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兇相寺里看兇相(大姨媽)
沒人清楚,大姨媽一家接二連三的倒霉事是緣何而起?大姨父、水昌這爺倆要麼像犯神經,要麼像遭毒咒,死的死,走的走,這個家就差不多要散了。大姨媽心裏那個窩火,是任何不相干的人所不能理解的。大姨媽的眼睛本來就斜了一隻,如今更斜了,看人或看東西,腦袋幾乎要橫過來。原來臉上還有肉,人看上去就精神些,如今臉上的肉變成了一張皮,緊裹可憐的骨頭,就像整個腦袋被冰凍了,冰凍了的腦袋就顯得又硬又堅,加上一隻斜眼,足以徹底摧毀大姨媽的形象。
聖人曾經對大姨媽充滿敬意,她是母親的胞姐,母親遇到什麼事情,常常找她商議。兩個村莊的距離不算遠,走動得很頻繁。聖人覺得母親對大姨媽比對二姨媽的感情要更深厚一些,聖人絕不相信這是因為母親也害怕二姨父頭頂上的那顆肉瘤,從母親平常的言語裏,聖人了解到大姨媽還在做姑娘的時候就是一個很勤快的人,深受外婆和外公的青睞。大姨媽排行老大,比聖人的舅父還年長,那時候大姨媽乾的活比一個男人還要多,她像一頭不知疲倦的牛那樣從早干到晚,除了幫外婆做家務,還幫外公下田,養雞餵豬放羊犁地種田整地等等什麼活都干過,而且不講究吃穿,一件衣裳總是補了又補,總是等弟弟——聖人的舅父——吃完了吃飽瞭然后才吃,這是為了先保證讓弟弟吃飽,她自己吃不飽的時候就多吃鹽多喝水,她甚至偷偷啃過樹皮呢。
大姨媽的錯誤在於,聖人的二表哥水昌自打逃跑之後,不是沒有回來過,而且回來過若干次,每次都來大姨媽這邊,然後根據他的要求,大姨媽幫他張羅着到親戚家借錢,好讓水昌不在家時過得舒適一些。水昌剛逃走的時候先去了黑羊山,那時候大姨父尚在,大姨父替他落,讓他在古剎當了一陣子假和尚,興許大姨父的意圖並非只讓水昌當幾天假和尚,而是讓他皈依佛門,從此洗心革面,光明正大做人。大姨父當然也錯了,他應該知道自己生的兒子不是當和尚的料,水昌其實只在山上過了三四日就開始後悔上山來了,但是頭皮上的毛已經被剔去,因此一共躲了半個月,頭剛蓋住頭皮,然後就無影無蹤了。他在沙河鎮的一個挖沙隊幹了一陣子,也去過平度,去過龍口、煙台,在煙台認識了一個叫桂玲的陳家屯女人,並跟她一起返回了離北於家庄並不遠的陳家屯,悄悄過起日子來。
陳家屯不遠,卻跟北於家庄分屬兩個鎮。陳家屯屬於沙河鎮,也是沙河鎮的最西部。因此水昌和她此前沒有機會互相認識。這個桂玲真是不簡單,自小沒爹也沒媽,是伯父一家把她拉扯大的。供她上到初中畢業,她自己堅決不再上了,下學回到村裡,小小年紀就干起了婦女主任的工作,過了兩年,覺得干婦女主任也沒有什麼作用,又獨自做起小商小販的事情來,賺過前,也陪過錢,騙過人,也被人騙過,總之省內的幾個地方差不多都跑遍了,得出一條經驗,覺得販東販西,好比無根無基,還是自己做點什麼的好。
不知道是不是聽說伊孝家莊的畚力在養雞,水昌和桂玲也合夥養起雞來。按說,兩個村莊相隔這麼近,人來人往,水昌很容易被現,水昌就弄了頂帽子戴起來,冷天戴,熱天也戴,並且一般不出莊子,有什麼事情需要辦理,通常都是由桂玲出面,非要他自己出面了,比如籌款等等事情,桂玲一個人難以完成,水昌就會趁着夜色回一趟北於家庄,通過大姨媽來向親戚們告借。大姨媽也恨水昌不爭氣,但是再怎麼著也是自己的骨肉,事情到了這一步,便只有對他百依百順。水昌不讓告訴三盒子,大姨媽便不告訴。水昌不讓告訴親戚,大姨媽也便不告訴。親戚們都很奇怪呢,怎麼大姨媽突然三番五次地告起貸來,大姨媽只說是身體不好,打針吃藥需要錢。只是,打針吃藥也犯不上隔三差五地告貸呀。大姨媽為了滿足水昌的要求,借了東家借東家,親戚們自然更不在話下,常常昨天剛借了去,今天又來了。
