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兇相寺里看兇相（三外婆）
將三外婆跟廉買放在同一個地方，聖人覺得有些於心不忍。可偏偏三外婆也進了同一個養老院。
三外婆是一個好人，就像三外公是好人一樣。就聖人來說，對三外婆向來是敬重有加的，也跟三外公一樣，三外婆沒有什麼文化，可是從內心深處聖人是把三外婆視為一個文化人的。三外婆很年輕的時候便跟隨三外公走南闖北，吃過很多苦，也長過不少見識。在聖人很小的時候，就經常聽到三外婆說到“海北”、“河北”、“蓬萊閣”這樣一些名詞兒，聖人就知道她的經歷不凡。三外婆在聖人的女性親戚當中還是惟一一個抽煙的人，三外公卻不抽煙，三外婆抽煙，用一根尺八長的煙管，煙管上吊著煙荷包，煙袋鍋里放上煙葉，大拇指摁一摁，點上火，“滋兒滋兒”地吸，噴出一口嗆人的白霧，滿屋子飄香。
也是在三外婆家裏，聖人第一次見到火盆這個東西。很奇怪火在竹藍里燃燒而竹籃卻安然無恙。竹籃里有麥糠、谷糠，點燃后並不起火，只有少量的煙，也不怎麼嗆人，把手放在火盆的上方可以取暖，關上房門，整個房間裏也是暖烘烘的。不知道三外婆從什麼地方學來了這樣的取暖方式，總之在其他人家從未見到過，聖人來的時候，三外婆就讓他脫鞋上炕，坐在火盆邊烤火。聖人不喜歡坐炕，因為坐炕得盤腿，而他一會兒就腿麻如刺。所以聖人要麼不上炕，要麼就是伸開兩條腿坐在炕上，倘若腳丫子暴臭，是很難堪的。當然，倘若剛換洗了襪子，那是非常愉快的。
有時候感到不太暖和，三外婆就會彎下腰、嘟起嘴巴長長地吹出一口氣，火盆就會重新旺起來，表面泛起火星兒。
每當大雪紛飛，聖人就會想起那隻暖洋洋的火盆來。
三外公崇拜革命領袖，過年不掛家譜，掛偉人像，日久生塵，畫質改變，圖像會模糊，三外公也不換下舊的，繼續在牆壁的空白處貼上新的偉人像，這樣屋裏每一面牆上都掛滿了大小不一的偉人像，就像展覽館一樣。對三外公的這種嗜好，三外婆傾心維護，不準何人損害牆壁上的偉人像，包括對偉人像的不敬，哪怕這種不敬是來自一隻蟲子。聖人親眼看到曾經有一隻蛾子一動不動地趴在一副偉人像上，當時炕上放着一隻蒼蠅拍，拿蒼蠅拍輕輕一拍就可以把它拍下來，但是三外婆擔心蛾子的屍體污染了偉人像，硬是搬來一隻杌子，踏着杌子呶起嘴唇吹出去一口氣，把那隻蛾子吹到空白的牆面，這才一把捉住。
聖人說：“三姥娘你為什麼讓它髒了你的手牙，你為什麼不把它拍死呀？”
三外婆說：“偉人像是你三姥爺的最愛呢，髒了偉人像他可是要心疼的呀，你還烏。”
聖人便知道三外婆明裡是維護三外公的偉人像，心裏卻是維護着三外公的嗜好。三外婆對三外公百依百順、服服帖帖。即使有生氣的時候，也是笑眯眯地看着三外公，而她的生氣，從來不表現在執拗上，在三外公有什麼主張的時候，她從來不堅持自己的觀點。比如，一次聖人過來，恰逢三外公在喝酒，飯桌上擺着兩碟菜，一碟炒花生米，一碟煎鯽魚。三外公在一口酒一口菜地吃，三外婆則站在一旁看，眼神里蓄滿恭敬和愛憐。
見聖人來了，三外婆說：“你三姥爺在喝酒呢，你小孩子價，先一邊玩去，一會兒回來，三姥娘給你好吃的。”
三外公說：“呵呵，族諒來了啊，來吧，過來陪姥爺一起喝兩口吧。”
三外婆說：“他個小孩子價，怎麼能喝酒？使不得。”
三外公說：“少喝一點嘛，有什麼了不起的？來，族諒，坐下來，姥爺給你斟一盅。”
聖人不知該咋辦，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三外婆說“族諒這孩子，你三姥爺叫你坐下來呀，怎麼跟聾了似的聽不見呀？你還烏。”
