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除夕當天,診所里的所有員工都放年假,整棟樓凈空。
王臻宇也在午後準備返回天母。站在自動門前面,他從玻璃門的倒影中看到童語蜷坐在沙發里落寞的眼神。
「我走了。」他背對着她說。
「嗯,新年快樂。」童語刻意裝出一臉開心。
王臻宇眼神複雜的望了她一眼,旋即搭電梯下樓。
童語走到落地窗前,貼着窗子往下看,看到王臻宇的車子開出停車場,消失在視線中。
「好啦,這下真的只剩我一個人了。哼,無家可歸有什麼關係,一個人也可以圍爐,也要吃飯啊。」她自言自語着。
說完,心裏又好一陣難過。說她不想家是騙人的,其實她好想小妹。拿起手機,看着小妹傳給她的三十五則簡訊,每則都懇求她回家;可是,她身上沒錢,想起大姐冷笑的臉,她不能、也不想回去讓她冷嘲熱諷。
摸摸身上僅存的三百元,她決定出去吃頓好的。
所謂好的,也不過就是去超商買泡麵、買把青菜,回去煮泡麵火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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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買回來后,她並沒有馬上動手煮,因為她忽然失去了吃東西的心情。
她只是坐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看着天空漸漸變黑變暗,等着第一盞路燈亮起,然後漸漸拼湊成一片華麗的燈海。
她忽然很想笑。
在這個熱鬧喧騰的世界裏,她好像一個局外人,不屬於燈下的任何一個人。
她把買來的新年賀歲CD放來聽。窩在沙發里,她想,也許她可以睡個長長的覺,把心裏那種說不出的寂寞睡掉。她拿來兩顆抱枕,悶蓋在自己的臉上。
不開心?她冬眠總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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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十點多,椰風診所七樓的玻璃門在賀歲歌聲中被打開。
王臻宇望着沙發里的童語,走到餐廳看到餐桌上一堆泡麵和一把垂頭喪氣的青菜。
果然不出他所料,她根本連晚飯都懶得吃。
他皺眉。大過年的,怎會有人想要用泡麵解決三餐?
於是,他捲起袖子,拿出乾淨的餐具,將天母家裏廚師所準備的兩份海鮮火鍋料放在盤子上,將火鍋湯底倒出來,擺好碗筷。
他再踅回客廳,拿走她瞼上的抱枕。
端詳她的面容片刻,心想,是不是這輩子他都忘不了這張臉。
唉,真是敗給她了。
「童語?」他輕喚。
童語醒來,一見他的臉,心想,好奇怪,怎麼這夢都作不完的?
王臻宇看她一臉迷惘。「你究竟醒了沒?」
童語摸摸他的瞼,竟摸到……鬍渣!不,夢境不可能這麼真實。
這不是夢!她迅速抽回自己的手,驚惶的看着他。
「醒啦?吃飯吧。」他說。
「吃飯?你不是回天母圍爐去了?」童語開心的問,赤着腳追着他到餐廳。
「是啊,我吃過了。你不穿拖鞋會弄髒傢具。」王臻宇說完,忽然轉頭,童語一不留神,一把撞進他懷裏。
王臻宇伸出手臂圈住她,好讓她平衡。
她近距離聽着他咚咚咚的心跳聲,心裏忽然感到踏實。
他垂眼望着她。「不是說除夕夜到初五的節目都安排好了,充實又緊湊?」
童語哈哈兩聲。「是啊,我想說先睡飽,醒來后吃過泡麵火鍋,就要去找人摸八圈去。那你回來幹嘛?」
「回來餵魚。」他邊說邊走到魚缸邊倒了些飼料。
童語驚異地看着冒着騰騰熱氣的火鍋和一桌子豐盛的海鮮,不知怎地,又紅了眼眶。
王臻宇看了她一眼。「不介意的話,陪我吃消夜吧。」
童語破涕為笑。
飯後,童語依照廚房牆上貼的水果清洗處理作業流程,整理好一盤蘋果,端到王臻宇面前說:「請用。去皮,去籽,2.5立方,排成3X5列,清洗完成的蘋果。」
王臻宇微笑拿出一個紅包。「你的。」
童語不客氣的接過紅包,淘氣的瞄他一眼,掂掂那紅包的厚度。「哇!好厚一疊喔。」
她偷偷評估了一下,少說有六萬。
她暗自盤算,他不會喜歡她去打牌的,當然也不可能陪她打。
那……不如去做好事,累積來年的好運氣。
她看着他,眼裏有着請求。「今晚我們來守歲好不好?」
王臻宇眼裏透露着警覺,她又想搞什麼把戲?
