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這幾日,做了許多實習,除了首日的化妝外,服務台作業、行政業務見習、冷凍遺體進出、火化業務、奠禮堂佈置和參加各宗教的告別式等等相關工作外,也讓他們了解民間送葬禮儀還有陣頭。
時間緊湊,忙個不停,每晚回房間洗過澡倒頭就睡,除了逛過一次士林夜市外,什麼地方也沒去,他們甚至一坐上公車,就在車上睡著了。
游詩婷轉頭看了眼那睡到整個顆都靠上她肩窩的林雅淳一眼,幫她拉高蓋在身上的外套后,繼續盯着自己的小筆電。
檔案里,全是她這幾日的實習記錄。只要有時間,她便走入二殯的禮堂,她客氣地告訴負責的禮儀師她是實習生,然後便留在會場內看整個流程。
這行業早年是被瞧不起的,認為是沒才能沒學歷沒身分地位的人從事的低下工作;然而這幾年因為政府推動喪禮服務丙級證照考,加上大環境景氣不佳,還有媒體的過度渲染下,愈來愈多人肯定這個工作,也愈來愈多人加入這個行業。
「生命事業」儼然是目前炙手可熱的新興行業,這對相關工作者來說,自然是好事,但如何在這塊領域裏佔有一席之地,是她目前最需要努力的一課。
她參觀不同禮儀公司承辦的告別式,為的是想了解他們的流程是否能有更創新的部分,然後從中學習,將來這些都是她的能量。
大概是因為下班時間,公車走走停停,她有些不耐煩,乾脆關了筆電,遠遠地,有什麼聲音傳來,她略不安地挪動了下身子,身旁的林雅淳驚醒過來。
「怎麼了?」林雅淳揉揉眼。「到了啊?」
「不是。」游詩婷笑了下。「我就是坐得有點不舒服。」
「喔。」林雅淳點點頭,正想合眼繼續補眠時,忽然睜大眼。「那是在廣告什麼嗎?」她坐直起來,靠近車窗,看着外頭,那是一個女子透過麥克風的聲音。
「憲華,你是不是死掉了?」外頭又傳來聲音。
前後座的同學紛紛看向窗外,阿泰眼珠子都粘到窗上了。「她說誰死了?」
「沒聽清楚耶……欸,那邊圍了好多人,是那裏在辦什麼活動嗎?」林雅淳指着外頭的一棟建築物;而像是要配合他們的疑問,前頭號誌燈一跳,公車緩緩停下,令他們看得更仔細了。
「憲華,給我一個路前。憲華請還我一個路前。憲華,我要路前。憲華,給我一個路前……」圍觀群眾裏邊,是個白衣女子,她戴着白色頭罩,跪在建築物前的紅磚步道上,前頭兩座罐頭塔,她正朝着罐頭塔低頭叩拜。
「啊哈哈哈哈!是孝女白琴啦!」陳潤升先反應過來,略頓,他又說:「好像是在說憲法,還我路權啦!」
「靠,我剛剛聽成獻花,我要路錢。」後座的男同學掏掏耳。「是在抗議什麼吧?」
「很酷耶,居然想到用這招。」陳潤升盯着窗外。他看過抬棺和撒冥紙抗議,倒是第一次見到出動孝女白琴的情況。
「早上不是才上了什麼民間送葬禮儀和陣頭,想不到現在就讓我們遇到孝女白琴。」阿泰目不轉睛地看着那個白衣女子。
「少年仔,你是沒看過孝女白琴哦?」鄰座的婦人突然開口。「那個有什麼好看?唉呀,不要看那個啦,那個都很穢氣,等等卡到陰,你就倒大楣。」
「哪裏穢氣?」游詩婷聞言,回了句。
「她們那種人整天在喪家哭,身上當然帶了很多陰氣,萬一她們有什麼靈跟着,你們又盯着看,搞不好那個靈就跟上你們。」婦人一臉「我很懂」的表情又說:「唉,不是我愛講,她們那種人實在很沒水準,好手好腳什麼事不去做,偏偏跑去人家靈堂哭,隨便哭幾聲也不知哭真的哭假的就有錢賺,難怪人家說死人錢最好賺。」
「阿姨,你做過孝女白琴嗎?」游詩婷問了句,見婦人瞪大眼看她,她又接著說,「什麼叫她們身上帶陰氣?什麼又是沒水準?」
「我有說錯嗎?我是好心勸你們不要看那個,免得衰神上身耶!」
詩婷是怎麼啦?居然就這樣和一個乘客說到快吵起來?林雅淳在她再度開口前,忙跟婦人說:「阿姨謝謝,我們記住了。」然後一把拉起她,往前頭走。
下車時,林雅淳和那幾個跟着她們下車的男同學對看一眼后,看着身旁那低着臉的女子,道:「你怎麼啦,心情不好哦?」
「沒啊。」游詩婷抬臉,看着她笑了下。
