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她知道她會遲到,但她想只要等等將遲到理由告知那家公司主管,應該是可以被諒解的吧?若不能,她自動再留一天實習也沒關係的,反正無論如何,她一定要去看看那間店面。

稍早前和雅淳他們準備搭車到實習的公司時,她無意間看見店面出租廣告。

其實這兩年她每次回台北,總會留意一些店面出租廣告,但都未遇見想要的,可早上看到的那則廣告,讓她興起一前探究的念頭。

那房子的坪數正是她夢想中的格局,156坪,租金十八萬,這是她看過的店面中,租金最親民的;再有,那地段好找,廣告上又說「附近易停車」,她覺得若是不去看那店面,一定會後悔。

想着筆電里的創業檔案,她心裏雀躍,如果能談成的話,那麼最快年底應該就有自己的公司了。

下車后,她循着地址找了過去,看着面前三層樓高的透天厝,有點意外不是大樓,但看懸挂在外頭的布條廣告,還有連棟的屋子外觀,她猜這幾棟應該是同屋主。一樓是打通的,才能有這麼大的空間。透天好呀,進出人員顯得更單純。

她再看看右邊,有便利商店、葯妝店、手機行、眼鏡行;左邊有幾個小吃店,正對面有銀樓,也還有小吃店……這麼棒的店面真的可遇不可求啊。

「小姐,你是不是那個游小姐?」身後忽然有人說話,她一轉身,是個約莫四十上下的男人,休閑衫、運動褲,還有夾腳拖,很居家的打扮。

「是。請問你是……歐先生?」

「嘿啦,要看店面厚?來,我開門讓你看。」歐先生講話有點台灣國語,但聽着滿親切。「以前是補習班啦,生意愈做愈好就跑去租更大的房子啦,東西搬走了,不過裝潢還留着。」

游詩婷走了進去。由於設計採用大面落地窗,所以採光良好,能讓經過的路人或是上門的家屬對於裏頭裝潢擺設一目了然,相信會讓人更願意踏進來,還能一改大眾對葬儀社陰森幽暗的印象。

「這幾間是本來的教室。」歐先生將門一一打開。「對了,忘記問小姐你是打算做什麼?」

「啊?我嗎?」她回神時,傻傻地回了句。

「我看你的樣子……」歐先生打量着她。

由於今日要到禮儀公司實習,她穿上繫上的實習服——黑色西服和同色窄裙,裏面是白襯衫。

「你是櫃姐吧?」

聞言,游詩婷瞠大了眼。她知道歐先生誤會了,她也不止一次被誤以為是站專櫃的,因為這身制服讓人容易聯想到櫃姐;而實際上,她以前也真的有個綽號叫「跪姐」啊。

她想了想,硬着頭皮點點頭。

「我就知道,哈哈,我看人眼光很準的啦!」歐先生朗聲笑,又說:「之前就有那個什麼難扣的櫃姐啊來看這店面咧。她說她每天站櫃很累,好不容易存點錢了,想出來開美容護膚,啊就是嫌我租金貴啦。拜託,我這樣很便宜了好不好,外面找無我這麼便宜的啦!」

她點點頭。「真的,十八萬真的不貴,因為這裏好大。」

「就是這樣說咩。」歐先生瞧瞧她。「啊你本來是什麼櫃的?」

「我啊……」她想了下,說:「其實我還在念書,今年畢業,打算店面租到后就開始裝潢然後徵人。」

歐先生順着她的話問:「那你要開美容護膚,還是賣保養品的?」

她乾笑一聲。「我要開禮儀公司。」

禮儀公司?歐先生抓抓頭,忽道:「喔,是不是訓練禮儀的,就像訓練模特兒走台步?所以你要開經紀公司?」

「不是啊,我剛剛說了,我要開禮儀公司,生命禮儀公司。」

「生命禮儀?」歐先生揚聲,驚惶地問:「是葬儀社嗎?」

「不大一樣啦,就是……可以說是進階版的葬儀社。」游詩婷一看歐先生變了臉色,心裏隱約有了底。把屋子租給葬儀社,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的。

