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兇相寺里看兇相（凱闖）

聖人在兇相寺看到的，還有其他一些人的兇相，所有這些兇相，也無一例外跟凶兆聯繫在了一起，這讓聖人的心情分外沉重。他只有暗暗祈禱這些悲劇的生，雖看似偶然，事實上都是必然要生的。好比是，一個人一旦呱呱落地，他（她）就同時具備了這樣的雙向特徵：一個是他自己可以掌握的，一個是他自己所無法掌握的。人呢總是在這樣兩個趨向之間搖擺，不論最後的一腳落在何處，都體現着自然而然的本質。如此說來，上述的和即將述及的悲劇並非諸山或者兇相寺本身的過錯，而是他（她）們自己的人生之必然，即使在某一點上得到了調整，那也只不過是暫時將命運由其自己掌握，假如這種狀況是在其清晰時刻生的，那麼其昏睡狀態中會生什麼，就無法掌握了。

也可以這樣理解，如果所有的死亡都是悲劇的話，那麼有的悲劇是一瞬間左右的事情，人的意識完全來不及作出反應的情況之下生的，而這樣的悲劇更多的是留給活着的人的，死去的人根本沒有痛苦之感。凱闖就是這樣。凱闖是在完全完全來不及作出反應的時候死去的，他應該完全沒有機會感受到痛苦。凱闖也是沒有繼續讀書，只是讀到小學畢業就下學了，他的父親叫七一，因為個子與年齡不相稱，人稱小七一，小七一原來一直干木匠，就像聖人的大姑父張府江那樣做傢俱和造屋用的檁梁勾椽之類，這樣的營生在2o世紀7o年代還是很吃香的，但是進入8o年代以後開始衰落，主要原因是相關工業品多了起來，蓋房子可以不用一根木頭，直接用鋼筋混凝土構件，窗戶可以做成鋁合金加玻璃，傢俱可以選擇金屬製品。即使這些都不用，那麼縣裏的傢俱廠花樣兒繁多，令人眼花繚亂而物美價廉，木工的生存空間就被大大壓縮了。

小七一的思想是跟着形勢前進的。他想既然木工過時了，那麼就來“現代化”好了。他不做混凝土的營生，他要做鋼筋的營生，弄混凝土成本過高，需要大場地，需要多人手，不如買台電焊機，買些鋼筋，既可做門窗等框架，亦可做鋼筋各種籠子、箱體、護欄等等，投資少，利潤高，比較適合家庭經營。正好凱闖下學了，就把凱闖帶來一塊干。凱闖靈性，入門很快，小七一就讓凱闖負責焊接業務，他自己則負責進貨和推銷，事業可謂蒸蒸日上。小七一打算再過幾年，有了更多的積累之後，就自己造一個以焊接為主要特色、兼營機動車維修的廠子，另外再招收幾個工人，把事業做大。為此專門送凱闖去了青島的一個職業學校進修了兩年，學習機動車維修技術。

這時，小七一家已經算得上是伊孝家莊的“富”了——大大過了所謂“萬元戶”的財產規模。有人替他們估算過，就在伊孝家莊的人均財富不過2oo元的時候，他們一家已經積累起不下三萬元的財富。凱闖買了伊孝家莊第一輛摩托車，是“鈴木－125”型的，日本原裝，車價一萬五千元。凱闖起着它在伊孝家莊的大街上和大街外飛馳電掣，像飛機一樣快，像太陽一般耀目，羨慕得村裏的其他同齡人的眼睛幾乎統一得了重傷風。此為伊孝家莊有史以來最轟動的事件之一。凱闖騎車經過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會停下腳步，先是遠遠地看着，開始看到一個躍動的紅點兒，迅即變形為一道紅色的閃電，繼而遙送那道紅色的閃電從低空掠過。更小的孩子們則拚命追逐着摩托車留下的新鮮味道，大口大口地呼吸，臉上充滿幸福和喜氣洋洋的表情。

那天下午三點不到的樣子，凱闖騎着“鈴木－125”送小七一去了鎮上，獨自一人來到電焊工場，把它停在門洞裏。太陽很大，露天電焊很熱，凱闖就把東西搬到門洞裏來，他要焊接幾個鐵籠子，那是有人要他做了準備用來養豬的，說是豬在這種籠子裏活動量小，就吃得少、睡得多、長得快，又衛生等等。凱闖焊着的事後就感到用這樣的籠子養豬有些怪怪的，為了把豬養肥居然要“鎖”起豬來，一邊想一邊冷笑了一聲。也就是咧了一下嘴巴。這是他留給在場的人的最後一個表情。

然後氧氣瓶就爆炸了。那輛“鈴木－125”不知怎的灑出了汽油，可能灑出來的油並不多，卻點燃了氧氣瓶，氧氣瓶是密閉的，摩托車並不是最先起火的，氧氣瓶爆炸之後，摩托車才起火爆炸的。那個門洞是一個高約四米的鐵蓬，兩側用兩截磚牆壘起來，應該說是很牢固的，結果被爆炸出的巨大氣浪掀翻了。牆壁也被推到了，——是往兩個外面倒的，只有鐵蓬子隨着一陣煙霧垂直落下來。

等人們扒拉開鐵篷子，已經找不到凱闖了。他的腦袋可能當時就被炸飛了，炸毀了，沒有腦袋的身子也被炸得七零八落，經火一燒，什麼也開不見了。

小七一感到現場的事後，沒有留一滴眼淚，他見了什麼就是一腳，他是用右腳踢的，他直到把腳踢得鮮血直流才停下來。然後他狠狠罵了一句：你這個騙子！

是的，凱闖欺騙了他，他養育了凱闖17年，凱闖還沒有孝敬他一天，就這麼消失了，必定是騙子。

小七一把剩下的所有錢財——據說有一萬五千多元，多半是凱闖和他一起搞焊接賺下的——一把火全燒掉了。

有人說這是瘋了，有人說這是犯法了，可是小七一如果真的瘋了，就無所謂犯法了，而他的確是瘋了。在聖人的印象里，小七一隻不過是個頭生得可憐，人還是很精明精神的，典型的會過生活的老鄉。聖人後來在村莊裏見到一個人，走起路來像木偶一樣，四肢的動作彷彿是抽筋的結果，而且每邁出一步都要停下來喘口氣，笑笑（聖人覺得他的笑容很是令人恐怖，幾乎像一個殭屍的笑容），再抽筋着，邁出另一步，雙手則配合著每一個腳步的動作，抬起活着放下，看了讓人感到滑稽、又有些心酸。這是非常明顯的癲癇病的標誌。這個人呀，就是小七一。

在兇相寺里，聖人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像，只能確定是凱闖。他在一個秋天的傍晚，在徐家莊到沙河鎮的公路上迎面撞上一個什麼人，但是摩托車停不下來，停下來的是另一個人，那摩托車呀，繼續飛駛着往遠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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