「雖然你平時對陳潤升說話都不大客氣,可是我知道那不是生氣,但是剛剛我覺得你在生氣。」
詩婷楞了下,不自在地笑了聲。「有嗎?」
「有啊。」阿泰湊過來。「你剛剛跟那個歐巴桑都快吵起來了,還好OK妹反應算快,拉着你下車,要不然被其他乘客偷拍放上網,一定會被很多網友罵,搞不好就封你為『激動妹』。」
抿了下嘴,游詩婷說:「我只是看不慣她那種高傲的態度。她憑什麼批評她沒做過的工作呢?再說,孝女白琴才不是她說的那樣,才不是……」
「其實喔,要不是我讀這個科系,早上又才剛看過那些民間送葬禮儀的陣頭有的沒的,我以前也曾經覺得我們現在在做的這種事很不好啊。」林雅淳小心翼翼地說。她大概明白詩婷不喜歡人家批判殯葬業的工作,她當然也不喜歡,只是她沒詩婷那麼憤慨,反正行得正就好嘛。
「對啊。以前每次經過喪家,我媽都叫我轉頭不要看,還要默念佛號,傳統觀念都這樣啦,覺得喪家和辦喪事的都很穢氣。我小時候也因為這樣很討厭聽到腮公念經和孝女哭的聲音耶,覺得他們好吵,但是現在就還好啦,大家都是為了生活嘛。」阿泰接著說。
游詩婷看着自己不斷前進的鞋尖。其實他們說的她都知道,因為,她也曾經是瞧不起孝女白琴的其中一個。
半晌,她忽然輕輕開口:「你們知道為什麼會有孝女白琴嗎?」
「對耶,為什麼會有她?」林雅淳想了想,問:「從哪個朝代傳下來的嗎?」
「早上看那個陣頭影片時,只有介紹她是代哭的,但好像沒說為什麼傳統文化里會有她……」陳潤升追問:「你知道答案?」
詩婷點點頭。「其實她本來不叫白琴,她叫白瓊,是黃俊雄布袋戲裏的角色。」
「布袋戲?」阿泰瞠大眼。「我爸有在看耶,我偶爾會瞄一下。」
「那有個人物叫藏鏡人你知道吧?白瓊就是藏鏡人的妹妹。」
孝女白琴?藏鏡人?會不會差太多?「真的假的?完全搭不上啊。」走在後頭的一名男同學訝道。
游詩婷笑了笑。「真的。她叫白瓊,披麻戴孝,一手拿白幡,一手拿哭喪棒,每次出現都會唱一首『喔!媽媽』。她是布袋戲早年的角色了,那時候台灣推行國語實施計畫,布袋戲被禁播,後來歌仔戲真人扮演史艷文,又被要求國語播出,結果因為失了原味也失了觀眾,最後很多歌仔戲藝人就跑去唱陣頭,把白瓊的角色帶進這個文化,因為瓊的台語發音和琴很近似,她就從白瓊變成白琴了。」
「想不到孝女白琴也有歷史……」林雅淳喃聲道。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陳潤升好奇不已。
游詩婷低眸,走了好幾步后,才帶着笑音地說:「因為,我以前就是唱孝女白琴的啊。」
她真的沒想過,有一天,她會去唱孝女白琴。
那一天半夜接完體,又和家屬討論豎靈相關事項后,回到永安鮮花時,已是清晨六點多了。
「干,有夠累的!」大半夜睡得正好,一通電話把他們叫了出門,這刻只想睡覺。幾個人攤坐在地上,精神不濟的。
「最近生意好像比較好,我已經連着三天都是睡到半夜被叫出去接體了。」石頭抱着桌腳,一副快虛脫模樣。
「我現在只想吃肉鬆蛋餅配冰豆漿,然後回家洗澡睡覺。」游詩婷坐在椅上,懶洋洋地開口,眨眼間,餘光瞄見本來靠牆坐的天兵忽然站了起來,喊了聲「文哥」。
文哥?一行人全站起來,低喊一聲「文哥」,她還沒反應過來時,楊景書拉了拉她,她呆了兩秒,也喊了聲「文哥」。
然後,她看着他的臉。她常聽他們說起文哥還有慶叔,但從未見過本人。幫派老大嘛,哪是說見就能見的?頭一次見到文哥,感覺不像黑道;他不像一些小混混,刻意耍狠或在身上剌龍刺鳳以彰顯自己是大哥的身分,相反的,他一襲黑色唐裝,看上去竟有那麼一點像學者。
他把景書叫到一旁,不知說著什麼,她聽不清楚內容,只聽得見文哥不輕不重的語調,她覺得他的樣子是很有威信的,但又不令人畏懼,他就像……就像是一個長輩。也許,真正的大哥就是這樣吧。
文哥說有工作要讓她做,帶着她和景書,還有王仁凱從花店離開。
下車時,她還搞不清楚狀況,只是盯着前頭的奠禮會場。花籃、花圈、罐頭塔、輓聯……為什麼帶她來這裏?