「有差別嗎?不都一樣?」歐先生面色鐵青,往外走。

「不大一樣。現在的禮儀公司都裝潢得很溫暖,和以前給人陰森的……」

「我才不管裝潢,裝潢再漂亮還是個放死人放棺材的地方,那很穢氣耶,要是我進出被煞到怎麼辦?還有,我就在隔壁開眼鏡行,我家人也都住隔壁,我把店面租給你,不就每天都要聽腮公在那邊天靈靈地靈靈,還是要整天聽佛號,什麼翁罵你巴你喔的?」

她越過他,站到他面前。「不會的。歐先生,我只是提供一個家屬可以接洽的地方,大體不會放在這裏的。你別拒絕得那麼快,考慮看看好不好?」

歐先生擺擺手,拉開門。「小姐,我不會把店面租給你啦,你回去吧。」

「可是歐先生,我……」門被關上了,像怕被她打擾,歐先生還把外頭的鐵門降下。

只是一間禮儀公司而已,而且,她只是想要有個辦公室,讓家屬可以有地方諮詢,不是要擺棺木在這裏啊,怎麼就不肯聽她好好說呢?

瞪着那緩緩落下的鐵門,她呵口氣,挫敗地離開。

「真的是很玄,哪有那麼巧合的事……」阿坤念念有詞地走進大廳,身後跟着張啟瑞,兩人看上去略帶倦色。

大廳有面設計簡單的形象牆,只是一個霧面處理的蓮花LOGO,搭上幾盞光線柔和的投射燈。整面形象牆樸素典雅,帶點溫暖的光;若不是有那「皇岩生命禮儀公司」八個水晶壓克力字說明公司性質,倒像走進咖啡店。

「今天有N大的學生來實習哦。」大廳的客服小姐一見到他們,開口提醒。

「知道。等等報到后讓他們先到會議室。」張啟瑞回應了句。

客服看了他們一眼,好奇地問:「副理,剛剛你們在說什麼很玄?」

「就是……唉唷!」阿坤搶着說話,卻被踢一腳,他轉身看着張啟瑞。「瑞哥你幹嘛?」

「話這麼多,不是說累了要趕快回來休息?」凌晨出去接體,等等還要帶實習生,當然要趁這短暫時間稍補眠一下。

「喔。」阿坤搔搔頭,還是滿腹疑問,不死心地追問:「瑞哥,你說老闆是不是有陰陽眼?」

「我又不是你老闆,你問我?」張啟瑞白他一眼。

「問他他肯定不講。」

「那就別問。」張啟瑞轉進辦公室,裏頭小貓兩隻。今天好日子啊,記得早上一殯七點有兩場告別式,十點一場,下午兩點那場在二殯,看來大家都很忙。

「但是不問很難過。」

「你很煩。」翻白眼。

「怎樣?」同事從隔板后抬起頭。

「就老闆啊。」話憋在心裏真難過,不講實在受不了。「你知道嗎?我跟瑞哥這次去接的是個歐吉桑,家人說他習慣把飯端到房間吃。晚餐時,媳婦就慣例端飯進去,歐吉桑平時吃完會自己把碗盤拿到廚房放,這次卻沒有。媳婦要睡覺了才想到公公沒有把他的碗盤拿出來,跑去敲他房門,只有聽見電視聲,她又不好意思直接闖進去,就叫她老公去開門。結果啊,一進門,歐吉桑電視還開着,人半坐躺在沙發上,飯碗摔破在地上,就這樣走了。」

