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不叫納那性德,他姓葉,名之江。
他是漢人。
曾幾何時,“漢人”這兩個字成了一種屈辱,在華夏大地淪為二等奴隸——這種屈辱,從葉之江識字起,就深刻的感受到。
如果,他不是出生在一個詩書禮儀之家,或許還可以渾渾噩噩的生活下去;如果,他的兄長還健康在世,或許他對於滿清還不會如此憎恨,但一切在他十五歲那年都定格,此生除了“反清復明”這股鬥志,他不會再有別的抱負。
從長春園歸來,在晚霞滿天中,他推開家門,看見寡嫂正坐在院中做繡鞋。
他的家,據說在前明時期富麗堂皇,佔據整條街道,京中無人不曉,而如今,只剩柴門旮院,斷壁殘垣。
“之江回來了,”葉夫人看見他進來,放下她手中的針線活,微微笑道:“我忙着刺繡,倒是忘了晚飯,灶里還有兩個饅頭,你先墊墊肚子,我這就去生火……”
“嫂嫂,不忙,”葉之江連忙阻止,“我還不餓,小柱子呢?”
“那孩子正在街口跟小夥伴們玩得高興呢,”葉夫人到不擔心,“等他肚子咕嚕叫了,自然會回來。”
“嫂嫂今天又綉了什麼?”他湊上前,低頭看擱在石桌上的花樣。
他的寡嫂從待嫁之時就練了一手出色的綉活,尤其以繡鞋為最。一雙素凈不起眼的布鞋,在腳尖處刺出一朵鮮紅的石榴花,頓時便能成為坊間閨女們的心頭所愛,若是再弄個複雜些的圖案,比如鳳展翼、雀兒喜什麼的,更是你搶我奪的目標。
憑着這手綉活,葉夫人成為遠近聞名的能人,也攬到了不少活計,維持家中開銷。自從哥哥死後,葉之江吃的穿的、讀書識字所要用的,無不是寡嫂一針一線綉出來的。
寡嫂在他眼中,就如母親一般。
“沒什麼,都是些尋常花樣,”葉夫人答道:“趕明兒我攢夠了銀絲線,買些白絹,替你綉件出門穿的外衣,流雲圖案的,保你更加體面。”
“我的衣服夠穿了。”葉之江笑道。
“哪夠啊!你如今結交的都是些皇族權貴,衣服是行頭,可不能少。”葉夫人堅持。
心間不由得一陣酸澀,要知道他一件衣服,不知是寡嫂省吃儉用多少日子才節省出來的,他穿着它們在外邊光風體面,可憐家中這雙日夜操勞的雙手,早已磨出繭子……
“嫂嫂——”他的喉間有些哽咽,千言萬語難以開口。
“客氣話就甭說了,”葉夫人何等聰明,他一張嘴便知他的心思,“說說你今天都見了些什麼人吧。”
日夜操勞。寒窗七載,為了就是這一天——大仇得報的時刻。
“我最近和曦福貝子套上了關係。”葉之江清了清嗓子,強抑住自己的感情。語調回復平淡從容。
自幼,寡嫂就教他,要想得報大仇,時刻都得從容。
“哦?”她眉一挑,似乎來了興趣,“怎麼套上關係的?”
“他喜歡賭錢,我聽說了,就在賭坊守着,幫他贏了好幾次。他一高興就收我在府中當門客,視我為心腹,無話不談。”
對於心思縝密複雜的他來說,單純的紈絝子弟最好對付,把對方賣了,恐怕他還以為是佔了便宜。
“然後呢?”
“他帶我去了長春園。”
“長春園?”葉夫人激動得險些站起來。“那……你可見着咱們的大仇人了?”
“今天他應該在宮裏,不過,見着了他的女兒。”
“哦?”
“原來曦福今天去見的,是他的女兒。”
懷烙……不知為何,一憶及這個名字,想到今天畫舫之上,那個披着粉色面紗的女子,他的心就怦然直跳。
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彷彿前塵往事的記憶,衝擊而來。
為什麼會這樣?他不懂,真的不懂……
其實,今天就算他猜不出那道謎題,也可以憑直覺知道,坐在中間的是她。
莫名其妙的對她有特殊的感應,哪怕兩人只是第一次見面,而且還隔得那樣遙遠。
“曦福是雍正嬪妃的外甥,算起來,是那公主的表哥吧?”