「我們有一支女子團體,叫白雪女子樂隊。」文哥就站她身旁,抽着雪茄,話說著說著,忽然對着某處招手。「她是負責管理樂隊的,以後就叫她白雪姐。」
「白雪姐?」白雪?怎麼好像她小時候在報紙廣告攔上看到的什麼綠寶石大歌廳還是聯合大舞廳的主秀藝名?
「文哥哪找來的小妹妹?」那叫白雪的女子走了過來,妝容艷麗,體態婀娜多姿,有那麼點風塵味。
「就這幾個少年仔的同伴。」黃聖文指指楊景書和王仁凱,接着又說:「你別看她年紀輕輕,現在都跟花店那幾個少年仔去收屍。」
「收屍?」白雪瞠圓了描着粗黑眼線的桃花眼,訝道:「你這麼瘦小,搬得動屍體嗎?」
「還好啦,男生會出比較多力氣。」游詩婷笑了笑。
「上次不是聽你在嚷,說秀霞要休息一陣子?」黃聖文指間夾着雪茄,拍上楊景書的肩。「我後來聽我這少年仔說有個女生跟着他們在花店工作,剛剛特地去了花店一趟,把她帶來給你,你看看行不行。」
白雪在游詩婷身邊繞了圈,將她打量得徹底。游詩婷被看得古怪,尷尬道:「呃……請問,有、有什麼不對嗎?」
「沒有。相當好!」白雪看着黃聖文,道:「就她吧。」
黃聖文點了點頭,看着游詩婷說:「樂隊有個員工準備懷孕,不適合在這期間接觸喪事,所以得訓練新人來接她的缺,你以後就跟着白雪做事。」
「我?」游詩婷眨眨眼,看向楊景書和王仁凱。「可是我平時都是跟着他們工作的,我……」
「他們也要過來學其它的工作。你們以為葬儀就只是收屍接體而已?一堆禮俗你們懂不懂?」黃聖文看着兩個少年。「從現在開始,你們兩個佈置會場、司儀、禮生這些都要學習,將來才有獨當一面的本事。工作上有問題就直接和你們白雪姐說。」
文哥離開后,白雪領着三人到一旁屋檐下,她指着招待桌后,一名正在與人談笑風生、被幾名男子逗得哈哈大笑的白衣女子,說:「那個就是秀霞,是樂隊隊長,說她是台柱也是;她從小就在戲班長大,有歌仔戲底,唱哭調相當傳神,以後你就跟她學唱哭調。」
游詩婷滿臉疑惑。「唱哭調?」那是幹嘛用的?
「孝女白琴。」白雪簡潔開口。
「孝女白琴?」游詩婷揚高嗓。「文哥、文哥要我來學孝女白琴?」不要開玩笑啦,她怎麼可能去做那種工作!
