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杜李氏得了女兒安慰,也自覺不振作不行,又見女兒如此孝順,終於接受了女兒的提議,收下了嫁衣。「你去跟舅母說一聲,讓她明天隨我到鎮上一趟,幫你爹爹選口好棺。」

「好的。」玉環應聲,又扶着母親躺下休息,這才離去。

女子嫁不成婚約之人又閨譽掃地,可說此後命運堪慮。尋常女子遇到這樣的事,多半立覺人生無望,說不準找根繩子把自己吊上去都可能,玉環卻反常地頓覺鬆了口氣。

隨着綉了數年的嫁衣交到母親手上,那瞬間玉環只覺像是一口氣放下心中千斤重擔,恍如新生。

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早在玉環知道前,杜家被趙家退親一事便傳了開來……

韋平平日住在紅花渡,每隔幾日才會用扁擔擔了鮮魚到鎮上販賣。因為魚鮮壞得極快,他都是半夜出發,趁着清晨酒樓的廚房開始準備時,將魚擔到廚房推銷,待得酒樓將合適的魚挑走後,再將剩下的魚擔去市場賣。

「嘿,韋平。」

韋平正在叫賣魚鮮,突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回頭笑道,「咦?添福你怎麼來了。」

以前讀書時徐添福成績平平,但他自恃身分,秉持「君子遠庖廚」的原則,一般就連市場也不怎麼進。

「哎……」徐添福無奈一嘆。「我家在這附近有間店鋪你曉得吧。我書讀得不如你們,只好開始跟着我爹打理家業。」

徐添福已滿十七,又是長子,既然科考無望,自然得開始學着打理家業。

自從韋平離開私塾之後,兩人就沒什麼機會好好聊上兩句,徐添福乾脆留下來陪韋平說話,無意間提到了杜家的事。

「你說什麼!誰?」韋平閑話間得知此消息,頓時臉色乍青乍白。

喪親之痛,韋平再了解不過!

數年前韋平給母親釀製了一壇梅酒,結果韋田氏還沒等到梅酒出壇,就因第二次流產大量出血而死。之後半年不到,韋平的爹也不知是不是傷心太過,心不在焉,居然在擔鮮魚到鎮上販賣時失足摔死。

半年內連續失去雙親,韋平再傷心不過。田家雖然願意供他再讀幾年書,韋平卻不願多花舅舅的錢,便逕自回到了紅花渡捕魚為生。

玉環十三歲那年沒有回李家,韋平沒機會把這事跟她說。再之後便聽說了玉環許人一事,更是不敢相見。

趙家是官宦人家,趙公子出仕也是指日可待,玉環嫁過去遲早是個誥命夫人。杜家大伯為官,玉環的身分原本就較韋平高,在訂了這門親事後更是高了不止一般兩般。

韋平自殘形穢,更知玉環既然許了這樣的好人家,閨譽極為重要,愈發不敢相見。只有真的思念得太過時,才從山上偷偷繞到玉環家附近,遠遠地看上一眼便不敢多留。

玉環不知道,韋平至少去看過她七八次。

韋平眼神極好,對玉環更是上心,雖只是在遠處匆匆一瞥,也感覺得出玉環心情不好。他有心安慰玉環又不敢打擾她,突地靈光一閃想到玉環喜歡螢火蟲,這才特地捕來哄她開心,又怕被人撞見,不敢多送。