“對,我聽見她叫他表哥。”雖然素昧平生,但她今天的一語一笑,似乎都烙在他的心裏,記得那樣清楚明白。
“他們在長春園相會,是不是……”
“看樣子,雍正有意要把女兒嫁給曦福,卻又怕未來額附智慧不夠,今天特意讓他倆見面,出一道考題,考考曦福。”
她真會嫁給曦福嗎?不知為何,當她說出拒絕之詞,他心裏似乎舒了一口氣,彷彿不情願世上任何一個男子與她那般牽扯……
“曦福去相親,帶你去幹嘛?”葉夫人不解。
“他是想讓我幫幫他。”
“結果呢?”
“那位公主看不上曦福,我幫也是白幫。”
“如此一來,曦福會不會遷怒於你?”她不免擔心。
“放心吧,嫂嫂,曦福其實也不想娶她。今天相親,不過是為了顏面而已。”
他該誇獎那個聰明的公主,顧及了曦福的顏面,卻拒絕了這樁親事。她……應該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吧?
“科舉這事,你打算找曦福幫忙?”
“不錯。”
“這麼說,他同意了?”
“從長春園出來,他答應幫我,讓我以他表弟的名義參加今年的京試。”他該慶幸,這個紈絝子弟還有一些義氣,兌現了承諾。
“如此就好,”葉夫人露出舒展的笑容,“一旦你金榜題名,便可親近雍正,伺機殺了他!”
最後幾個字,說得深沉果敢,充滿恨意。
沒錯,費了這許多工夫,就是為了這個目的——雍正是他們葉家最大的仇人,報仇,是他從十五歲開始就發誓要做的事。
十五歲之前,他跟着哥哥嫂嫂過着還算安寧的生活,雖然替漢人如今底下的地位感到憤恨,但反清復明之心卻未曾萌動,一切,在那一晚,都變了。
那一晚,他聽見轟然的撞門聲,還有官差的喧囂,兵戈的擊碰,院中火把通明。然而,年少的他躺在被子裏,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第二天,嫂嫂告訴他,哥哥被官府抓走了。
他的哥哥自幼飽讀詩書,一向安守本分,他想不出什麼理由他會惹上官非。可是,過沒多久,他便看到了哥哥的屍體,身首異處,在菜市口示眾三日,慘不忍睹……
為什麼?那樣老實的哥哥,卻遭受了這樣的變故?
原來,一切只因為一本書。
身為書商的哥哥,因為出售了一本《霍氏遊記》而成為反清賊子,被斬首示眾。
霍氏,名為霍頓,是一名西方的傳教士,前明時期曾到過中原,所着遊記記錄了前明的繁華景象。
就是這樣的一本書,一本山水雜記,一個外國人的客觀描述,怎麼就成了反清的罪證?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
他更不能理解的是,雍正在殺了他的哥哥之後,還詔告天下,說什麼是‘從寬發落’——難道,沒有滿門抄斬,留了嫂嫂與他的活口,就是‘從寬’?
滿人怎能這樣無恥?明明是血腥的儈子手,卻扮作仁慈的救世主。
從那一天起,他活着就只有一個目的——復仇。
為了復仇,他等待了七年。
她又做了那個夢。
夢中,她獨自在黃泉路上等待,彷彿在等誰與她同行。然而,不見人來。
她不知道自己要等的是誰,只是模糊的知道,是一個男子。
他們說好一起投胎轉世,憑着前世的印記相認,可是,他卻失了約……
為什麼?因為他臨時變了心?
一憶起他,便有一種錐心刺骨的疼痛像劍一般鑚她的心底,生生世世也不能忘懷……可是,她依舊不知道他是誰。
“格格——”一雙手推着她,耳邊傳來碧喜的聲音。
她從沉睡中悠悠轉醒,發現枕邊濕噠噠的,似有落淚。
“格格,又做夢了?”碧喜十分鎮定,馬上掏出手帕,替她擦拭。
每一次,當她做夢,都會淚流滿面,碧喜早已習慣了。
“什麼時辰了?”懷烙嘆一口氣。
“午時剛過。”
怎麼,只是午間小憩而已?