「外面走走?」她說得很輕鬆、很無邪。
他考慮了一下。「嗯,好吧。」
他們到一家基督教主辦的育幼院,兩人都捐了一些錢。
「這裏曾經是我的中途之家。」她說。
王臻宇沉默而認真的聽着。
「我這輩子沒許過半樁願望,倒是離開的時候曾有三秒鐘的幻想,幻想將來變成有錢人,可以回來改善院裏的經濟。可是,我錢沒賺着,倒是先欠了一屁股債,始終沒臉回來這裏走走看看。」
她抬頭,遠遠地看見迴廊那邊有人在下棋。
她和王臻宇走過去,靜靜地看着一個低年級小男孩和一個中年級小男孩在下象棋。
小男孩搔搔頭,氣惱地說:「喔,又輸了,不要玩了啦。」
童語附在小男孩耳邊說:「那個哥哥吃了聰明丸才贏你,現在我給你兩顆,再去下,你一定會贏他。」
小男孩仰頭問童語:「真的嗎?」
童語用力的點頭,偷偷塞給他兩顆巧克力,又附在他耳邊說:「我剛也給大哥哥一顆,你看他就贏你了,等一下你偷偷吃,不可以說出去喔,說出去就不靈了。」
小男孩慎重地用力點頭。「嗯。」
王臻宇在一旁看着,覺得好笑。
童語搞不好真的相信她自己掰的鬼話,但,真是見鬼了,她那副充滿活力的模樣還真是可愛得教人捨不得移開視線。
童語出其不意的拉起他的手。「那邊有兩棵桃花心木,我帶你去看。」
那是兩棵高大的樹,他們一起站在樹下仰望着葉隙間破碎的星空。
「小時候心情不好時都會來這裏。春天時這裏會掉滿落葉,踩在上面唏唰唏唰,感覺很浪漫喔。還有,這樹會結一種果實,可以當竹蜻蜓玩喔。可惜現在季節不對,看不到滿地的落葉,也看不到果實。」
王臻宇閑適的靠在樹榦上。「無所謂,有風,葉子掛在上面一樣唏唰唏唰的,也別有風情。」
真的耶!童語靠在另一棵樹榦上靜靜聽着葉子的聲音,氣氛霎時變得好靜謐。
「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不好?」童語望着不遠處的溜滑梯,突然想到一件往事。
王臻宇沉默的轉頭望着她。
「有一次我妹在溜滑梯,一個高我一屆的男孩推了我妹一把,當時,我就站在這裏,很生氣的對那男孩怒吼:『你給我滾下來!』」童語說完,緩緩望着王臻宇。「你知道結果怎樣嗎?」
「他真的滾下來了。」王臻宇平靜的說。
終於等到她承認自己有超能力了。
「對!他縫了十針。我當時簡直嚇壞了。」童語想起那件事,到現在都還心有餘悸。
「你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問得有些急切。
「沒有,但後來我姐和我妹也都知道了。」
他不知不覺鬆了口氣,他的臨床資料有了。
「你當時幾歲?」
「十一歲。」
「你知道自己有這種能力后,常運用嗎?」
「沒有啊。主要是我也沒辦法控制這種能力,通常都是處在非常憤怒的狀態下我的詛咒才會生效。但詛咒成功后,我便會倒霉好一陣子,所以,我就盡量少用。」她吐吐舌頭。
「或許是心理作用吧。」當事人會覺得倒霉好一陣子?王臻宇想着這種可能。
「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個不祥、恐怖的女人?」
王臻宇訝異她會有此一問。「當然不。我以為這是一種很神秘的心靈力量。」
童語鬆了口氣。「你人真好。我一直擔心我有這種能力不曉得將來會不會不得好死之類的。」
聽她說他人好,王臻宇有些心虛,甚至有些不悅。「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事?」
「因為這件事困惑我很久很久了,我想聽聽你的意見。」她轉過身,深深地注視着他的眼睛,那種單刀直入的注視幾乎望進了他的靈魂深處。「只要是你說的,我都相信。」
她對他的全心信任,力道之大竟震得他無言以對。
他轉過身去。「我不值得你這樣信任。而且你也不該這樣隨便相信別人。」天啊,他到底在說什麼!