白雪兩手環胸,睨她一眼。「怎麼,不想學?你也不看看你一個女孩子,去搬什麼屍體,做這個不是更好?又不用聞屍臭,也不用看屍體,穿得美美的唉個幾聲就有錢賺,連紅包都有,當然來做這個比較好。」
「那他們怎麼辦?」她看向楊景書和王仁凱。
「他們當然也要一起學啊。你學孝女,他們學禮生和司儀,不然你們以為做葬儀這麼簡單哦?」
她努努下巴,示意他們看前頭會場。「看到沒?你們看那個罐頭塔,九層的,都比人還高了。我剛剛去看過,用的還是鮑魚罐頭和螺肉罐頭,那一座少說三萬起跳,光這排場一看,就知道是好野人,紅包肯定很大包。」
游詩婷盯着大靈堂,問道:「孝女白琴真的比較好賺嗎?又比較輕鬆?」重點是他也必須跟着一起學其它的工作,那麼,她仍然可以常常見到他。
「那當然。等等你看她唱就知道了。你們今天先看完整個告別式的流程,以後訓練時,心裏才有個底。」白雪看了下表,說:「時間差不多了,我有工作進去忙,你們找地方坐。」
突然被交代了新工作,三人雖疑惑,但好像也沒什麼不可以。他們才走到招待處後方遮陽處,就先聽見秀霞大笑。「厚!原來你就是昨晚在台上跟我合唱『雪中紅』的那位大哥喔,你是家屬嗎?」
坐在桌后、挺了個啤酒肚的中年男人開口說:「躺在裏邊那個是我叔公啦,同村的嘛,總是要來幫忙,才不會被人家說無情無義。」
「對啦,同村的又有親戚關係,一定要出錢出力。」
中年男人指着前頭罐頭塔。「那個鮑魚罐頭有沒有,就是我出錢的啦!用的是智利鮑魚罐咧,等等我叔公出山了,你拿幾罐回去補一補。」
「是哦,鮑魚罐頭捏,我吃過那麼多罐頭塔就大哥你的最厲害。」
「那是一定要的啦,啊哈哈!」男人笑幾聲,瞧瞧秀霞。「啊你……你白天唱孝女,晚上去跳鋼管哦?」
「對啊,不然怎麼會在昨晚那個婚宴遇上大哥。唉唷,我們這行都這樣啦,婚喪喜慶都嘛要去唱去跳,白天包緊緊唱哭調當孝女,晚上就露胸露腿去跳鋼管搖咧搖咧當貓女。」語末附帶一聲「喵」。
「各位親戚冰友,咱的儀式差不多要開始了,今日犯沖的是肖鼠的,咱請肖鼠的親戚冰友啊,就盡量閃避厚,多謝各位配合。勞力!」前頭司儀說著標準的台語,就見秀霞突然起身抓起一旁的白頭罩,往頭上一套,跑出了他們視線。
游詩婷從方才就一直靜默着,身旁兩個男生也沒說話;她低着眼想着剛才所見那幕,還有那對話……身側忽然傳來悶笑聲,她側臉,就見楊景書低着臉笑。
「你笑什麼?」
楊景書抬臉,目光在她身上遊走,薄唇噙着笑。「晚上當貓女?你?」那眼神像在說——你這只是什麼貓?
「搖咧搖咧!喵!」王仁凱配合地叫一聲。
「喵你個貓啦!」游詩婷微惱地往他腳上一踩。
「嘶喔——喂,是景書先說的,你踩我幹嘛?」抬起腳,還在低聲痛叫。
「我才不要去當什麼貓女!」憤恨地扭頭,不意對上楊景書帶笑的目光,她心一跳,兩腮浮上暖意。她不想像秀霞姐那樣,晚上還去跳鋼管,她只想跟在他身邊而已。
「中華民國八十七年八月二十一日,故郭府友明老先生告別奠禮儀式開始。孝眷請就位,大眾請就位。」透過麥克風,司儀的聲音響透整個會場,他們三人還摸不清狀況時,音樂已下,伴隨悲切樂聲的是一道女聲。目光隨着聲音循了去,就見前一刻還和男人調笑的秀霞手握麥克風,站在空地最外邊停放電子花車的地方;她低着臉,隱約可見白頭罩下,她的唇正貼着麥克風。
「親戚冰友,孝男孝女,大家午安、大家好。今日是外公郭友明先生……甲我的孝順媳婦甲查某孫來哭路頭……請郭友明先生,保庇一傢伙大小平安、子孫出狀元……阿爸啊啊……媳婦讓你這疼惜,來甲你哭路頭……阿北ㄟㄟ查某孫就親像你的查某囡仔,給你惜命命,今日來甲你哭路頭……」
「又是外公又是阿爸又是阿北……這場到底要哭誰?」游詩婷看着秀霞,感受不到悲傷,只有滿腦子的疑問。她真的要這樣哭嗎?