「然後?」另個同事好奇,也從隔板后冒出頭。

「然後瑞哥說可能是噎死的,結果民間救護的到現場,真的挖出半顆滷蛋。」

「這跟老闆有什麼關係?」

「那天有沒有?就是老闆發現山區那對姊妹分屍案的那天啊,我們不是在吃便當,老闆不是跑進來交代我吃東西要慢一點,才不會噎到?」阿坤比手划腳,表情豐富地又說:「歐吉桑的兒子發現房間的無線電話話機不見了,瑞哥又說應該是掉在歐吉桑的背後,結果真的就在歐吉桑背後找到。我本來以為是瑞哥有什麼透視眼,直接能看到歐吉桑身後,問瑞哥,他說他想起那天老闆提醒我的話。你們說,老闆那個人有沒有很玄?」

「透視眼?你乾脆說我有青光眼好啦!」張啟瑞很無奈,抹了把臉,打算眯一下補個眠。其實,他不以為楊景書是玄,而是有預知能力,他真切相信着,但這種事可不能亂說啊。

拉開椅子,才想坐下,辦公室門板響了兩聲,他抬眼一看,不正是他家大老闆。他這樣站在門前,身後有走廊軟調的燈光灑落,他黑髮上有碎光閃動,英俊迷人。這樣的男人,卻像一團謎。

「今天N大學生過來實習,啟瑞帶領嗎?」楊景書白襯衣黑西裝,簡單衣着就能穿得如此好看。

「對。」

「學生名單和實習流程,能不能讓我看一下?」楊景書走了進來。

「當然可以。」拜託,他老闆耶。張啟瑞拉開抽屜,拿出一份資料。

實習督導:張啟端

實習學生:游詩婷、李敏泰、林雅淳……

「就這六個?」楊景書盯着實習學生後方的名字。

「嗯,看過他們的成績,都屬中上,其中這個四年成績都是班上最高的,聽說以前就是做殯葬服務,有很多實際經驗,工作幾年後才考進N大。我想,她懂的東西可能不比我少。」

他目光落在張啟瑞的指下。「你說的是游詩婷?」

「對,就她。所以我有在想,等等見了人,可能問她幾個問題,如果程度不錯,態度也適合的話,我可能考慮讓她簽約,一畢業就能進來上班。」

讓她進來上班?怕是她不願意吧。

楊景書笑了笑,道:「我今天沒什麼事,你這幾天都很忙,我想這六個學生就交給我,你休息一下吧。」

「你要帶他們?」張啟瑞睜大了眼。真是罕見的情況,有時候他都會覺得,他這個老闆對死人好像還比較有興趣,想不到今日他要親自帶實習生。

「是。你應該有做檔案吧?」

張啟瑞翻了下抽屜。「在這個隨身碟里,檔名是今天日期那一個。」

他接過隨身碟。「裏面是什麼資料?」

「公司的服務介紹、經營理念,還有每個方案的價格和解說。」

他點點頭,看着實習流程,道:「這樣安排不會太趕?」

要做服務介紹,下午要去RJ看那邊的作業,接着要他們學習接待客戶,學習怎麼與客戶應對;最後,請他們發表簡短的實習心得,然後開放他們問題發問——他怎麼看都覺得這些實習課程安排得太密了。

「沒辦法。」張啟瑞聳聳肩。「時間就兩天,所以我打算讓他們實習到凌晨十二點,讓他們先提前適應我們這種作息。」

「也好。讓他們知道這行業生活作息和一般正常作息不一樣,將來他們也能把這部分列入謀職的考量。只是他們畢竟還是學生,晚上實習后,找個人送他們回去。」

「我知道。另外就是,他們老師之前和我確定實習日期時,有提到會讓他們寫實習日誌,那需要主管的——」內線響了。

「抱歉。」他看了眼楊景書,接起電話。「……你先帶他們去會議室。」

「到了?」

「嗯,不過只有五個報到,另一個說會晚點到,我讓櫃枱帶他們去會議室。」

楊景書點點頭。「我過去了,你休息吧。」

雖然這兩年都會有生死科系相關的學生來實習,但親自帶領實習生還真是頭一遭。他面帶微笑地對着坐在底下的五位學生說:「我們先來做自我介紹好嗎?我是皇岩的負責人,楊景書,也是本次帶領你們實習的實習督導。」

