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6章:人與獸
連續數日,聖人頭痛欲裂,昏睡在炕。恍惚中只見一座人模樣的大房子,滿面猙獰,吃人一般。大房子的背景既陌生又熟悉,像何時、何地見過,又想不起來。一大片、一眼望不到邊兒的綠色環抱着,比他見過的任何綠地都要廣大無邊呢。但是所有的景象都很模糊,想看仔細一點根本不可能,比如那麼一大片綠,根本無法辨認都是一些什麼樹或者什麼草,以及它們的味道如何等等。更讓聖人感到不解的是,明明是有這麼一座大房子和一大片綠色的,明明自己就在這座房子的跟前,在這一大片綠色之中,可是眨眼間這一切就離他遠去了,飛也似地。
這已經是醒來之後的事了。大隊的高音喇叭里傳來村支書夕峒的聲音:“各位社員注意了,各位社員注意了,接公社傳達縣裏氣象站緊急通知,今、明、后三天,將有11級颱風影響我們這裏,希望各生產小隊、各位社員相互轉告,避開這幾天時間,注意安全,不要私自出海……”
這麼說,又要來颱風了。聖人也算是出過海的人了,當時尚未遭遇颱風,估計也就是7~8級的風,都那麼危險,別說是11級的颱風了,這個時候出海,那可是要死人的。
“死人”跟夕峒徹底弄僵了,幾乎成了仇人。雖然他們那架打得詭異,但是聰明的鄉親們還是猜出了其中的奧妙。只是礙於夕峒幹着村支書,不便開罪太深,所以把許多情況都藏在了喉頭下面了。由於沒有怎麼形成廣泛的社會輿論,事情好似來得快去得也快,伊孝家莊的話題不知不覺生了轉換,聖人家所在的衚衕里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至少從表面上看,為了適應這種變化,夕峒和孫麗英的交往告一段落,而“死人”又繼續利用星期天趕海了。可能出於對家裏的放心,或者還有其他的考慮,“死人”有時候周末並不回家,而是住在他當校長的學校宿舍里,然後第二天直接從學校出去趕海。
颱風如期而至。嘿,沒有經歷過颱風的人呢,可能很難理解它的確切含義,然而,對於伊孝家莊的人來說,如同夢魘。且不論十幾年前那場慘絕人寰的海嘯,死了多少多少人丁,單是經常遇到的7~8級大風,也是非常令人恐怖的。這恐怖主要來自海上。那時候呀,不是沒有廣播,有線喇叭是有的,從縣上一直到公社,各項政策和天氣預報會通過有線喇叭傳達到千家萬戶,只是所謂的天氣預報十分幼稚,凡是能夠預報到的,人們大致也能感覺得到,而凡是人們感覺不到的,天氣預報里也不會有;據說縣氣象站的窗台上放者若干盆鹹菜罐,盛滿咸蘿蔔疙瘩,當裏面的蘿蔔疙瘩起潮的時候,人們即可聽到“多雲轉陰”的預報,或者“陰轉多雲”,而當蘿蔔疙瘩嚴重潮濕的時候,則預報“小到中雨”“中到大雨”或者“大到暴雨”,諸如此類。因此,社員們對縣上通過有線喇叭傳達下來的上級的各項政策是很在意的,因為“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對黨既然如此重要,對百姓自然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對天氣預報卻沒人在意。這裏的意思呢,是說伊孝家莊乃至其他瀕海村莊的人們,對海上氣象的變幻,完全憑經驗和感覺。這當然也有可能起到點滴作用,但是不可靠,欲想不出事兒,那就要看各人的造化了。
對小學校長“死人”而言,則連這起碼的經驗和感覺也沒有。
他偏偏出了海。
他的“造化”遭遇了颱風。