「反正你先看着,有問題晚點再去找她問,這部分的細節我也不懂。」楊景書靠着牆,沒怎麼留意那白衣女到底在念什麼。
「這就是代哭,大概是幫所有的女性家屬哭吧。」王仁凱掏掏耳朵,道:
「不過那個麥克風的人寇聲好大,聽不清楚她在念殺小。你聽懂她說什麼嗎?」
「我要聽得懂就不用站在這裏觀摩了啊。」游詩婷蹬了下腳。好熱,這麼熱的天站在大太陽底下,還要在這看多久?
不耐煩時,那道素白身影移動身形了,游詩婷瞠眸一看,那身影「咚」地一跪,爬了過來。麥克風貼住嘴唇,嗚嗚嗚幾聲,哀痛地拖着長長的喉音后,殺雞般地大聲哭唱:「雙腳跪下……嗚嗚……爸爸……爸爸你這一生做這多好代志恁對厝邊頭尾這泥照顧想袂到哪會這泥不公平,這泥不幸的代志哪會發生在阮身上啊喂……阿爸啊……人說查某囡仔呷到老,也需要一個好娘家,頭毛呷到白帥帥,也需要一個好外家,過年過節查某囡仔若是返來,厝前厝后找沒老北你一個通叫。阿爸啊……嗚嗚嗚……爸……巴爸……拔啊喂……」
「靠,她那樣唱不會唱到斷氣嗎?聽了都起雞母皮了。」王仁凱搓搓手臂。
「嗚……阿公……公喂……俗話說惜花連盆,你疼子擱疼孫,你是阮……」
「馬的。」王仁凱打了個冷顫。「再聽下去會早泄。」
「忍一忍吧,文哥都說話了,總是要學會,難道我們要一輩子打架圍事,或是四處去意外現場搶蓋白布?」楊景書點根煙,抽了起來。他額前劉海垂落,和他的長睫交錯。
一旁游詩婷看他眨了下眼后,抬指抹過眼睫,眼角略帶水光。
為何上一秒還能笑話她,這一刻神情卻如此沉鬱哀痛?他想了起什麼?還是哀凄的音樂聲牽動他深埋的情緒?
「拔啊……」平地一聲雷般,哭喊聲響徹雲霄,直往天際,像是要哭到撕心裂肺、哭到風雲變色才甘願似的,如此誇張的哭嚎聲讓游詩婷將目光挪向那在水泥地上滿地爬啊爬的孝女白琴。
她皴了皺眉,心裏想着難道她也要這樣滿地爬嗎?
「後來呢?後來你決定去唱孝女白琴?」躺在單人床上,林雅淳側過身看向另一床上盤着腿坐、小筆電就擱在腿上的人影。
她實難相信,對面那個年長她幾歲的女子曾經混過幫派。在班上,她是成績最好的那一個,也是最認真的,像這樣的人,怎麼樣也無法把她和幫派聯想在一塊呀。
「嗯。」游詩婷看着天花板,說:「剛開始覺得不就是哭嘛,誰不會?真的學了才知道每個都是真功夫,要學哭、學唱、學樂器、學指揮棒、學隊形……反正要學的東西真的好多好多,我還記得我常常被指揮棒敲到頭。」
「是哦?」林雅淳眼睛亮了起來。「是不是就像我們早上看的影片那樣,上半身穿得像空姐,下半身穿短褶裙,還要配白色的高筒細跟靴,然後在會場邊走來走去邊演奏樂器?」
「就是和影片中一樣,只是隊形不大一樣,歌也會不同。」
「我早上看影片時,還在跟阿泰說,怎麼好像那種學校儀隊喔。」
她笑了笑。「是滿像的。」
「你一定花很多時間練習吧?」
「不管學什麼或練什麼,都需要時間的。只是通常回報給我們的,不是辱罵聲,就是在你將要爬過去的路上吐口水。工作一天下來,換來的從來都不是肯定聲,而是破皮的膝蓋和紅腫的雙眼,還有沙啞的喉嚨。」她的聲音放得很輕,在黑夜裏聽來顯得格外無奈。
林雅淳盯着她的臉蛋,微微感嘆。「決定學那些,全都是因為那個男生
吧?」
「嗯。」都說到這個程度了,也沒什麼不能說的。「確實是為了他。」
「因為想要常常和他在一塊,就走入這一行;然後也為了和他一起學習,就決定唱孝女白琴、決定學更多的傳統禮俗……你那時候真的很喜歡他吧?」
「那時候……」詩婷停頓幾秒,道:「是真的很喜歡他。」
「所以你拒絕陳潤升也是為了他?」