「我好像看過你……」阿泰抓抓頭。

「啊!」林雅淳認出來了。「你是那天那個在男廁跟我們遇上的那一個……」

「是,我們在二殯見過面。」楊景書噙着淡笑,拉開椅子坐了下來。「那麼你們可以告訴我關於你們的事嗎?比如說為什麼想讀這個科系?或者是將來有沒有什麼打算?當然也可以分享一下這幾天在殯儀館實習的心情。」

「喔,有喔,我們昨天早上才看了民間……」阿泰急着發表,說著影片內容,又說到昨天傍晚街頭看見的孝女白琴抗議事件,接著說起白琴的歷史。

「你對孝女白琴很了解,以前接觸過?」楊景書看着阿泰。

「沒啦,那是我同學……啊,她等等才會來。我們那個同學以前唱孝女白琴的,所以她很清楚。」

他靜靜看着阿泰,又問:「你們那位同學現在還在唱嗎?」

「應該沒有了。」回答的是林雅淳。「那個工作好辛苦,又得不到尊重。」

「那……你們會因此瞧不起她嗎?」

「不會啊!」

「怎麼會!」

「她是個很認真的人耶!」

「她既然認真,為什麼不能準時報到?」他再問。

「因為她打算開公司,剛好看到租屋廣告,怕被租走,所以先過去看房子。」林雅淳看着他神色,又說:「楊督導,你不會生氣吧?她真的很認真,你能不能別把這事寫在她的實習日誌上?」

他笑了笑,起身關燈。「我不會生氣,只是了解一下。那麼各位同學,我們開始進入今天的實習課程,在這之前,先和大家介紹一下皇岩的服務內容和……」他站在後頭,一面解說一面留意他們的學習態度。

同時間,游詩婷方跳下計程車。她一路奔進皇岩,在櫃枱報到后,依着客服的指引,找到了會議室。不知道這家公司的老闆是什麼樣的人,能不能原諒她晚到一個多小時?如果不原諒,給她一個不怎樣的成績,那她損失可大了。

她在會議室門口調整情緒,拉整西服下擺和裙擺后,敲了敲門。

「請進。」溫和的嗓音穿透門板。

她深呼吸后,呵口氣,端着溫暖又專業的笑容推門而入,感覺門開時,好像有一點阻礙?她不多想,跨進會議室。

「抱歉,我是N大生死學系實習生游詩婷,我遲到了,真的很抱歉,請原諒我。」她九十度鞠躬禮,兩手交握貼在腰腹前,相當專業的姿勢。

沒得到回應前,她不敢動,兩眼直視地板,雖看不到環境,但昏暗的燈光讓她明白,肯定在看什麼影片。她打斷大家了嗎?

眨眼瞬間,燈亮了,她眼前映入兩隻鞋尖;她再眨了下眼,確定沒看錯,真的是一雙皮鞋,黑色男式皮鞋。

「這位同學,你下次開門時,能不能輕一點呢?」她頭頂傳出聲音。

她愣了下。這聲音……有點像,又不是很像。

前頭傳來了幾道笑聲,然後她聽見阿泰說:「詩婷,你剛剛開門時撞到楊老闆的背了啦。」

楊、楊老闆?她猛然抬身,對上男人溫朗的眉目時,瞠圓眼,呆若木雞。

這個暑假過得很鬱悶。

原以為只要跟着做葬儀的工作,她和他就會有更多時間相處;然而暑假開始,張柔柔與他相處的機會卻也隨之增加。

暑期的輔導課,放學時間較平時早一小時,他就利用那一小時去找張柔柔,兩人在外頭冰店吃碗冰也好,有時張柔柔會瞞着雙親向老師請假,整天和他們待在一起;這麼一來,她與他的相處時間非但沒增加,還要時不時看他與張柔柔你儂我儂。她這才知道,原來她也會自卑。