聖人就說：“三姥娘，你也坐下一起喝吧。”
三外公說：“嗯，真是懂事啊，知道喊姥娘一起喝。”
於是三外婆也坐了下來，三個人一起喝。
三外婆和三外公人雖然好，但是他們自己沒有生養，所以年紀大了就難免有些顧慮。這恐怕也是他們親熱小孩子的一個原因了。三外婆和三外公很想家裏有一個兒子，等他們有朝一日不能動了的時候好有一個照應。對三外婆和三外公的這個想法兒，包括聖人母親在內，大姨媽、二姨媽以及聖人的舅媽一家，都一致持反對意見。理由是不相信會找到這樣一個孝順的兒子，兩位老人有的是親戚，大不了到時實行“輪流坐莊”的方式，大家一起承擔供養義務。三外婆和三外公在這個問題上鑽了牛角尖，可能他們出於不要再給親戚添麻煩的善良願望，最後還是決定試一試招一個養子進門。
後來的事實證明三外婆和三外公過於天真了，他們成功地招進了一個養子，視同己出，並誠心誠意地幫這個養子張羅了一樁婚事，沒想到這個養子很快就真相畢露了，在花言巧語騙取了三外婆和三外公長期積累的財富之後，養子夫妻兩個差不多“軟禁”了三外婆和三外公，不僅不讓親戚上門，也不讓他們隨便外出，並且動輒冷眼相向、甚至大打出手。三外婆和三外公運用了戰爭年代與敵人周旋的方法才得以脫身，來到聖人的父母親的家裏，哭訴自己的悲慘遭遇。
“又打又罵又烏。”末了，三外婆反覆說著這句話。
為了制止所謂養子的對兩位老人的持續虐待，親戚們還是毫不猶豫地聯合起來，將那個養子及其妻子從三外婆家裏趕走。但是三外婆和三外公的行為已經大大傷了親戚們的心，三外婆跟親戚們的關係受了影響，走動明顯少了，特別是三外公去世之後，除了年節和三外婆的生日，幾乎再沒有親戚過來。
三外公是患腦梗塞去世的。三外公去世之後，剩下三外婆孤零零一人，日子過得非常艱難。聖人的父親伊叔和母親曾嘗試做三外婆的工作，動員她搬到伊孝家莊去，但是三外婆沒有同意。
在三外婆去鎮上的養老院之前，日子一直很拮据。實際上已經很落魄了。聽聖人的二姨媽講，有一次三外婆到畚力的養雞場附近撿了一隻小死雞，回家后感到去毛剔骨就沒什麼東西了，因此將死雞埋在院牆腳下。過了兩三天，又撿了一隻分量差不多的死雞回來，於是把先前已經埋掉的那隻挖出來，一起收拾了一下，煮了一鍋死雞肉，吃了半個月，也拉了半個月肚子。三外婆不是不清楚會拉肚子，但是拉肚子不會拉死人，因此即使拉了肚子也照吃不誤。
還有一次三外婆從北邊的苫窪地里撿回一隻死乳豬。可能沒有收拾乾淨，也可能已經開始變質，結果不是拉肚子，而是患上急性腸胃炎，在醫院裏整整住了一個星期才保住一條命。
再後來三外婆就去了養老院。聖人讀大學之後，寒暑假的時候還去那兒看望過她幾回，給她賣了香煙和瓶酒，三外婆悄悄塞給聖人4o元錢，聖人不肯拿，三外婆說，好孩子你就收下吧，三姥娘以後再也不會有錢給你了，你要是不收下，別人就會從三外婆這兒搶走。聖人察覺到三外婆使用了哀求的語氣，還有她那無望的眼神。聖人沒有再堅持，收下了三外婆遞過來的4o元錢，過了很久才放進褲兜里。
聖人從母親那裏聽說，三外婆是被養老院的服務員捂死的。那個冬天，三外婆先是患感冒，繼而展成了肺炎，久治不愈，整夜整夜地咳嗽，服務員可能喪失了耐心，用被子壓住了她的頭——當然，這是聖人的母親的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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