果你就是想抓龍蝦的話,你他媽還是待在碼頭上吧。”柯勒笑了笑,然後問他以後是否還可以和他們一起潛水。
“強盜”團伙並不喜歡外人,但他們喜歡柯勒。這個孩子像他們一樣一杯一杯地喝着酒,他們都痛恨相同的包租船船長。最重要的是,他看上去具有和他們一樣的強盜精神。他們向他提了一條建議,“你帶啤酒,”他們說道,“你就可以跟我們一起潛水。”
柯勒買了數不清的啤酒,他這樣持續了一年。他從未見過什麼人聚會時像他們一樣鬧得那麼凶。他們潛水前在比薩店裏大吵大鬧,他們朝路過的船隻露出屁股,他們戴着塑料豬鼻子沖他們討厭的船長學豬叫。他們還要喝下大量的啤酒,吃進數不清的食物。偶爾歇一會兒,他們還不時地教育柯勒,這些樂子是多少錢也買不來的。
就像對待軍隊士兵一樣,這些人將柯勒原有的服裝剝去,給他配備了深海潛水員的標準裝束。他的潛水服?去死吧——要買這種牌子的。他的燈?快把那些佛羅里達的垃圾丟掉,買個更亮點的——看在上帝的份上,這裏可是大西洋啊。五十美元的刀?太誇張了吧,換個便宜的,這樣它掉下去的時候你就不會玩命地去追了。他們意思很明確:如果一個潛水員想到其他人都不敢去的地方,那麼他必須首先具備能夠這樣做的硬件。
然後他們開始給柯勒灌輸新的想法,他們教他研究甲板圖和照片,這樣就可以確定沉船上哪個部位才能找到最多的物品。盲目挖掘的潛水員永遠比不上那些提前準備的潛水員。他們倡導團隊精神:他們這群人要一起行動,然後一起分享得到的東西。這樣的話,柯勒就可能會背着別人挖出來的東西上來,或者在其他人體力不支時向他們伸出援手,無論如何一定要使整個團隊的收穫最大化。如果柯勒想獨吞找到的沉船物品,那麼太好了,孩子,不要待在團隊裏了。只要你在團隊裏,就要記住這一點:我們從不互相欺詐。
他們在潛水過程中對柯勒傾囊相授,他們的方法雖然古老但行之有效。他們討論如何判斷出傾斜的沉船上沉船物品的所在。他們的行為體現了用腦思考相較單純使用體力的優越性。他們熟知所有潛水過程中可能出現的狀況,就像一本活的潛水事故百科全書。他們研究這項運動中所有可能出現的千鈞一髮的情況、減壓病的襲擊,以及溺水死亡等,他們深入分析每起事故,直到他們對事故原因了如指掌,並可以本能地反應出預防方法為止。他們對別人發生的事故進行總結,得出這樣一條經驗:潛水員不可能獨立做成所有的事。
他們向柯勒傳授生存的方法,告訴他,只要他還在呼吸那麼就萬事大吉。他們教他如何應對產生的恐慌:首先將動作慢下來,然後後退,不斷跟自己講話,直到戰勝恐慌。他們不斷提醒他沒有減壓就升到水面的嚴重後果,當他們說:“我寧願割斷自己的喉嚨也不願意忍受減壓病的折磨”時,他相信他們說得是真的,因為他們曾親眼看見沒有減壓的潛水員浮出水面后滿臉鮮血、心臟停止跳動的慘狀。他們提醒他——不斷地提醒——要注意“雪球效應”,這是指如果潛水員忽略了一個或兩個小問題只顧解決其他問題,那麼這一兩個小問題就會和其他問題攙雜在一起給他帶來巨大的困擾。“一定要解決好遇到的第一個問題,要立即解決,並且要妥善解決。”他們說,“否則你他媽就完了。”
柯勒記住了他們說的每句話。當他們帶着他到最危險的沉船潛水時,他努力堅持着,用背包往上運沉船物品,一直注意保證自己的安全。在接下來的一年中,他參加了這個團體的每次潛水。對這些潛水員來說,柯勒只是一個小鬼,但他每次找到的東西都是他們從未見過的。他從不懷疑自己的能力,對他來說沒有什麼目標是不可能實現的,沒有什麼想法是過於誇大的。他居然認為他們這群人可以將“科伊布拉”號的船鐘從船頭上摘下來。大家都知道這艘船全長400英尺,沉在180英尺的深處,那裏海水冰冷,從沒有潛水員到過這艘船的船頭。“你還真聰明,這真是個不錯的找死的方法,”他們一邊說一邊將啤酒罐砸向他的後背。但是不管這些人怎麼嘲笑柯勒的想法,也不管他們怎樣諷刺他,柯勒都堅持說:“這是可能的!”最後他們不得不承認柯勒的想法是有可能實現的。在柯勒提出找尋“科伊布拉”號船鐘的建議一個月後,這些人準備了備用氣瓶,制定了嚴密的小組行動計劃,成為第一批到“科伊布拉”號船頭探險的潛水員(直至今天,還沒有人發現這艘沉船的船鐘)。