雖然她家庭不健全,可她有媽媽固定給的零用金,還不少,所以她可以開心地花、盡情地享受,這樣,別人會以為她是個很被疼寵的孩子,因為被疼寵,才有用不完的錢。

其實,她只是自卑,因為怕被知道自己沒怎麼享受過家庭溫暖,才以這種方式製造假象,成為她的保護色;但認識張柔柔之後,她每看她一次,自卑便更深一層。

看,除了好看,學問好,她性子體貼又溫柔,知道今天是景書阿嬤的生日,買了蛋糕過來不說,還要景書把她和王仁凱也找來;老人家大概都愛熱鬧,聽見他們高唱生日快樂歌,開心到合不攏嘴。

「阿嬤,這個送你,祝你身體健康,青春貌美。」張柔柔拿出一個包裝盒。

「青春貌美哦?不要了啦,我都這個年紀了,太貌美很像妖怪。」李素枝接過包裝盒。「這什麼?」

「圍巾呀。我們學校家政課老師教的,我想你每天都要那麼早起床到市場做生意,冬天出門一定很冷,織條圍巾給你,讓你保暖用。」她笑得甜甜的。

「自己織的喔……」楊作學探過頭來看了看。

「還是學生嘛,沒什麼錢買好禮物給阿嬤,所以自己織條圍巾。」張柔柔看了眼身旁的楊景書,面帶羞怯地說:「景書知道我要送你這個,還說我好小氣。」

「哪裏小氣?織圍巾不簡單耶,你別聽他亂講。」李素枝很滿意地把圍巾繞上脖頸。「有好看否?」

「好看好看!阿嬤今天好漂亮!」游詩婷大聲回應,不忘豎起拇指。她什麼都不會,連阿嬤生日都不知道。什麼都沒準備的自己,除了獻上幾句好聽話,還能做什麼?