那個夢,讓她都忘了時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格格,皇上傳你去呢。”碧喜又道。
“皇阿瑪?”懷烙有些詫異。
這個時候,雍正該忙着,與朝臣們議事都顧不過來了,怎麼會要傳她過去?
“皇上說什麼了?”她忍不住追問。
“這個奴婢就不知了,反正挺奇怪的,不過聽說今兒皇上興緻挺高。”
換了衣,梳了妝,敷上那張最厭惡的人皮,懷烙匆匆來到御書房。
太監卻說,雍正此刻在院中賞花,約她湖邊一見。
怪了,今天什麼日子?皇阿瑪是出了名的大忙人,自從登基后,她就不記得他賞過花。
穿過花徑,果然見雍正不同以往的神清氣爽,站在湖水邊,難得的心曠神怡。
“給皇阿瑪請安。”懷烙上前盈盈一拜。
“女兒啊,來得正好。”雍正笑眯眯的道:“聽說他們在這湖裏養了些俄羅斯的魚,不知什麼模樣,待會兒正好釣一條上來嘗嘗鮮。”
“皇阿瑪是想讓孩兒釣嗎?”她發現雍正手中並無魚竿。
“你一個女孩子家,還是蕩蕩鞦韆、放放風箏吧,釣魚這種事,是男人乾的。”雍正卻道。
“皇阿瑪特意叫我來,就是為了看別人釣魚?”看誰?只見這釣台之上,此刻就他們父女兩個,外加一大群站得遠遠的太監宮女。
“呵呵,你可知道今年京試剛剛結束?”雍正轉而問。
“知道啊,不過聽說狀元郎還沒選出來,就等皇阿瑪的殿試結束了。”懷烙心中一陣狐疑——幹嘛忽然說起這個?
“今兒就是殿試的最後一場。”
“什麼?那皇阿瑪應該親自督戰才對吧?!”還有心情釣魚。
“對啊,所以朕挑了這個地方。”雍正神秘的道。
“這兒?殿試?”她嚇了一跳,“這兒無桌無椅、無筆無硯,怎麼考試啊?”
“釣魚啊,誰釣的最多誰就是今年的狀元。”雍正一笑。
“皇阿瑪……”她簡直不敢相信。一向注重擇良納賢的父皇,居然會如此兒戲,“這……”
“覺得奇怪?”雍正自桌上拿起一隻小小的罐子,遞到她手中,“這裏邊釋放了特殊香料的魚餌,待會你看中了誰,就把這個給他,保證他能中狀元。”
“我?”懷烙手一顫,差點將罐子打落在地。
她明白了,終於明白了……這哪裏是選狀元,分明是為了她挑女婿。
“皇阿瑪,這不行……”她連忙拒絕。
“怎麼?覺得皇阿瑪徇私了?”雍正莞爾道:“你放心,今年挑出來參加殿試的青年才俊,個個都很出色,最後進入前三甲的人選,更是不分伯仲。皇阿瑪看了他們的文章,覺得讓誰當狀元,都委屈了其餘二人,所以想出了這個法子。一則可以讓舉棋不定的狀元人選塵埃落定,二則也可以替我的寶貝女兒挑一個如意郎君。兩全其美,何樂不為?”
“雖然如此,可前三甲的排位畢竟有別,女兒不敢擅自決定他人的前程……”
“懷烙,為人處世不必過於陳腐,這三人無論誰當狀元,都不會對他們的前程有所影響。在朝為官,也不是誰當了狀元就一定能前程似錦,我大清有不少位列公卿的元老,都不是狀元出身。”
“可……”她吞吞吐吐的道:“萬一女兒誰也看不上呢?”
“呵,”雍正笑出聲來,“朕就知道,你要說這一句!”