問她,她又不告訴真相。親戚們就開始不以為然了。事情明擺着呢,蹊蹺得很呀,一定不是把錢用在了大姨媽自己身上,至少不是用在了所謂的打針吃藥上。而且大姨媽也在邊告貸便食言,因為每次告借,水昌都會許諾什麼時間就可以還上,大姨媽就會照樣承諾下去。可是水昌養的是雞,是養來出賣的,他再有能耐,也代替不了雞和雞市的變化,比如,購進小雞仔的價錢如果是一元錢一隻,把小雞喂到長大為成雞需要兩元錢的成本,那麼他賣出成雞的時候就必須賣到過三元錢每隻的價錢才能有賺。至於雞還要防疫、生病了還要用藥之類姑且不論,如果每批次的雞需要1oo天時間來餵養,如果購進來1oo只小雞仔而成活了8o只,或者1oo只小雞仔不斷長大,但是到快接近1oo天的時候患病死了2o只,那麼這一批次的雞就可能白養了。如果水昌這邊賺不到錢,大姨媽這邊就沒有錢去還債。
大姨媽的品格因為水昌的緣故受到了越來越多的質疑。親戚們不至於催她趕快還債,卻是關閉了再次告貸的可能性。而一些有關的鄉鄰卻很不高興了,經過一段時間的“啟”無效之後,他們開始上門催大姨媽還賬了。大姨媽哪裏有錢還,動靜兒就鬧得越來越大,引起了水亮和三盒子的注意。水亮每天都要來一次,問大姨媽究竟生了什麼事情,那麼多的錢她都拿去幹什麼了。大姨媽還是死活不肯承認,卻找來一些十分牽強的接口來搪塞,水亮萬分失望,傷了心,再也不來了。三盒子也來找大姨媽,問她是不是借錢給了水昌,是不是她知道水昌的下落,大姨媽流着淚說,孩子,你不要難為我了好不好呀,我哪裏知道水昌的消息啊。三盒子也流了淚,說,娘,我相信我的感覺沒有錯兒,你是不肯告訴我,是水昌不讓你告訴的么?這個天殺的,我一定要找到你!
毫無疑問,大姨媽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壓力。大姨父的出家已經對她造成了幾近毀滅的打擊,如今小兒子身上又出了這等事,現在和將來,都註定為人不齒。這樣的壓力,足以把一個堅強的人壓扁。這年冬天,她終於病倒了。
生病是從一場感冒開始的。感冒了,往昔都是忍一忍,忍兩天,不打針不吃藥就會好。可是這一次沒有好起來,從感冒到燒到肺炎,和其他一些婦科並症,一輪輪向大姨媽起攻擊,猖狂而冷酷。另外,有一個不同,那就是這次生病少了許多問候,少了許多溫暖。她感到這是真正的病之苦、之痛。
這一病竟病到大小便失禁,一個多月之後,雖然能下炕活動了,但是大小便失禁的毛病卻保留下來,幾乎每天晚上都要烘烤被褥。為了烘烤被褥的便利,把爐子安在炕旮旯里,爐子裏冒出來的煙,經過炕洞直接排出去。爐子燒得旺與否,很與天氣有關,由於房屋坐北朝南,排煙道的出處偏南,因此北風吹起的時候,爐子反而燒得旺盛,如果刮偏南風或者沒有什麼風,爐火就不旺。晾曬也需要一個好天氣,如果遇到連陰天,洗過的被褥可能幾天都干不利索,這時候就不得不拿到炕沿繼續烘烤。下半夜,可能炕上的熱量全給被褥吸收盡了,或者爐子裏的煤炭燒得差不多了,炕的裏面就有些冷,大姨媽不得不生睡在靠近爐子的位置。
慘劇的生或許不是一個偶然。大姨媽的健康狀況可能已經相當糟糕,以致對於溫度的反應十分緩慢。否則怎麼解釋當爐火引燃了被褥的時候她竟毫無知覺呢?如果她有所反應,完全可以迅換一個位置,或者安全逃脫啊。這是一個小孩子都懂得的事情。可是她偏偏沒有那麼做,她依然靜靜躺在那兒,聽任爐火引燃被褥之後又燒上了自己的身體,然後整個房屋都熊熊燃燒起來。
人們最後看到的景象可謂慘烈:大姨媽的腦袋居然被爐火燒掉了一多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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