「你什麼時候這麼狗腿了?」楊景書側臉看她,那表情就像在說「你好假」。

她捧着蛋糕盤吃了口上頭的水果。「我哪是狗腿!我說真的!阿嬤今天非常美麗。」

「還講?真的有夠假的。」楊景書心情愉快,一掌拍上她後腦,沒注意力道,下手重了點,她頭往前一頓,鼻尖沾上蛋糕盤裏的奶油了。

游詩婷一楞,轉頭罵了句:「你太過分了啦!」手抹過蛋糕上方奶油,往他臉上抹。

「喂!」他頭一偏,往身旁女友身上蹭,奶油擦過臉頰,然後長手一探,在桌上蛋糕上一抹,滿手奶油就往詩婷臉上招呼過去。

游詩捧尖叫了聲,躲到王仁凱身邊;王仁凱吃着蛋糕,低眼掃過她。「我先說好,別弄到我身上來,啊?」

「王仁凱你好沒義氣,我……」頰上一陣滑膩,楊景書把奶油抹上她臉了。

她呆了下,回首憤恨凝視。「我一定要抹到你!」搶過王仁凱手中那盤吃了一半的蛋糕盤,她走向他。

他手一撐椅背,長腿一躍,跨過沙發,警告着:「喂,不要浪費食物啊你,蛋糕是用來吃的,不是用來抹的!」他眼眸閃爍,帶着趣味。

「是你先……」門鈴響了,她楞了下。

「應該是嘉君。」李素枝說著說著就要起身。

「阿嬤,我來開就好。」游詩婷擱下盤子,上前開門。「阿姑,你——」

門外哪有楊嘉君身影?是兩張陌生臉孔,一男一女,看上去約莫四十上下。

「請問你們要找誰?」

「張柔柔是不是在這裏?」中年婦人一身翠綠套裝,模樣精明幹練。

「柔柔?」游詩婷訝問。「她在裏面啊,請問你……喂!你們……」

那對男女一確定張柔柔在屋裏,越過她進入屋內,游詩婷跟在身後。「你們沒有經過允許,不能隨便進來啦!這樣……」

「……媽!爸……」瞧見雙親身影,張柔柔起身,一臉驚愕。

「……」游詩婷瞪大了眼。那是柔柔的爸媽?不是說柔柔是瞞着他們和景書交往的嗎?怎麼現在找上門來?

「你們……你們怎麼會來這裏?」張柔柔不敢直視雙親,聲細如蚊。

「我們要是不來,還真不知道你瞞着我們做了什麼。」張母目光掃過屋內,在蛋糕上停留片刻,又望向李素枝身上的圍巾。

「昨天麵包店打電話來,問你訂的蛋糕要不要蠟燭,我還想說你為什麼要訂蛋糕。之前見你熬夜織圍巾,就覺得你有點奇怪,平時最不喜歡家政課的人,怎麼突然認真起來?」

見氣氛緊張,楊作學起身招呼:「張先生、張太太嗎?請坐請坐,有話坐下來說。景書,去裏面倒兩杯茶來。」

「不用了。」張父目光落在女兒臉上,冷嗓拒絕。「我們只是來帶女兒回家。你跟我走,有話外面說。」他睞了張柔柔一眼。

回首看了看楊景書,張柔柔跟着雙親走出楊家。

「我以為你真的去學校,結果你做了什麼好事!之前隔壁何阿姨說看見你和一個很像混混的男生在麥當勞吃東西,你還喂人家吃薯條,我想我女兒怎麼可能這麼不要臉,在外面做這種事,而且是和一個混混!要不是昨天晚上你同學打電話來約你今天去圖書館看書,我問了她才知道今天老師聚餐,輔導課暫停一天,要不然我還要被你騙多久?」等不及離開,張母站在張柔柔面前,氣憤地罵起來。

「媽,你接了我的電話不跟我說,還跟蹤我?」

「不這樣我們會知道你瞞着我們交男朋友?」張父皺着眉,冷肅着面孔。

「你們這樣根本是不尊重我。」怎麼能接了電話又沒讓她聽呢?

「尊重你?你尊重我們了嗎?要你好好準備大考,你給我交男朋友?還是跟一個混混!」張母語聲尖銳,食指戳了下女兒的額際。

「景書不是混混,他對我很好。」張柔柔被母親戳得頻點頭,她沒反抗,嘴裏卻仍不忘為男友說話。

「不是混混?好,你叫他出來,我問問他。」張父指着楊家大門,目光看過去時,一個少年立在那。

楊景書走了過來。「叔叔要問什麼?」

「哪個學校的?」

「只中夜間部。」

「H中?」張母瞪大眼珠子。「流飯學校耶。張柔柔,你知不知道很多幫派都是到只中吸收成員的,你眼睛長在哪,你知不知道你交了什麼樣的男朋友?!」

「讀夜間部,那白天幹什麼?」張父雙手負后,逼視面前少年。「飆車?還是打架圍事?」

那種輕蔑的語氣不是不令他反感,可面前這男人是柔柔的父親。楊景書沉住氣,道:「叔叔,我有正當工作。我爺爺奶奶在市場賣熟食,白天有時在那裏幫忙,有時去花店工作。」

「什麼花店需要你?那不都是女生在做的?」

楊景書抿直了唇,斟酌好半晌,語聲持平:「鮮花葬儀。簡單來說,就是葬儀社。」

「葬儀社?」張父抽口氣,抬高下顎看着面前的少年,眼神帶嘲弄。「葬儀社很了不起嗎?還說什麼你有正當工作,講得這麼理直氣壯!你做哪部分?收屍、跳師公,還是五子哭墓、撿骨?我什麼身分、我女兒什麼身分,你一個做死人生意的還好意思跟我女兒在一起?你知不知道我可是打算栽培她讀法律,將來不是律師就是法官,你配得起她嗎?」

