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游詩婷還在吐,抱着廚房垃圾桶吐得臉色發白,幾乎虛脫。

擦着濕發踏進廚房,楊景書看着那跪在地上抱着垃圾桶的背影,毛巾下那張臉轉向坐在餐桌前看電視的王仁凱,低問:「還沒吐夠?有那麼多東西可吐嗎?」

「剛剛開冰箱說想喝冰水,看到上層的生牛肉,大概勾起感覺,就又吐

了。」王仁凱無奈地搖頭,眼睛盯着電視,手裏一根甘蔗啃了一半。

楊景書拿了王仁凱面前的煙包,敲出一根,點上。凌晨兩點多才睡,六點就被電話擾醒,他揉揉因睡眠不足而有些酸澀的眼,想着她看見生牛肉表情大變的畫面,嗤一聲,笑了出來。

「嘔……」聽見她聲音,他煙塞進嘴裏含着,又把毛巾往肩上一甩,倒了杯溫水走過去。「喝點水。」

游詩婷抬起臉,看着面前那杯水,伸手接過。「謝謝。」

咕嚕咕嚕喝光水,部分還從嘴角流下來。看她吐得額上、鼻頭上滿布細汗,下巴又濕一片,楊景書把毛巾遞過去。「擦一擦。」

把杯子擱地上,她接過微濕的毛巾,擦着臉和嘴角。毛巾布料有些粗糙,卻帶着清爽的香味;她仰臉看向他,才發現他發濕着,身上已換上乾淨的衣物,隱約看得見布料略有濕氣,大概也洗了澡。

游詩婷站了起來,雙手扭着毛巾,紅着臉頰看他。「對不起,吐得你身上都是臭味。」

他正在吸煙,半眯着眼看她;吐煙圈時,他才擺手,一臉不以為忤。「你那一坨酸臭跟屍臭的臭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

「……」靠,他這是在安慰她還是打擊她啊。

「好一點沒?」

她搖頭。「一直聞到那種味道。」她吐到覺得胃好空,好難受,因為她一直嗅見屍臭味,隱約好像還有一點蒜味,可她都離開現場了呀。

「拿去。」楊景書把煙遞給她,她接過,深吸一口,吐出煙圈后,他問:

「這樣呢?」

她呵口氣,搖搖頭。「還是有味道啊。」

他皺了皺眉,抽走她手裏的煙,塞進嘴裏。「你來。」他轉身就走。

納悶地跟上他,他站在廁所前,推了推她。「進去,鼻子洗一洗。」

「啊?」她怔怔地看他。

「鼻子灌水,擤出來,這樣應該就不會再聞到那種味道了。」

她半信半疑地打開水龍頭,雙手捧了水,想起什麼,她看着他。「你出去啦。」

「我幹嘛出去?我總要看你是不是會洗呀,難道你想繼續聞那種味道?」他兩手抱臂,靠在門邊,懶洋洋地說著。

「洗鼻子有什麼好看?我會洗啦。」她才不要讓他看見她擤鼻子的模樣。

楊景書像發現了什麼,一臉好笑。「你現在是怎樣?裝淑女?都吐得我一身了,你洗鼻子的樣子還怕我看?」

她不大甘願地捧起水,臉一低,鼻子吸了水后,輕輕地擤。

「你這樣洗得乾淨才有鬼。」他看不下去,走到她身邊,將塞子往排水孔一壓,待洗手槽的水過半時,他一掌貼上她後腦勺,往前一壓,她整張臉埋進水中,她雙手凈扎了下,他手立即一松。

她張嘴想罵人時,他又將她頭壓低,另一手的手指壓住她鼻側。「擤出來,用力一點。」

她沒辦法,只能用力把鼻子裏面的水擤出來。兩邊輪流洗過後,他問:「這樣是不是就好了?」

游詩婷深呼吸幾口,眼睛亮了。「嗯嗯嗯,這樣好多了。」

他含着煙看她,冷笑了聲。

「幹嘛笑得那麼陰森?」

「你活該啊你!亂說什麼他很重。你知不知道飯可以多吃,話不能亂說?這就是給你一個教訓,下次看你還敢不敢亂說話。」

「……」她又不知道有這種規矩。她為了證明自己可以勝任這樣的工作,所以在她吐過、又等檢察官驗過屍后,仍是硬着頭皮進去抬那具大體。

她不知道人死後還會那麼重,期間脫口說了句「他怎麼這麼重」,結果愈抬愈重,後來幾乎抬不動,是他馬上對那具大體說「抱歉,她新來的不知道規矩,請放心讓我們送您最後一程」后,她與他才又能抬動那具遺體。