“女兒……年紀還小,不想成親。”她咬咬唇,橫下心道。
“因為那個胎記?”雍正一針見血的道。
她一驚,啞口無言。
的確,因為自慚形穢,不願意嫁人。
秘密是守不住的,一旦有了丈夫,遲早會看見她那半張醜陋的臉……到時候他會嫌棄她、討厭她……她最受不了的,不是獨守空房,而是愛過的人變心。
“懷烙,”雍正忽然換了嚴肅神色,語重心長的道:“你可知道,這三宮六院之中,朕最寵愛哪一個妃子嗎?”
“好像……是孩兒的額娘。”皇阿瑪事忙,平時很少翻牌子召侍寢,可是,至少每半個月要見她的額娘一面,其中深情足可見一斑。
“你認為你額娘是宮裏最美的嬪妃嗎?”
“不是……”她實話實說。
“可是朕卻對她寵愛有加,二十載不變,你認為一個男子鍾情於一個女子,只因為她的相貌嗎?”雍正直言道。
“可孩兒的相貌不是一般的丑……”她依舊害怕擔心。
“你啊,為了逃避婚事,什麼手段都用盡了。”雍正寵溺的拍拍她的頭,“你以為朕不知,那日在長春園,故意刁難你福曦表哥之事?”
的確,那道難題,不是皇阿瑪出的,而是她。
她平時故作眼高於頂,故作刁蠻不近人情,只是為了逃避婚姻。
“女兒,你忘了,這世上有一種叫緣分的東西。最美的女子不一定有好歸宿,最丑的女子也未必就婚姻不幸,關鍵在於,她得給自己一個嫁出去的機會。”雍正道。
心間似被輕輕叩了一下,微微打動了。
“你到底想不想嫁人呢?”
是呵,她想……哪個女子不渴望得到愛情?她裝模作樣,不過是害怕受傷的偽裝。
“要是今天……沒有女兒中意的人呢?”終於,她支吾的開口。
“你啊,”雍正不由得笑了,“終於同意了?別怕,今天挑不到合適的,皇阿瑪再給你安排別人,但是若有看到喜歡的,手中的魚餌記得一定要交給他。”
“是。”由於到最後,她選擇了點頭。
十八年來,這是她邁出最艱難的一步,她不知道這樣是對還是錯,但她想給自己一個得到幸福的機會。
“說著說著,人就來了。”雍正忽然笑道:“瞧!”
順着父親的示意,懷烙轉過身去,果然三位青年才俊正在太監的引領下,徐徐朝這邊走來。
她的心尖忽然像被什麼激了一下,實現猛的模糊起來,泛起淚花。
是他?那個清雅如玉的白衣男子……
今天他依舊穿白,上衣用銀線綉了萬字流雲圖案,益發清俊迷人,哪怕與同年級的傑出人物在一起,亦能引人注目。
為什麼,每一次看到他,她就會莫名其面的心疼?每一次,即使隔了再遠的距離,也能一眼就認出是他。
他們之間,難道會有什麼奇特的緣分嗎?
慌忙用帕子遮住面頰,微微側顏,不讓旁人發現她的異樣。
“參見皇上——”三人來到眼前,一起向雍正行君臣之禮。
“今日遊園,不必拘謹。”雍正和藹地道:“你們可會垂釣?”
“垂釣?”三人一怔。
“今天朕就要考考你們,看你們誰能釣的大魚!”雍正話中有話的道。
太監立刻上前,捧上魚竿。
“這湖四周,你們隨便找位置。”雍正又道:“據說釣魚的位置也很重要,湖水是流動的,自西向東,並非死水,你們可看仔細了。”
“臣選上流。”其中一人忙道。
“臣選下流。”另一人道。
“上下流有什麼講究么?看來你們都是釣魚的行家啊。”雍正看一眼立在原地、默不吭聲的葉之江,“愛卿,你呢?”