「張柔柔你聽聽看,人家說他做葬儀社的工作,賺的是死人錢,你這樣要我們怎麼面對親友和同事?將來人家問起,你女兒的對象是做什麼的,我要怎麼開口告訴大家我女兒跟一個土公仔在一起?」只中就算了,混混就算了,居然還是做葬儀的!張母氣急敗壞,猛戳女兒額頭。「我跟你爸栽培你,可不是要你跟一個抬屍撿骨的在一起!」

游詩婷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這幕。她常在心裏埋怨沒有父母關愛,她很羨慕張柔柔的一切,羨慕她那身代表優秀的綠衣黑褶裙;可原來好學生連選擇朋友的權利都沒有,什麼都要被父母安排、掌控,美其名為他們這些孩子好,其實是要孩子滿足大人的期望。這刻她突然覺得,她好像不必太羨慕張柔柔。

「她爸媽什麼身分地位啊?講話都從鼻孔出來的。」她問王仁凱。

「爸爸好像是外商總經理,媽媽是學校教務主任。」王仁凱搖頭。「反正就是有錢人啦。看那個態度,景書想跟柔柔繼續下去,難嘍。高不高興?」

她睨他一眼,笑了聲后又皺起眉。「這樣景書會很難過,我不希望他難過。」

「阿姨,你別戳了,柔柔會痛。」楊景書腳一跨,把張柔柔拉到身後。

「我教女兒關你什麼事!」張母推開他,一把抓住女兒。

「你怎麼推人啊!」游詩婷奔上前,雙手握住他臂膀,瞪着面前婦人,忿忿開口:「歐巴桑,今年幾歲啦?我看您少說六十歲了吧?棺材都踏入五分之四有了啊,哪時要走也說不定,你這麼看不起我們的工作,將來你嗝屁了,可是沒有葬儀社願意埋你哦!」

「你哪來的啊,講話這麼難聽!」張父嫌惡的眼神看向楊景書。「你的朋友就這種水準?」

「哼,真是什麼樣的人交什麼樣的朋友!」張母指着兩人,對女兒罵道:

「你看看!他的朋友這樣對我說話,你還指望他將來會有什麼前途?哪天看我不順眼把我殺了都有可能。」

見左鄰右舍因為他們的爭吵聲紛紛從屋裏走出來,張母繃著臉,道:「張柔柔,你現在就跟我們回家,以後永遠不準再跟這些人在一起!」拉着張柔柔轉身就走。

「媽,你別這樣啦。」試圖掙出母親的掌握。

「我警告你,不準再來找我女兒,否則我打斷你的腿。」張父瞪視楊景書一眼,探手拉住女兒另一條胳膊,半拖半拉地把人帶離。

楊景書看着那部車,直到消失在路口……

他轉首對上游詩婷的視線時,稍稍一頓后,輕掀薄唇,冷涼地開口:「你知不知道你那些話,只會讓他們更看不起我?」別開眼,從她身邊經過。

她僵窒,腦袋灌了水泥般,怎麼轉也轉不動。

「幹嘛,發什麼傻?」王仁凱走了過來,推了推她。「景書跟你說什麼?」

她眼一眨,轉身追了上去。「景書,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幫你而已啊。她爸和她媽說話那麼過分,今天還是阿嬤的生日,他們那麼沒禮貌就闖進來,阿公好心請他們坐,他們對阿公也不尊重……」她跟着進屋,在他身後說著,一路上了二樓。

「你、你被他們說成那樣,你難道……」眼前房門一關,「砰」一聲,把她阻隔在外。她呆楞了好幾秒,低頭離開。

她只是捨不得他被欺負,只是這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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