一天,在潛水歸來的途中,這些潛水員達成一致意見。如果他們增加成員並且形成組織,那麼他們就可以自己租下一艘船潛水,這樣既可以省錢又可以自己決定潛水地點。不過,需要規定成員的義務——無論是否參加潛水,成員都必須支付船的租金——但這確實可以提高整個組織的行動效率。
潛水員們一個個表示同意。現在這個組織需要一個正式的名字。有人建議用“大西洋沉船潛水員”。太妙了。另一個人建議大家穿上同樣的風衣。“我們可不是保齡球隊,”其餘人都反對。那麼綉着骷髏十字的棉布夾克怎麼樣?這還差不多。現在這六個人必須選出另外四個新成員,而這四個新成員的加入必須得到所有人的同意。只有最好的潛水員才能獲得提名,而且這些潛水員必須和他們一起潛過水,必須與他們想法一致。當提到柯勒的名字時,四個人豎起了大拇指表示同意,另外兩個人將拇指指向一邊表示反對。柯勒的心沉了下去,所有的人都沒有說話。當這兩個人認為已經把柯勒折磨夠了的時候,他們也豎起了大拇指,柯勒總算長舒了一口氣。他們打開啤酒,每個人都發誓要忠於他們的組織。“大西洋沉船潛水員”就正式成立了。
就在柯勒加入“大西洋沉船潛水員”的時候,他聽到傳言,父親正在和他的前女友交往,柯勒曾和這個女孩同居過一年。他質問他的父親,父親承認這是真的,而且他已經和這個女孩交往了幾個月。瑞奇聽后,啞口無言。
“你怎麼能做這樣的事?”最後他艱難地說道。
“我是你爹,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老柯勒說道,“如果你看不慣,門在那兒,你可以走。”
如果瑞奇走出那扇門,他就永遠都回不來了。在他父親的世界裏,如果一個人選擇離開家門,那麼他就永遠都不能回頭了。瑞奇的喉結上下抽動,前額的血管緊緊繃了起來。瑞奇現在可以選擇讓步——他可以說幾句下台階的話來保住他的工作、他的未來,以及和他父親的關係。再說,他已經不再愛那個女孩了,為什麼要因為她而離開這個家?瑞奇看着他父親的眼睛,老柯勒的眼睛一眨不眨。如果瑞奇現在走了,他就會失去他的父親,失去這個教他航海、教他做生意、教他如何堅強地面對世界的人。他應該走嗎?柯勒很清楚自己的生活原則,他認為對的事情他會毫不猶豫地堅持下去。
“我會走的,”他告訴他父親。那天,瑞奇將他的東西從地下室搬走了。他再次見到父親已經是幾年以後的事了。
現在,瑞奇必須找一份工作。一個玻璃推銷員將他推薦給了一家公司,這家公司正準備出高薪招聘像柯勒一樣有經驗的員工。幾天以後,他成為這家玻璃公司的技工。他們公司的業務主要面向紐約的猶太教社區。他和老闆相處得很好,四個月後他已經升為公司的工頭了。
在接下來的兩年中,柯勒一直辛勤工作,並為公司創造了良好的業績。作為獎勵,老闆邀請柯勒做他的合伙人,生活又重新好了起來。這幾年的夏天,柯勒一直跟隨“大西洋沉船潛水員”參加潛水活動,這群潛水員在大西洋上是獨一無二的。
“大西洋沉船潛水員”租的船上永遠裝滿了豐盛的食物。潛水員們將最好的熟食、奶酪、意大利香腸和各色點心帶到船上,簡直可以和羅馬的狂歡節相媲美。如果這次有人帶了妻子專門做的西紅柿奶酪沙拉,那麼下次肯定有人帶來他妻子精心烹制的鮮嫩豬腰肉來與他一比高下。潛水員甚至會在船的后甲板上烤牛排、雞肉和從水中抓上來的比目魚。
但他們的流氓習氣甚至超過了對美食的熱愛。他們經常在船長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大叫一聲:“游泳時間到了!”然後脫光衣服,裸體跳入海中,一邊游泳一邊拿着啤酒罐繼續喝酒。他們帶着槍上船,然後將動物扔到半空中開槍射擊。如果看到舉行正式宴會的遊船經過,他們會一邊向遊船仍啤酒罐,一邊唱低俗下流的小曲。如果船上的遊客對他們不予理睬,他們就會脫下褲子向遊船露屁股。