“臣無所謂,隨便找個地方就行。”他從容的答道。
“哦?”雍正頗有興趣的瞧着他,“挑不對地方,魚釣少了,朕可沒辦法幫你。”
“臣今天本來就不是來釣魚的。”他微笑的答。
笑容中,似有寒光一閃。
他的確不是來釣魚的,憑他的聰明,也深知今天並非釣魚這麼簡單——傳聞狀元郎的名額遲遲不定,只因為他們三個人的文采相當,雍正舉棋不定,今天大概是什麼變異的比試吧?
不過,贏不贏他都無所謂,今天,能離雍正這麼近,他就達到了目的。
他的袖中,藏有一把薄刀。
紙那般薄,娟那般軟,卻鋒利無比,唯有如此特製的利器,方才入宮搜身之時,才不易被侍衛察覺。
他是來複仇的,一旦看準時機,他就會用這把刀割破仇人的咽喉……
所以,他決定,要挑一個距離雍正最近的位置。
接過魚竿,就在亭閣處坐下,雍正在身後不遠處觀戰,位置如他所願,很近……
為了今天,他運籌帷幄了許久,自十五歲開始,不僅文韜,還有武略。
他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斯文的外表下,有着深藏不露的武功。他知道,一旦行刺,能幫他的,就不再是智慧,而是肉搏的功夫。
可是,為何此刻他如此心神不寧?
這樣關鍵的時刻,本應從容不迫,可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攥住了他……這四周,到底有什麼人或事,令他心神不寧?
“納那公子。”忽然,他聽到有人喚他。
清澈如泉水的聲音,讓人過耳難忘。
他一驚,猛地抬眸,與對方四目相對,那雙美目,也是他過目不忘的。
是她?!懷烙格格……
是了,就是她,這四周令他心神不寧的,就是她。
方才,沒有看清原來她就在附近,可彷彿有一種預感,他感受得到她的存在。
為什麼每次見到她,都會湧起如此異樣感受,心彷彿被刺痛一般,似有無數前塵往事的蝴蝶翩翩縈繞,令他坐立不安。
“拜見公主——”葉之江起身,屈膝道。
“算起來咱們也算親戚,”懷烙笑道:“不必多禮。”
“若論親,我表哥那一房繼承爵位,可算親,到了我這兒,只是奴才罷了。”所謂一表三千里,他深知旗人等級深嚴,納那性德是什麼地位。
“聽說納那公子早年遊歷大江南北,見多識廣,不知遇到過什麼奇人奇事?”懷烙隨意道。
見到他,就想接近他,哪怕是無聊的話題,她也想多問問、多說說。
“算不得見多識廣,只是多走過一些路、多見過一些人而已。”
“宮外好玩嗎?”
“玩?”他幾乎要嗤之以鼻,“公主若有朝一日能出宮看看,自然知道民間不是你想像那般。”
養尊處優的金枝玉葉,哪裏知道民間疾苦,宮外不是好玩,而是凄慘……
“你自以為我想像的是怎樣?”聽出他語氣中的輕蔑,懷烙有些不服氣。
“從方才的‘玩’字,就可以知道公主心中所想。”葉之江坦言答。
“你……”她想替自己辯解,可發現,原來並沒有辯解的餘地。
在別人的眼裏,她從來都是那般刁蠻驕傲,又怎會關心民生疾苦?
可不知為何,她很想讓他知道,那一切都是偽裝,她也有一顆懂得同情的心……
“公主若沒有別的問題,可否讓微臣獨自垂釣呢?據說魚兒喜歡安靜,人聲會把它們嚇跑。”葉之江疏離冷淡的道。
沒辦法,她一接近,他就心神不寧。好不容易得到這個接近雍正的機會,他要伺機下手報仇,不能因為聊天而分了心。
“那我就不打擾了。”懷烙一陣失落,卻只得無奈的轉身。
葉之江故作鎮定,輕輕拉了拉衣袖,觸碰那把薄如翼的尖刀……還好,刀在袖中安然不動,沒有人察覺。
“啊——”不料,他卻聽到一陣突如其來的低呼。
他一怔,唯恐事迹敗露,看向聲音的來源——只見,剛剛要轉身離去的懷烙,此刻正緊盯着他,臉上一派錯愕的表情。
她,發現了?