楊景書眯着眼看她。「以後記住,別在遺體前說那種話,嫌重他就真的讓你搬不動;誇漂亮或稱讚帥氣,他晚上就跟你回家。」

跟她回家?不要吧……她瞄他一眼,頓時淚眼汪汪。「我知道了啦。」

她那不甘心的表情實在好笑,他忍着笑,不經意間,覷見她胸口,他倏然別開眼,不自在地說:「臉擦一擦,臟死了。」

「哪裏臟?只是水而已嘛。還不是你,洗鼻子就洗鼻子,幹嘛把我壓進水裏,很難受欸!」她叨念着,抓了一把衛生紙,擦着臉。

她看着鏡里的自己,擦過下巴時,才發現自己的上衣在方才那一陣洗鼻子的混亂中,被水濺濕了一片,胸下的蘋果綠胸衣隱約可見,她霎時熱了臉。

從鏡里看見他看着一旁的側顏好像有些不自在,她猜他一定是看見她的內衣了才會轉過臉。她又惱又羞,開了水龍頭,掌心掏水就往他身上潑。

「喂!」楊景書面上、臂上一陣濕,他看過去,她又一掌心的水潑來。「你哪裏有問題啊你!」

她根本不管,水直往他身上潑,他一惱,一手抹臉,一手抓她手臂,她空着的那手繼續往他身上潑水;他氣極,臉也不抹了,有樣學樣地捧水往她身上潑。

她尖聲叫,「你欺負女生啦!明明是你先把我壓進水裏的!」

「小姐,搞清楚,我是想辦法讓你不要聞到那種味道……靠!」她居然用牙杯接水。

他一把抓住她雙手手腕,搶了杯子;她一驚,尖叫着彎身躲進他懷裏,下意識想着,這樣他就不會潑了,否則他也會濕,卻不想兩人這刻姿態有多親密,直到聽見他的心跳透過胸膛傳來,她一怔,不動了。

「喂!你幹嘛?」他笑問了句,低眸時,對上.她抬起的視線。她目光如水,兩頰紅灧,一時間,他挪不開目光。

什麼時候,她也有這麼溫柔的眼神了?他忽然想起她說她有喜歡的男生,難道是因為有了喜歡的人,才有此神態?

「你們兩個演完瓊瑤戲了沒?我想種芋頭,可以讓我種一下嗎?」王仁凱靠在門邊,雙手拉着褲頭看向裏頭那對身上半濕的男女。

楊景書回過神,鬆開手,一臉不自在地說:「你是不會去別間種?」

「所以你們還要繼續潑哦?這到底有什麼好玩的……」王仁凱轉身,忽想起了什麼,又回首道:「對啦,你阿公阿嬤回來了,還有阿姑也在,在客廳等你。」

等他?心裏隱約有底。

他走到客廳時,姑姑果然開口:「不是有跟你說,中午要去吃你表嬸婆二兒子的喜宴?」

「唔,阿嬤有說。」他低應了聲。

「那你一早跑去哪?」楊嘉君瞪着他。

「就……有點事。」

「有什麼事?我那天跟你說今天要公休,因為要去吃喜宴,你還說你可以跟我們一起去,結果你一大早就跑得不見人影。」楊作學看着孫子。

「又給我跑去收屍厚?」李素枝同樣瞪着孫子。

三雙眼睛瞪來,他有些承受不住,道:「唉唷,你們不要管啦。」

「所以你真的還在做土公仔那種工作?不是跟你說那種工作不好,你怎麼就是講不聽?」楊嘉君質問后,一改口氣,語重心長地說:「景書,不是姑姑喜歡念你,你不喜歡讀書就算了,找個正當工作做不好嗎?你去做那個土公仔有什麼前途?」

楊嘉君看着兄長唯一的孩子,又道:「你這樣跟人家混,外面那些人把你阿公和阿嬤講得多難聽,現在你又去做那種工作,你讓阿公還有阿嬤的面子放哪?在市場工作時人家不會對他們指指點點嗎?」