「不算是。」她目光盯着某一處,失神良久,像在回憶什麼,半晌,才聽她徐緩地說:「剛分開那時候,曾告訴自己要忘記他;我以為我應該做得到,我甚至重考高中,和那些共有的朋友斷了聯繫。我跑到桃園去讀了三年書,可是畢業后回台北工作時,每回跑告別式,如果是在殯儀館禮堂,我總會剋制不住地在每個禮堂間搜尋他的身影;我甚至還想過他可能會在某天想起我,然後打電話給我,但我一直沒等到他與我聯絡。後來雖曾經和別的男生交往,可是都沒辦法與他們交往太久;之後發現自己以前所學的傳統禮俗漸漸被淘汰,才決定考大學。」
她轉身看着林雅淳。「現在只想趕快畢業,有一家自己的禮儀公司,感情的事情等以後再說。」
「他有什麼好啊,讓你這麼死心眼?」
游詩婷笑了下。「他沒什麼好。」
「那你喜歡他什麼?」
她想了幾秒鐘,道:「就喜歡他的沒什麼好吧。」
「啥?」林雅淳抬起半個身子,嘴張成O形。
游詩婷笑看她一眼。「雖然我和我媽現在關係不錯,但以前其實很糟糕。我爸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因為我爸外遇離婚了。我跟我媽,我爸再娶。我媽那時候在賣保險,為了業績,時常半夜才回家,說是陪客戶吃飯、唱歌什麼的;她會留錢給我,卻很少在家陪我。那時,她以為只要給我錢就好,但是我想要的不是錢,是媽媽的關心。每次看同學炫耀着他們的媽媽多好又多好,帶他們去哪玩、買了什麼好吃的給他們吃時,我總是很羨慕。雖然我有錢,也可以去買好吃的,但是那種感受卻是不一樣的。」
這個她是明白的。雖然她的家庭健全,可她懂詩婷說的那種媽媽買給孩子吃和孩子自己買來吃的不同感覺。誰都想被關心被呵護呀。
「為了讓我媽注意我,我很調皮,也常不寫功課,老師就在聯絡簿上告我一狀。我記得第一次看到老師寫我的惡行時,很高興,以為只要媽媽看見聯絡簿了,就會關心我;我把聯絡簿放在她房間,一天、兩天都沒人簽,第三天早上我醒來時,在書桌上看見聯絡簿,以為她簽了名,打開一看卻沒有,她根本沒看,事後還罵我把聯絡簿亂丟。這樣的事發生幾次后,我不再期待她記得家裏還有我這個女兒了。我愈來愈叛逆,書也不讀,國中時還時常翹課,泡網咖。」
稍頓,她續道:「我在網咖認識一群旁人眼裏的太妹,放學了我不想回家面對一室孤寂,就和她們混。我們互稱姐妹,一起吃喝玩樂,只有跟她們在一起時,我才會覺得自己是不寂寞的,後來我才知道不寂寞不等於有人陪。」
有時候即便有一百個人陪在自己身邊,都不如一個人的相伴;而那一個人,就像是全世界。
「那時,我喜歡的那個人對我說,她們只是想要我身上的錢,並非真的要跟我做朋友。等我自己也有所體會後,就離開那群姐妹,和那個人混在一起。別人看他是小混混,看我是小太妹。他飈車時,我曾經坐在他後面;他和人打架時,我就拿着麥克風打對方的頭;他第一次帶我去收屍時,我吐了他一身……他脾氣不好,他煙抽很大,他飆國罵,他沒什麼耐性,除了孝順之外,他好像沒什麼優點。」
她苦笑了下,看向林雅淳。「但是,我就是喜歡他。跟在他身邊的那段日子,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儘管他當時已經有女朋友。在他人眼裏,我們只是一群不良少年少女,可我們在一起時,每個笑容都是真的,每滴眼淚都是真的,每次生氣,甚至一起打人的憤慨情緒也是真的。雖然聽人說過得不到的總是最美,可我以為是那段歲月的扶持、陪伴,才讓我無法跟哪個男人持續交往,因為那些人都不是他。我們一起走過荒唐歲月、走過青澀,然後逐漸成長。你知道嗎?他在我害怕屍臭時給我煙抽,洗鼻子那個也是他教我的;他在我花光我媽留的錢時給我飯吃,還曾經為了煎蛋給我吃被油爆燙過;還有,我媽後來發現我翹課跑去唱孝女白琴,氣得把我趕出家門,那時是他陪我……像是這些,就算是有錢有家世有面貌有學歷的富二代來追我,也無法給我的。」