自從幼時相遇,韋平就對玉環多有照顧。這份純潔的情誼不知從何時開始轉變、逐漸加深,韋平的心思總不自覺地往玉環纏繞,一心欣喜着她的欣喜、着急她的着急。

「就是杜家那個閨女啊。」徐添福往着東邊一指,「那邊山上,李家茶園的那個外甥女。」

突遭失怙之痛又被退親,想到玉環此刻不知如何傷心,韋平心疼得腦中一片空白。

「韋平……你發什麼呆?」徐添福見韋平臉色難看,略有些擔心地推了他一把。

「不……沒事。我突然有些不舒服,先走一步。」

顧不上竹擔子裏沒賣完的魚鮮會不會壞掉,韋平轉身就跑,急得徐添福在他後頭大喊,「喂,你去哪兒啊?你東西還沒拿呢!」

韋平對徐添福的叫喚充耳不聞,只一徑地向著李家茶園奔去。

玉環此時已經回到杜家,韋平撲了個空。

韋平不知道杜家在哪,亦不好去打聽,只能呆守在李家附近的山上,盼望玉環也許會回李家。

也虧得此刻不是產茶季節,附近沒什麼人,韋平才沒被發現行跡怪異。

不知不覺韋平就在山上過了將近一個月。饒是韋平對這附近熟悉,知道哪裏可以采點野菜、捉點河蝦小魚,也能找到棲身的地方,在山上餐風露宿的生活仍是非常辛苦。

只是一想到玉環此刻不知如何,韋平再辛苦也無法就此離去,不知不覺間竟支撐了過來。

就這麼盼啊盼,又盼了數日,韋平還真的把玉環給盼了回來。

杜長佑急病離世,杜李氏與玉環頓失依靠。李家捨不得女兒與外孫女,便決定將兩人接回李家照顧。

李家嫂子與杜李氏不止是姑嫂,兩人更是在出閣前便是手帕交,感情極佳,對公公與丈夫的決定十分支持。

杜李氏在送走丈夫后像是又老了幾歲,身體也大不如前,來李家的路上忽然中暑,才到娘家就又躺回了病床上。

玉環親自給母親熬了葯,又服侍她服下,離去前理了理她的被褥,這才到後面廚房給舅母打下手。

正是夏日,李家的男人都出去找活兒做了,家中只剩杜家母女與李嫂共三人。當時李嫂正在廚房裏忙着,韋平眼見四下無人,只看到玉環遠遠朝廚房走來,再也隱忍不住相見的念頭,不由低啞地喚了聲,「玉環……」

熟悉又陌生的呼喚聲傳來,玉環回頭一看,只見一名少年從躲藏的大樹后繞了出來。

他介在男人與男孩間的眉目有些生澀感,玉環卻由他熟悉的目光中,一眼認出了韋平。

「阿……阿韋哥哥。」玉環望着韋平,滿臉不敢置信。

玉環家敗落之後,原本與杜長佑有所往來的人都不敢再往來,就連親族也害怕被牽連不肯相幫。人走茶涼知冷暖,最後伸出援手,收留她們母女的只有母親娘家。

玉環本以為能不顧流言蜚語,真心待她好的除了母親就只外公一家,沒想到還有一人,一個與她家沒半點關連的韋平。

一瞬間,兩人過往相處的景象一幕幕浮現眼前,最終停留在兩人年幼時,茶園樹下交握的小手上。

一個人是否把另一個人放在心上,並不一定贈送什麼昂貴物品,亦無需朝夕相處才能表達,而是人與人相處時他不經意間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能吐露心意。

俗話說日久見人心、患難見真情,此刻看來竟是一點不假。

玉環此時模樣極差。因為連着多日食不下咽又不斷落淚,她雙眼紅腫,一張小臉蒼白得可怕,整個人僬悴不堪。

韋平也沒有比她強。他在山上住了多日,天天餐風露宿、食不果腹,更是無法好好梳洗,看上去簡直像是哪來的山怪野人。

然而即便如此,兩人也都未曾這麼欣喜能夠見到對方。

玉環鼻頭一酸,喊了聲「阿韋哥哥」便直撲入韋平懷裏,連明知李嫂就在廚房也顧不上。

此刻她心中再無枷鎖,彷彿籠中之鳥首次迎風展翅,從此海闊天空。

什麼女誡女四書、什麼官宦世家誥命夫人,全都去他的!

韋平與玉環成親了,就在他們重逢的一個月後。

那天韋平來見玉環,兩人擁在一塊兒的模樣簡直嚇壞了李嫂。他們兩人已是十五六歲的年紀,這樣抱在一起若是讓旁的人瞧去,玉環因為被退婚而掃地的閨譽怕是能穿越地面直達十八層地獄底。

玉環哀求李嫂不要聲張,讓她與韋平好好說上幾句話,李嫂禁不住她的請求勉強讓他們談了幾句,見韋平談完便快步離去,這才放下心中一塊大石。

沒想到玉環來與她說,已要韋平明日來提親,拜託她替韋平向杜李氏說好話。

李嫂聽了大吃一驚,還以為玉環因着被趙家退親一事氣昏了頭,自暴自棄下竟然想要嫁給一個貧窮的漁夫,好聲告誡了她幾句,玉環卻反問李嫂,以她如今的閨譽,又能嫁什麼樣的人家?

李嫂聞言一陣錯愕,轉念一想,玉環若是早點嫁給韋平,兩人遠住到紅花渡去,這流言遲早是會過去的。

韋平這個男孩子也是她自小看到大,知根知底。他性情沉穩、做事勤快認真,童年時待玉環也是極好,是個會疼人的,就算窮點也不會委屈玉環。

相反的,如果玉環不嫁韋平,而是待在李家守孝,三年後再給她說親時肯定又會被人舊事重提,且到時她年

紀也過大了些,不見得能說到比韋平好多少的對象。更不用說到時候也不知對方會不會介意玉環曾被退親,而對她不甚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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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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