「人老了還要什麼面子?」李素枝擺擺手。「我只是擔心景書,他這樣和一群凶神惡煞在一起,什麼石頭、冬瓜南瓜的,哪天會出什麼事都不知道。」

「阿嬤,是西瓜啦。哪有凶神惡煞,他們都跟仁凱一樣,是我同學啊。」

「哪有共款?阿凱那孩子我也算看他長大,他本性怎樣我清楚,但是其他人我怎麼看都不喜歡,你還是少跟那些人在一起,只會找你去打架,還會什麼?」

「阿嬤,打架有什麼不好?你不打人,人家就來打你,我只是自保。」

「什麼自保?人家打你一拳,你就要還一拳,這樣你來我往有那麼多命可以打嗎?」楊嘉君責備的口吻。

「嘿啦,你阿姑說得對。人家打你,你閃嘛。有句話『伸手不打笑臉人』,人家要想對你不禮貌,你笑一下,誰還打得下去?」

「阿嬤,你不知啦!你太單純,不知道人心的可怕。人肉鹹鹹,要殺要剮很容易,要是不比人家凶,人家以為我們好欺負,隨便就想……」

「景書,」楊作學打斷他的話。「你都十七、八歲了,又不是三歲孩子聽不懂我們的話。你阿嬤是擔心你,你要聽她的話,別讓她連在市場工作都還要煩惱你的事。阿公年紀也大了,哪天要是走了,可是要你來照顧你阿嬤,你就聽話一點,別和那些人混,別再去做葬儀社的工作,好不好?」

李素枝接下丈夫的話:「對啦,聽你阿公的話,那種工作不好,要是運不好,犯了煞很麻煩的。」

楊景書雙手插在褲袋,垂着臉,微長的劉海掩了他眉目,瞧不清他神色。

見他不應聲,楊嘉君微惱,開口時,音調重了些:「景書,阿公和阿嬤在跟你說話,你有沒有在聽?」

「姑,我只是……」他仍垂着眼,低道:「只是因為媽媽的頭還沒找到。」

三人聞言,皆是一楞。楊嘉君先反應過來,啞聲說:「都這麼久了……」

「總是要找到。我從來沒夢過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沒頭,找不到路回來看我。」他沒看任何人,聲音低低的、啞啞的,微微哽着。

這麼多年來,他們有默契地不提當年那件事,可他從沒忘過要把媽媽的頭顱找回來,他從沒忘過……

李素枝紅了眼。「為了這樣你就跑去做那個工作?你這個囝仔實在是……」

「還有,你們工作那麼辛苦,我也想要賺多點錢,讓你們輕鬆一點。」

「錢的事你擔心什麼?我們不缺你那份薪水,你認真讀書比較實在。」楊作學拍拍胸,道:「阿公年紀雖然大了,但身體還很健壯,再工作十年也沒問題。」

「才怪!」他喊出聲:「我都知道……每次楊嘉民回來台北,就只會跟你們要錢。上次他又回來要錢時,阿嬤說她沒錢,他就嚷着說要賣房子,要是哪天房子真被他賣了,你們要住哪?」

李素枝睜大眼看他,心思有些浮動。「你叔叔他、他只是隨便說說的,不可能賣了房子,要賣也要有房地契,還有你阿公的印章身分證。」

「阿嬤,你忘了他曾經偷過我的存錢筒?」他有個存錢筒,裏面都是平日阿公和阿嬤給他的零用錢,還有過年的壓歲錢,他記得他存了好多好多,有些還和阿嬤換成千鈔,可一次楊嘉民回來,他的存錢筒不見了;幾日後,楊嘉民離開,他在他房裏看見他的存錢筒,錢自然不見了。

「他沒那個膽敢賣房子啦。」李素枝不想繼續這話題。

「媽,景書說的也沒錯,嘉民你和爸要防着點。」楊嘉君開口接話。「我知道你和爸想補償他,但也不能那麼縱容他,他……」

楊景書看了看那三人,默默轉身,走回廚房時,見着女孩趴在桌上睡著了。

「你又被你姑姑罵了哦?」王仁凱將目光從電視機移到他身上。

他聳了下肩,無所謂的態度。「怎麼就睡著了?」

王仁凱看了眼游詩婷。「大概吐累了。」

他笑了下,決定叫醒她,手掌輕輕拍上她時,才發現……她體溫高得嚇人。

丙級考試在三月,學校的實習課安排在寒假,大概是想讓他們能在寒假實習時多學一點實際經驗,考試時或許能更得心應手;而關於實習,大家是既興奮又期待,但也有些緊張和不安。