颱風襲來之時,孫麗英和閨女建春相互摟抱,蜷縮在套間裏。建春哭腔問道:娘哎,我爹怎麼還沒回呀?這一問就提醒了孫麗英,外面沒有打雷,她的身體卻狠很顫動了一下,她想起來,丈夫“死人”一定是趕海去了,在這颱風下面,這一去,恐怕是有去無回了。雖然“死人”對自己並不好,動輒施以拳腳,但他畢竟是自己的名正言順的男人,每個月的薪水是全家的“口糧”,倘若他真的死了,固然她可以跟支書夕峒如魚得水,她卻明白,夕峒對她再是如何好,也只能是“零食兒”,不可能保障自己一生一世。因此,“死人”必須活着,一旦“死人”不在了,她們母女從此必定像那離開樹枝的枯葉,無依無靠。
雷聲大作,狂風大作,暴雨傾盆。夕峒提前將院牆跟的幾道陰溝疏通了,以免院子裏存水。檢查了屋子的情況,一株梧桐樹的枝子太粗太長,風大的時候極有可能掃到屋頂上的瓦片,也提前截斷了。為了萬無一失,又披着雨衣、拎一把鐵鍬出來察看院牆跟的陰溝里流出來的水,是否可以順利地排到衚衕外面。整條衚衕基本上呈西高東低之勢,家家戶戶的陰溝都要排水出來,然後沿着衚衕流向東邊的壕溝,水量大時衚衕里的通道最好沒有任何阻礙,比如一塊磚塊、一堆黏土、一堆乾草,都可以聚集起來,擋住後面的水。夕峒就是想驗證一下有沒有這種情況,有的話,需要及時排除才好。雖然衚衕是大家的,但他是村支書,理應有這個擔當。
夕峒倒拖着鍬,邊走邊試探,水很快沒到腳踝了,打着旋兒,裹着雜物,向東邊奔去。看來水是暢通的。夕峒鬆了一口氣,正待回家轉,冷不丁被什麼人抱住了腰,把他給嚇了一大跳。半天才看清是孫麗英。夕峒的第一個反應是孫麗英這個時候來找自己,找得不是時候。
“啊,是你?別別別,使不得,使不得!”雷聲大,雨聲大,逼得他不得不提高了音量。
“夕峒啊,俺家那口子……可能趕海去了!”孫麗英沒有改變姿勢,因為雷聲、雨聲大,反而把夕峒抱得更緊了。
“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他面看俺面,都不是,都不是,就看在俺以前對你好過的份兒上,想辦法兒救救他吧,俺求你了!”
“那麼……他具體什麼時候去的?”
“不知道。”
“他一般都在什麼位置?”
“不知道。”
“他一般都走哪條道兒?”
“不知道。”
“操,真箇是一問三不知啊,你這樣的娘們兒,光知道個騷啊!”
“別問那麼多了,你快去救他吧!”
“海那麼大,不問問清楚,你叫我去哪兒救他?”
“可我一個婦道人家,耀楠他又從來不告訴,俺怎麼能知道那許多呀。”
“算了,你回吧,我這就去叫幾個人,馬上就去找他。”
夕峒撂下鐵鍬,一轉身消失在雨幕中了。
又過了兩三個鐘頭,“死人”從外面跌跌撞撞回來了。孫麗英見了,眼淚鼻涕地撲上來,叫道:“你這個死不了的,總算回來了!”“死人”瓮聲瓮氣地說:“真是倒霉透了,這次掘了不少海貨,沒料想遇上颱風,全沒了。”孫麗英說:“命都難保了,哪裏還顧得上那些海貨啊。他們是在哪兒找到你的?”死人”怪怪地看她一眼:“你說什麼,‘他們’是誰?”孫麗英說:“啊,你沒有碰見他們……”孫麗英結結巴巴地將夕峒找了人一起去海里救他的事情說了,“死人”聽了,半日無語,最後猛地拍了一下腦袋:“唉,這麼大的風,也真難為他們了!”說罷就起身往外走。孫麗英說:“你這是要去哪兒?”“死人”道:“去找夕峒他們,他們可千萬不能下海去,一下海,危險就大了。”
孫麗英臉上一半是雨水一半是淚水,看着丈夫鑽進外面的凄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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