每個“大西洋沉船潛水員”的成員都有外號。年齡最大、頭腦最冷靜的皮特。古格里瑞是“皇帝”。傑夫。帕加諾由於相貌醜陋,所以被叫做“復仇者”。帕特。魯尼的外號“鐵鎚”得自他在海底使用的工具。約翰。拉琴梅哲的外號是“搖擺的傑克”,因為他總是想裸着身子走來走去。航空宇宙工程師布拉德。舍爾德名為“削木頭的迪克”,因為他曾試圖將一塊無用的浮木削成一艘帆船,結果根本不像一艘帆船。柯勒的綽號得自一次有關理查德。普賴爾吸食可卡因事件的討論。由於工作的原因,柯勒經常出入布魯克林毒品泛濫的街區,因此他能夠告訴這些潛水員可卡因和“快克”之間的區別。因此他贏得了“‘快克’小子”的綽號。
在這期間,柯勒遇到了費莉西亞。貝徹,一個漂亮的黑人姑娘,她是柯勒一個客戶的公司的售貨員。她可以理解柯勒對潛水的熱情。他們於1989年的秋天結婚,婚禮不久后,費莉西亞就懷孕了。
一天晚上,柯勒獨自一人在布魯克林一家西班牙餐館吃飯。當他坐在吧枱旁后,他感到有人在他的背上拍了一下,是他的父親。五年來,他們兩人從未見過面,連一句話也沒有說過。老柯勒問瑞奇他是否可以坐在他的旁邊,瑞奇同意了。
“你就快當祖父了,”瑞奇說道。他父親甚至都不知道他已經結了婚。
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中,他們一直談論彼此的生活和家庭,兩人都閉口不談瑞奇以前的女朋友。他父親讓他回自己的公司來工作。瑞奇說,他已經是一家公司的合伙人,他不會再替別人打工了。他父親建議他們合夥在新澤西開一家自己的玻璃公司,瑞奇同意了。他已經堅持了自己的原則,動搖的是他的父親而不是他,他很高興能夠再次回到家族事業中來。他也很高興地發現,如果他有了什麼想法,即使這個想法是很痛苦的——就像和他的父親決裂一樣——他也一定會堅持下去。
1990年,柯勒和費莉西亞慶祝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是個兒子。柯勒每天都緊張地工作,他將業餘時間全部用於同“大西洋沉船潛水員”一起出海探險,他們經常租史蒂夫。比蘭達的“瓦胡”號。
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柯勒一直使用“瓦胡”號。但是最近,柯勒經常和比蘭達發生爭執,有一次甚至差點打起來,柯勒知道是另找一艘船到“多利安”號潛水的時候了。他以前曾隨“探索者”號和萊格一起出海過幾次——一直以來他都很崇拜萊格。即使萊格的粗魯和急躁是出了名的,但他對柯勒始終很尊重。1990年和1991年,柯勒曾報名參加了“探索者”號的幾次出海,儘管當時查特頓已經在幫助萊格打理生意了,但他和柯勒從來沒有在船上碰過面。
1991年的秋天,柯勒聽說發現潛艇的消息后,他的生活幾乎為此停頓了。一連幾天,他被一陣陣衝動折磨着,無論在家還是工作中,他所能做的只是不停地走來走去,完全忽視了他的朋友和家庭。當布倫南打電話告訴他:“你可以參加”時,柯勒感覺到他好像回到了他父親向他講述塞格先生的故事的那些日子。他為他的姓氏所代表的含義感到驕傲,他為德國人建造機器的先進工藝感到驕傲;他以前讀過的書現在似乎又一頁頁地從他的眼前翻過,他看到了二戰,看到了英勇的德國士兵,還看到了紐約港外攔截德國潛艇的鐵網;他似乎回到了他和唐一起設計的準備環遊世界的帆船上,似乎登上了海軍曾許諾的潛艇,這些都是他用來探索未知世界的工具。他清楚地知道他必須成為發現這艘德國潛艇的潛水員中的一員,因為二十九年來,潛艇一直都是他生命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