興奮的是,此次實習地是台北二殯,可釋出的實習缺只有六個,能被挑上自然是心喜的;期待的是,他們平時實習接觸的若不是假人安妮,就是同學互演大體師,再不然就是豬皮先生這個好配角,對於此次能第一線接觸大體,是很具挑戰性的。

至於緊張與不安,那當然是因為這次真的會見到大體,並且親手服務,而不是像在學校那樣縫縫豬皮先生練遺體修復技巧這麼簡單,再有,老師有說安排了解剖室的參訪,對於從未踏進過解剖室的他們來說,自然會有一些緊張。

撇開這些不談,讓他們期待的就是遊玩的行程。當他們得知可以前往台北二殯實習時,便開始安排晚間遊玩的景點和路線。

但相較於他們沿路的興奮心情和吱吱喳喳的交談,游詩婷顯得安靜又疲憊;因為她一上車就睡,都快到台北了還沒有醒過來的跡象,林雅淳想着該不該叫醒她?有沒有可能生病了?

「OK妹,換個位子。」陳潤升把一旁的林雅淳拉起,一屁股坐下,才發現游詩婷合著眼。他轉頭看林雅淳,用氣音說:「她不是睡很久了,還沒醒哦?」

林雅淳搖搖頭,同樣用氣音回應:「會不會是病了?我看她最近為了她想開公司的事,每天都忙到很晚才睡覺。」兩人是室友,感情特別好,她知道游詩婷正在為成立公司的事搜集資料。她年紀比他們大上幾歲,思想果然較成熟,當他們還在猶豫畢業后要不要從事殯葬業時,她已開始計畫了。

「是喔……你閃遠點,我來照顧她。」陳潤升心裏暗爽。他看看她靜合的眼睫,手心貼上她的額,再摸摸自己的臉。體溫好像滿正常的,但她是不是在流汗啊?

「詩婷……詩婷?」他拍了拍她的臉,動作很輕。

面頰上好像有什麼,游詩婷用手撥了下,隨即感覺好像有人在喊她,她非常疲累,動也不想動,可臉上又有誰在摸着,她動了下身體,感覺身體一陣濕熱。

她發燒了嗎?是不是又像第一次收屍那樣,連燒了三天?她後來是被那人帶去收驚才退燒的……臉頰又被摸了,她忽然瞠眸,瞪着面前男子。

幾秒鐘后,她只是轉過臉,摸來她一上車就擱在杯架上的礦泉水,喝了好幾口。她摸摸額,原來只是睡到流汗。

「你真會睡。昨晚沒睡好?」陳潤升看着正在脫外套的她。

「坐車沒事,不睡覺要幹嘛?」她拆下束着馬尾的發圈,指當梳,把頭髮重新紮過。

「我們在討論晚上要去夜市的事。喂,你介紹一下你們台北夜市的美食嘛,我們在網路上找了一些資料,不過我覺得那些美食部落客的話不是很可靠。」

「我很少逛夜市。反正夜市不都那樣?逛到哪就吃到哪,看了喜歡就買來吃吃看,不喜歡就不要勉強。就像我討厭紅蘿蔔,但你說它好吃,那我要怎麼跟你介紹?」

「總有什麼特別好吃的吧?紅蘿蔔很多人不愛吃啊,你可以跟我們介紹一些比較會被接受的,或是高人氣的,像什麼大雞排、臭豆腐、大腸包小腸、東山鴨頭、烤肉還是滷味鹽水雞那些的。」

游詩婷想了想,說:「我覺得什麼都不要吃。」

「為啥?我很難得才來台北一趟耶,一年看有沒有一次。」

「我只是覺得……你會吃不下去。」她慢吞吞地說。

「怎麼可能?我聽說那個什麼青蛙下蛋、生煎包、大餅包小餅都很有名,我是一定要吃到啦。」

她轉過頭看窗外,不說話了。

老是這麼酷,對他的話總是這樣愛理不理;可或許就是這樣,讓他覺得她特別有吸引力。陳潤升看着她,探問着:「既然要在台北待一小段時間,你怎麼不回家住,可以省一筆住宿費耶。」

在老師安排下,他們這段日子會住在青年旅舍,房資不貴,一床才幾百元,但十日的實習,也要花上好幾千。

回家住?她當然知道回家住比較實際,但是她母親和繼父婚後有了孩子,加上繼父和前妻生的孩子,她總覺得回家住有些格格不入。她甚至沒讓家人知道她回來實習,只告訴家人她三月丙級考試,所以留校練習;她打算實習后回家吃個年夜飯,然後就回南部。