葉之江一驚,連忙按住右腕,腦中頓時一陣空白,不知該如何然處理這突發的狀況。
“你……”懷烙指着他的右腕,“那是什麼?”
“公主看花眼了吧?什麼也沒有。”這是眼下他能想到的唯一說辭。
“你手上,怎麼會有……印記?”她的聲音也在顫抖。
印記?他一時之間不明所以。
好半晌之後,他才反應過來。
“公主是說我的胎記吧?”俊顏舒展微笑,“不是疤痕,只是月牙形的胎記罷了。”
月牙形……
懷烙的腦中“轟”的一聲,彷彿被炸開了一般。
他也有一個胎記?與她一模一樣的胎記?
難道,真是前世的緣分,今生,以此來相認嗎?
她夢中一直等待的人就是他嗎?黃泉路上,捨不得飲下忘情之水,只為了今生與他相逢嗎?
“讓我看看……”難道是幻覺?不,她一定要看,看個清楚……
一把抓住葉之江的手,翻開他的衣袖,端詳起來。
可是,就在這一瞬間,她發現的不止是胎記,還有另一樣令她更是驚駭的東西。
刀?!
他的袖中,怎會藏有這樣薄而亮的利器?他到底是什麼人?想幹什麼?
懷烙僵在原地,而被發現秘密的人,也是同樣的怔立。
他們四目相對,在彼此眼裏,看到了一種不能言說的秘密,兩人,都頓時失去了言語。
“懷烙,怎麼了?”本來端坐在廳中的雍正,忽然發現了這邊的忘情相對,出聲問道。
她該據實告訴皇阿瑪嗎?畢竟帶刀入宮,意味着什麼,她不會不懂。
而且,看這刀的形狀,並非一般武器,而是精心打造。
可是,她就像患了失心瘋一般,這一刻,忘了自己是大清公主,忘了父皇的安危,只想保護他的秘密。
“沒、沒什麼……”她聽見自己如此回答。
葉之江又是一怔,很明顯,沒料到她會袒護他。
她放開了他的手,彷彿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發生。
“在聊什麼呢?”雍正好奇,“說來給朕聽聽。”
“孩兒在說……”她腦中一片混亂,搪塞道:“納那公子這魚餌似乎不太好,半天都沒魚上鉤……”
“哦,魚餌?”雍正似乎嗅出不同尋常的意味。
“孩兒打算把這罐給他。”她轉身拿起桌上的特殊小罐,默默地遞過去。
“你打算把這個給他?”雍正微眯起雙眼。
“是……”
她真的瘋了,不但沒有揭發隱患,反而把父皇給她的魚餌端到這個危險的男子手中。
為什麼?因為那個胎記吧?!
小小的胎記,居然有這樣大的威力,可以讓她忘記一切,甚至拋掉單身的執着,義無反顧地走向他。
她看見他的眼裏滿是困惑,十分不解為何她沒有揭發自己,更不懂,這魚餌的含義。
葉之江想到那張讓他忐忑不安的絕美容顏,糾結在心中的迷惑始終不散。
為什麼?她明明看到了,卻不告發他……為什麼,她會對他的胎記那般感興趣?