她嘟着嘴,喃喃自語:「你又不是別人,你是我喜……」
意識到她將對他表白,他忽然繃緊神經,喝斥:「不!你不要再說了!」
剎那間,氣氛變得非常沉悶。
童語背對着他往前走了好一段路才停下來,尷尬羞傀的思緒在她心裏發酵。
王臻宇靜靜望着她的背影,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感到那樣難受,覺得胸口發悶,似乎有千斤重的石塊壓着。
他竟感到些許疼痛。
也許,他錯了。
錯在一開始便錯估形勢,以致如今變得難以回頭。
他知道,他真的錯了,他根本無法漠視她的感情。
他低頭耙梳着自己的頭髮,想釐清自己紊亂的思緒。
後來,他抬頭,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般,往前跨出大步,拉住童語的左手臂。「我們找個地方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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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先後上了車,仍沉默着。
車子沿着公路不知開了多久,最後停在一個不知名的海邊。童語脫下鞋子,往沙灘走去,落寞的背影讓王臻宇看了不忍,心情久久無法平靜;之後他也脫了鞋跟了上去。
沉默許久,他終於開口:「我想,我有必要向你道歉。」
童語低頭看着沙子,冷笑一聲。「別糗我了。」
「我當初執意帶你回來,其實是有私人理由的。」
童語停下腳步,轉頭以詢問的眼神望着他。
「我正在做人類超心靈發展的研究計畫,但欠缺實驗報告的數據,所以當我在台南廟口發現你有超能力時,覺得這或許是個機會,所以才會鼓勵你和我回來。」說完,他覺得滿心愧疚。
「這對你很重要嗎?」童語問。
「當時,我是那麼覺得。」但此刻,他已經不能確定。他似乎總是在不經意間傷害了她;他現在只能確定,他不能再那麼做了。
童語了解的點點頭,總算找到可以回報他的地方,只要他快樂,什麼事她都願意去做。
「我願意接受你的實驗。」她說。
原本他只想斷了她對他顯而易見的迷戀,想不到她竟會這樣說,反倒教他不知如何回應。
靜靜陪着她走了一小段路,回頭看見沙灘上兩人留下的長長腳印,他心裏不知怎地竟有點感傷。
童語走累了,找了一根漂流木就要坐下。
「等等。」王臻宇掏出手帕墊在木頭上讓她坐下。
他的體貼與細膩從來都教人心動。
坐下后,她拿出面紙,墊在木頭上,將面紙拍平。「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吧。你看那邊的夕陽。」
王臻宇依言坐了下來,眼睛看着海平面那端燃燒的火球。
「童語,我想告訴你一件事。」王臻宇的神情顯得認真而嚴肅。
「什麼事?」童語問,對他凝重的表情竟有些許不安。
「我沒打算再婚,也無意和任何人發展超友誼的關係。」他低沉的嗓音依舊。
王臻宇從她眼中看到了懷疑和不信。
「如果真是如此,你媽幹嘛還上婚友社幫你徵婚?」她站起身來望着他。這一定不是真的!
「那是我媽一廂情願的想法,我已為我的家族事業奉獻過,剩下的日子,我要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把話說完,他以為自己已做完該做的事,但看到她瞬間泛白的臉,他竟感到一種陌生的情緒,他已無法分辨那是後悔還是遺憾。
童語望着他,用一種怨恨不平的眼神望着他,她吼:「你為什麼要說?!這樣不公平、不公平!你知道嗎?!」
她用力打了他一巴掌,因為打得太過用力,以致自己有點踉蹌,「你算什麼男人!你不敢聽我表白,卻在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和我劃清界線,這算什麼?!」
王臻宇無言。
他靜靜地聽着海浪拍打岸邊的聲音,在他聽來,那規律的頻率像是一種哀傷,雖然絕決,但就讓海歸海、岸歸岸吧。
童語轉頭望着他一動也不動的側臉,難道,他當真對她一點感覺都沒有?!他當真只把她當一個可以做臨床實驗的病人?
她不甘願!
地對着大海哭喊:「王臻宇,我愛你!怎樣?!我就是愛你!」
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真切的吶喊,她那絕望的聲音鋪天蓋地的在天地間響着,真要裝聾作啞恐怕……也難。
為此,他動容了。
他在心裏不停地問着自己,他到底該拿她怎麼辦?怎麼辦呢?
喊完,夕陽也落到海的另一端,暮色漸次落在他們兩人身上。童語轉身看着王臻宇,落在灰黑色背景里的他,看起來無比憂傷。
她的存在真的讓他這般困擾?
「好,我答應你,不對你有非分之想,完成你要的實驗后,我就走。」她臉上還掛着淚痕,卻一臉堅毅的說。
王臻宇不發一語的凝視着她的臉,他天生有種看穿人心的本事,所以當他的眼睛專註而憂傷的望着她時,童語忽然懂了——他其實明白,他早就知道她愛他,但,他的眼裏為何看來這樣哀傷?
沒理由的……
他的樣子讓她不忍,毫無預警地,童語湊上前去,吻了他。
她唇瓣的味道像是晨曦,漸漸融化了葉片上的秋霜。
事情發生得這樣自然,王臻宇無法拒絕,他深情而溫柔的回應她的探索,身體的反應早泄露他心底隱藏的、對她的感情。
海風一陣陣從他們發梢呼嘯而過,被擁在懷裏的童語有些顫抖,王臻宇輕輕推開她,脫下自己的外套幫她披上。「這裏風大,我們走吧。」
那個吻,讓童語對兩人的情況更加不解,而王臻宇則是一路皺着眉頭,看起來像是備受打擊。
那晚除夕,回家的路上,兩人都沉浸在各自的心思里,對未來一樣感到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