游詩婷好久不說話,他覺得自己又自討沒趣時,卻聽她說:「我要陪雅淳啊,總不能讓她一個女生跟你們四個男生睡吧。」

「又不是沒單人房,她可以睡單人房。」

「單人房比較貴。」她別過臉,像是不打算繼續交談;他摸摸鼻子,回自己的座位。

到二殯時,在人事室報到后,人事室的小姐先帶領他們看一下環境,包含火葬場、助念室、冷藏室、拜飯區等,最後,來到遺體化妝室。

「今天正好有遺體驗屍解剖,這個項目是非強迫課程,同學們可選擇要不要實習。」人事室小姐親切地問:「你們應該都是第一次進殯儀館吧?應該還沒真的看過大體?」

「沒有。」阿泰搖搖頭。「她應該看過。」指着游詩婷。

游詩婷瞪了他一眼,然候客氣地告訴人事室小姐:「我以前從事相關行業,只是那時候是比較傳統的服務,大體……的確見過不少。」

人事室小姐點點頭。「那你要不要考慮解剖室的體驗?這個機會滿難得的,如果法醫願意的話,他們多少都會指點一些驗屍技巧,將來工作上或多或少會有幫助,而且今天剛好有你們之後要實習的民間禮儀公司的老闆在,他常過來幫忙縫補的,或許你可以跟他學習一下實際經驗。」

「你要去嗎?」林雅淳拉拉她手臂。

游詩婷猶豫着。這確實是難得的機會,不是想看就能看的,但她以為解剖室僅只是參訪,看看裏頭的環境,甚至想着不知道會不會看見傳說中那顆泡福馬林后仍會長鬍子和頭髮的頭顱,她可沒想過可以親眼目睹整個解剖過程。

倒不是怕要她去縫補真的大體,她只是沒做好要看解剖過程的準備。她想了想,搖頭說:「我還是不進去了。」

人事室小姐只是笑了下,領着他們進入遺體化妝室。

通常只剩下化妝手續的大體都是處理過的,所以屍身完整,加上冷藏的關係,並沒什麼太讓人難接受的味道;當然這是對游詩婷而言,可對其他首次見到大體的同學來說,還是一陣不舒服。

好不容易熬到帶領他們的大體化妝技術員將化妝步驟完成,準備要讓他們六人為另一具大體實際操作化妝時,陳潤升再忍不住,他脫了防護衣和手套、頭套后,門把一拉就往外頭沖。

最後,是阿泰在男廁找到他,他正趴在馬桶上吐得嘩啦嘩啦的。

「你要不要緊啊?」阿泰站在門邊問。

陳潤升抬高手臂搖了搖,說不出話來。

「你吃壞肚子哦?」阿泰伸長脖子,看着馬桶裏面,好像也沒吐什麼嘛。

陳潤升依然抬手搖了搖,繼續乾嘔。

「他應該不是吃壞肚子,是不習慣裏面的味道吧。」游詩婷在外頭聽見他們的談話,接了話。

陳潤升趴在馬桶上猛點頭。

「他點頭耶!」阿泰喊着。

「你真的很遜,這樣就吐?你這樣還想開公司,不就一天到晚負責吐就好?」游詩婷隔着牆說。

「那現在怎麼辦啊?我要怎麼幫他?」阿泰揚聲問。

「你能幫他什麼,幫他吐嗎?」林雅淳翻翻白眼。

游詩婷想了想,對身旁的林雅淳說了幾句話后就離開。

「陳潤升你好了沒?好了就出來OK?」林雅淳走進男廁,催了催。

阿泰攙着陳潤升走到洗手台時,林雅淳說:「你不只很遜,是超遜,非常遜。這樣就吐?難怪詩婷不喜歡你,太不man了啦。」

外頭,正要步入男廁的男人聽見裏頭傳出女性嗓音,他確認般地抬眼,看着懸在廁所門外的指示牌,是男廁無誤。

他在想,現在走進去似乎不恰當,不管男廁為何出現女性的聲音,他這會走進去也不可能真的拉下拉煉。他尋思着這會要先回去幫忙法醫解剖那對小姊妹,還是在外頭稍等待時,裏頭又傳出說話聲。