那天釣魚,他明明坐在最無利的位置,卻釣到了最多魚,隔日,殿試榜便公佈,他得中狀元,成為世人羨慕的官場新貴。
雍正不僅將工部侍郎的位置給了他,還賜良田千畝,黃金萬兩,並且特地打造一座氣派非凡的宅院,賜予他作為府邸。
更不可思議的,是半月後頒的一道聖旨——指婚的旨,命他為額附,迎娶懷烙公主。
一切像是幸運的從天而降的大禮,可對他而言,卻似無妄之災。
“不錯啊,這住處,比起咱們從前的柴門旮院,可是好的多了。”葉夫人隨他入住新宅,四處打量了一番之後,如有嘲諷地道。
“嫂嫂,你明知道,這其實是特意為未來額附建造的宅子。”起初他不懂,從古至今沒有哪個狀元郎像他這樣賞賜豐厚,原來,這是雍正給女兒的嫁妝。
“對啊,你不就是未來的額附?”葉夫人淡淡笑道。
“嫂嫂,別開玩笑了。”這幾日,他煩的頭都快炸開了。
“如今,你打算怎麼辦?”她收了笑顏,正經道。
“可惜,暫時沒機會接近雍正……”那日垂釣,似乎是唯一的機會,此後不是侍衛在側,就是距離遙遠,他苦無機會下手。
“說真的,我倒覺得這樣不錯。”
“嫂嫂,你又在說反話了。”
“不是反話,”葉夫人臉上浮現詭異表情,“之江,你可知道,復仇不止一條路。”
“什麼?”他一怔。
“把仇人殺了,那是下策。讓仇人痛苦一世,才是上策。”素來溫和的女子,此刻卻滿臉惡毒,多年的仇恨讓她的心變成了一條可以眨眼間置人於死地的蛇。
“嫂嫂,你是說……”他胸中一顫,有種恐懼悄然而上。
“聽說這懷烙公主是雍正最疼愛的女兒。哼,雍正這個人,壞事做盡,所以膝下子女大多夭折,女兒之中,唯有這個懷烙長到成年,自然是對她寶貝得不得了。你想想,如果讓懷烙痛苦,是否等於就是讓雍正痛苦?”
“不——”他想都不想的立刻拒絕。
別說她是與自己有過數面之緣的女子,別說她幫過自己,就算素不相識,他也不願意傷及無辜。
雍正是雍正。她是她,每次憶到她那清澈的面孔,他就無論如何與‘仇恨’兩字聯繫不起來,彷彿兩人是前世舊識,對她有着莫名的好感……
“之江,你忘了你大哥的死嗎?難道他就不無辜?難道天底下千千萬萬的漢人就不無辜?憑什麼我們淪為亡國的奴隸,讓他們滿人逍遙快活?”葉夫人臉色一沉,厲聲道。
“可是……”他不想傷害她,無論如何,他都不情願。
“呵,”她冷笑道:“之江,莫非你貪戀額附的榮華、狀元郎的虛號?”
“嫂嫂,我是這樣的人嗎?”他不由得俊顏一沉,申辯道。
“嫂嫂相信你不是這樣的人,可你若真的當了雍正的女婿,天底下千千萬萬的漢人,就會把你當成賣國求榮的狗!你懂嗎?”
難道,他只想保護一個無辜的女孩,就那麼難嗎?國讎家恨,就要把世上所有的人都卷進來嗎?
“之江,你要想想同濟會的兄弟們,這些年來,他們照顧我們孤兒寡母,還傳授給你武功,你入了會,就不能再當清廷的狗。”葉夫人語重心長的道。
“放心,我不會結這門親的。”不當雍正的女婿,就不會是清廷的狗。
“怎麼說了半天,你就是不明白呢?”葉夫人嘆氣,“你只有娶了懷烙,才有機會進一步接近雍正,伺機將他除掉!退一萬步來說,即使你一時半會除不掉他,也可以利用在朝為官的便宜,替同濟會的兄弟、替我們漢人,多做一點事情啊!”
“我可以除掉他,也可以利用在朝為官的便宜替漢人做事,”葉之江力爭道:“可我不能連累一個無辜的女子。”
“你的意思是,不想娶懷烙?”
“對。”他斬釘截鐵的答。
“可你想過嗎,假如你不娶她,你還能繼續在清廷為官嗎?”葉夫人指出關鍵。
他眉心一蹙,似被擊中要害。
“雍正為什麼讓你當狀元?真是因為你的文采勝過探花和榜眼嗎?假如不是認定你當女婿,那工部侍郎的差事豈是唾手可得的?如今他已頒旨指婚,你若抗旨,就是不尊,就是滿門抄斬的死罪!”
他沉默,這一次,啞口無言。
不得不承認,嫂嫂說得對,他若抗旨,這七年來的努力將全部付諸東流……不只報不了仇。反而連嫂嫂和小柱子都會受連累。
可是,真要就此犧牲一個無辜的女孩兒嗎?一想到將要對她造成的傷害,他就於心不忍。
但他有什麼辦法呢?
英雄豪傑,束翅難飛,終究只得無奈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