林雅淳被她這番話撼動。她無法體會那種相扶持的感情;可她知道,這個長她幾歲的女子一定很愛那個男生。「那你每次哭,都是哭真的還哭假的?」
「哭真的。其實我第一次正式上場時,根本不知道自己哭不哭得出來,我很緊張,怕毀了那場告別式。記得是我讀H中一年級的那個冬天,很冷,還下毛毛雨,身上的衣服不是很多,雙腳一跪,又正好跪在小石頭上,很痛,然後就哭了。我心裏想着為什麼我要在這麼冷的冬天,一大早就起床跪別人家的媽媽?為什麼我要喜歡上那個人?如果不喜歡他的話,我是不是就不必為了能和他有多一點時間相處而跑去跟着他一起工作?我邊哭邊埋怨我媽怎麼沒教我喜歡一個人時,除了傻傻地跟着他以外,還應該做些什麼才能讓他也喜歡我?然後就愈哭愈大聲,愈哭愈慘,哭到我那些朋友都以為我真情流露,還開玩笑說我天生吃這行飯的,幫我取了『跪姐』的綽號。」除此以外,好像是石頭還天兵吧,說她滿地爬的樣子好像貞子,讓她以後失業可以去拍七夜怪談續集。
想着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因着缺乏家庭溫暖,只好跑去和人混,以尋求溫暖,最後還跑去跪陌生人,哭着不是她應該悲傷的悲傷畫面,林雅淳眼眶倏然一濕,爬起來抹了抹眼淚。
「你幹嘛?」游詩婷睜大眼看她。
「沒啦,忽然覺得有爸有媽的孩子真的是寶,沒爸沒媽疼的就像草。」用力擤了下鼻子,面紙揉一揉,拋進垃圾桶。
「詩婷,如果喔……如果啦,我是說如果啊……」頓了幾秒,她問:「如果你哪天遇上那個男生,他身邊沒對象的話,你會跟他在一起嗎?」
游詩婷想過這個問題,但每回總是無解,她淡淡地說:「我不知道。」
那就表示一定還愛着那個男生,不然她會肯定地說「不會」;所以陳潤升真的永遠沒希望了嗚嗚。「我再問你喔,如果……」
「如果明天要去禮儀公司實習,你是不是該睡覺了?」游詩婷打斷她。
「但我有很多問題啊。」
「哪來那麼多問題……好了啦,你一知道我以前唱孝女白琴,回到旅館就問沒停,你問不累我都回答得好累了,明天要去禮儀公司實習,我要趕快把今天實習的內容寫完,然後想睡了。」游詩婷把筆電抱回腿上,敲着實習日誌。
「再問一個就好啦,拜託……」知道她一定有聽見,林雅淳問:「你身上有蝴蝶還是玫瑰嗎?」
「啊?」
「就是……你不是說你和那些人混,那麼身上總會有幾個剌青吧?我看一些在混的女生都有刺青耶,比如胸前一朵玫瑰,或是頸背一隻蝴蝶。」
「沒有。我不喜歡那個。我那些朋友身上也都沒有,不是每個在混的兄弟都愛來那一套的。」
「是喔……我以為都會刺龍刺鳳表示自己很大尾。」
「大概是和老大的作風有關吧。我們跟的那個老大其實滿低調,外表根本看不出他是幫派分子。所以有句話說,會咬人的狗不會吠。」在她跟秀霞姐學哭調的那段時間,文哥還去看過她;他要她多讀點書,說將來才有能力掌管一個樂隊,甚至是自己開家葬儀社等等的。
「……喔。」林雅淳似懂非懂。
「好了嗎?滿足你的好奇心了吧?你可以睡了嗎?」游詩婷低下眼,繼續手上的工作。
林雅淳躺好,拉了拉被子,突問:「那個男生叫什麼名字?」
敲鍵盤的手指僵了幾秒,一陣沉默后,她關了電腦,然後她說:「老楊。」
「老楊?」
「是的,就是老楊。」躺下,被子拉上,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