「詩婷就說要用水洗鼻子啦,她說這樣就不會有味道留在鼻子裏,你到底要不要洗啦,很煩耶!」林雅淳嚷嚷着,然後翻翻白眼,又道:「要用力擤OK?你幾歲了連搏鼻子都不會啊?」

詩淳?決定先回解剖室的男人腳下一頓,慢慢地轉過身,看着男廁入口,像是在確定自己是不是真聽見了那個名。

「好一點沒?這樣還有味道嗎?詩婷說這個方法很有效。怎麼樣?」林雅淳看着洗手台前那用力洗鼻子的身影。

陳潤升抬臉,抹掉面上水珠,深深吸口氣。「耶?真的有用!」

「人家詩婷不知道看過多少大體了,一定知道怎麼消除那種味道啊。」阿泰接着又說:「不過不是我要說,同為男人,我真的以你為恥啊,OK妹那麼大驚小怪的個性都沒吐了,你吐什麼啊?」

「我哪有大驚小怪!」林雅淳嚷嚷出聲。「你不要毀謗我OK?」

「OKOK!」阿泰做出投降狀,看着陳潤升又說:「其實也沒想像中那麼可怕,裏面都還有輕音樂可以聽,那味道就是有點特殊而已吧,也沒難聞到需要吐啊,死了三天的雞還比較臭咧。」

低頭漱口的陳潤升聞言,驀然明白在火車上游詩婷為什麼會說出那句「你會吃不下去」的話來。但……等等!他想起了什麼,抬臉問:「死了三天的雞是怎麼回事?」

「就大尾啊。他腦袋不知道是裝大便還是狗屎、之前有天突然拎了只死雞進教室,他說死了三天了,他故意去市場買來家裏放的,他把死雞放在他家後院,本來打算放一星期,但實在太臭,臭到他爸媽受不了,他才提前拎到學校。」

「拎到學校幹嘛?」

「為了讓大家體驗屍臭味啊。」

「……我怎麼不知道有這件事?」

「你那天好像請假……唉呀我忘啦,反正那天你不在就對了。」

陳潤升翻翻白眼。「那你們還敢笑我!原來是早就聞過那種味道!」

阿泰哈哈大笑。

三人走出廁所時,和外頭男人對上視線,均是一楞。

男人長得很俊秀,眉目溫朗,不帶悲痛神色,應該不是家屬;他穿着白襯衫和黑西褲,外罩了件黑色薄背心……大概是這裏的職員吧。

「都是你啦,跑到男廁講話又那麼大聲,害先生不敢進去。」阿泰戳戳林雅淳的太陽穴。

「還不是因為陳潤升!」林雅淳瞪着阿泰低咆后,轉頭看向男人。「先生,不好意思,我們是來實習的,因為我同學是遜咖,第一次見到真的大體,就吐了,我只是進去幫他一下而已,你……你請用啊。」她手心朝着身後,做邀請狀。

楊景書微微一笑,低問着:「你們是學生?」

「嗯嗯嗯。」三人點頭。

他噙着笑又問:「哪個學校?」

「N大,生死學系。你聽過沒?」林雅淳問。

N大?他記得前幾天張啟瑞曾向他提了一下農曆年前,N大有六位學生要到公司參訪並實習一日的事,問他要不要幫他們做個生涯規畫的演講和建議,他那時似乎是要啟瑞負責就好。那麼,實習的會是這幾個嗎?

他輕頷首,道:「知道。聽說環境相當不錯,師資和學生表現都很好。」略頓,再問:「幾年級了?」

「大四!」自己的科系被稱讚,阿泰很得意。

「那麼,要好好加油。」呵口氣,壓抑不受控的心跳,他道:「裏面還有女生嗎?」

「沒了。」林雅淳搖頭。「就我一個。你不要誤會啦,我們學校的女生都很正常,不會沒事上男廁,我真的是為了幫我同學。」

聞言,他仍然掛着溫和的笑,然後朝三人輕點下顎后,步入男廁。

所以……他方才聽見的那個名字,是聽錯了?

洗完手,走出男廁時,就見約十步之遙,穿着黑色鋪棉外套的馬尾女孩走向那三人,其中一個男生撲上去抱住她,她踩了下對方的腳,然後轉往遺體化妝室方向;男生追上去拉她手,她抽回手,走得愈發快速了。

楊景書只是怔怔看着那畫面,然後,淡淡地笑了。

原來跑去讀書了。看她樣子似乎過得不錯,有可愛活潑的同學,還有那位對她親密的大男生……他是該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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