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是……是你……」大師兄愣了片刻才回過神來,「尹宸秋,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留宿在天師煉丹之所,你這分明是自曝野心,妄想篡天師之位!」

「篡位?」尹宸秋嘲謔的失笑,「我何須篡位?牟天師早已將他畢生心血傳授予我,大師兄,你可別因為他老人家不在就隨口含血噴人,我可是正正噹噹的牟宗入室弟子。」

「狗屁!你一個來歷不明、根基不穩的渾小子,憑什麼坐上天師位置?!你到底對天師幹了什麼齷齪骯髒事?快讓我見天師……」

「我方才不是跟你說過,他老人家已經化凡為仙了,怎麼你還聽不明白?」

「你說天師已經逝世?怎麼可能?昨日傍晚我明明才跟他會晤過,他說話鏗鏘有力,模樣硬朗,好端端的,怎麼會到了這宿就出事?分明是你在搞鬼!」

「你不信,我也沒法讓你信。」

「讓我見天師,好讓他老人家治治你這個狂妄囂張之徒。」大師兄怒瞪着在丹爐之前來回踱步的頎影,一腳越過門檻,另一腳卻還踟躕着是進或是不進。

今日的尹宸秋已非昔日的泛泛之輩,那個默默忍受屈辱的少年霍然蛻變,在眾人尚來不及察覺之際,不再沉默,不再執拗於黑白茅之分,更不再逆來順受。

他變得陰沉難測,青澀的傲氣磨得硬亮如古磐,走路的姿態,睥睨的神思,彷佛在很早之前就該是如此,毫不突兀古怪。

曾幾何時,劈柴挑水諸如此類的一等雜務再也沒人敢任意指使他,有他之處,一定有小師弟們逢迎,儼然取代早年追隨牟天師一塊上崑侖的嫡傳子弟地位。

可恨至極,他們一伙人自小拜牟兆利為師,打從牟宗一派尚在南海紮根時,便緊隨左右,不敢怠慢,好不容易挨到牟宗站穩茅山首派,駐足崑侖,結果……下場竟是被眼前的臭小子取而代之。

不甘心!寧可冒死一搏,也不甘將多年所求拱手讓人。

「天色將亮,大師兄夜闖太虛禁地豈只是想見天師一面,恐怕大師兄要的是他老人家多年來的心血,以及茅山秘笈,是不是?大師兄,你要什麼,就直說吧!何必拿老人家當作借口?」尹宸秋調侃的笑道。

「混帳東西!我現在就要見天師,你要敢攔我,儘管試試看。」大師兄遭此一激,氣血攻心,當即咬牙,憤慨的沖入內室,舉劍揮開珠簾,倉卒的步履霍然停止。

他怔愣的俯看橫卧榻上的一具皮囊,瞪大雙目,張嘴落頷,中了定神咒般不能動彈。

「怎麼了?見到他老人家,你不喊一聲嗎?」嘲謔的朗聲震響了杳寂的暗殿,猶似魅影嘯聲,惴惴慄栗。

看着榻上的頹老身軀,大師兄咽了口唾沫,遲疑半晌才伸手一探鼻息,霎時收拳,撤回身後。

糟,當真沒氣。

嚴厲峻切的衰老容顏安詳的沉眠,曾經不可一世,曾經叱吒紅塵,曾經帶領南海子弟一舉站上崑侖之巔,創立南海牟宗一派,但如今,塵歸塵,土歸土,名利不相隨。

「師尊。」大師兄動容的輕喊。

耗費了近半生追隨的人,連最後一面也未能見着,彌留之際,守在榻畔的竟是個外人,於情於理,都顯得難堪。

驀地,觀望的目光悚然一愣,大師兄喃喃誦出耳熟能詳的教條,「煉精成氣,鍊氣成神,煉神還虛,精氣神合一方是內丹功至要之法……」這道理是茅山入門基礎之功,凡是茅山子弟,人盡悉知。

不對勁。

怎麼會……人死尚留精與神,魂雖散,魄未滅,若照天師撒手時間推算,應當是在二更天將近三更天,精氣神三體怎麼會一塊消逝?莫非是……

驚駭的面容轉向赤焰熾烈的丹爐,汗落涔涔,那裏頭不僅是焚了不知名妖物的靈能,更摻雜了另一股盛壯的靈源,方才的忌憚便是受囿於這股撼人的真氣。

而這股真氣之充沛,放眼當世,唯有一人……

尹宸秋微挑眉梢,面帶笑容,慵懶的踱過來,「大師兄,你已見到了天師的遺容,那麼,總能告訴我,你夜探密室的真正來意了吧?」

「尹宸秋……」簡直是喪心病狂。「你居然竊取天師的真氣,拿來煉丹?!你還算是個人嗎?」

他搖頭,笑說:「大師兄,這點小事,你犯得着嚷嚷嗎?我記得天師在世時,總教導我們習術之人要時時提醒自我,親疏友朋都是無關緊要之物,最重要的是,該怎麼提升修行到至高境界。我啊,不過是將天師的教誨徹底發揚罷了。」

彷佛幻生錯覺,眼前的人不是尹宸秋,而是當年在南海召神御鬼的牟兆利。

盡得真傳。

大師兄傻了,慌了,茫然的雙眼浮現天師的殘影與少年相疊合,一時之間竟分不清面前的是誰跟誰,自亂陣腳。「歪理……你說的全是歪理!」

「怎麼會是歪理呢?太虛殿裏的眾師兄全將天師的一言一行奉若圭臬,大師兄,你更是曾經教過我,要學得南海茅道,得懂得捨棄過往的包袱,如今天師已逝,不就等同過去的人,我們當然要學着將他放下。」尹宸秋說得振振有詞,清澈響亮,笑語錯落之間,那雙眼儘是冷冽寒意,如獸之瞳,犀利瞄準人性的幽微處,一口一口剝噬目睹者的驚恐。

「難……難道是你對天師下的毒手?」

「怎麼?事到如今,大師兄又想來個含血栽贓?」他雙手負在身後,頷首凝思,忽而揚睫笑道:「也對,憑什麼跟隨了天師數十載的大師兄沒能得到他老人家的厚愛?又憑什麼我年紀尚小便能承接天師之職?大師兄心有不甘,欲強加我罪名,也是很自然的事。」

「小王八羔子!」大師兄啐了一聲,「今天我要替天師報仇,更要替太虛殿裏的師弟們討個公道,尹宸秋,你弒師奪位,大逆不道……」

「憑你也配跟我談道?!」一聲震喝,驚天破曙,秀朗五官在晨嵐之中猙獰陰鷙,舉起桃木劍,倒豎支地,冷掀嘴角,「何謂道?泯人性,滅天地,破陰陽,逆乾坤……這才叫做道。」

「你瘋了你,你這個走火入魔的瘋子!」

「跟瘋子談道的你豈不是更瘋?」尹宸秋放聲大笑。

「滿口胡言……」

「可笑的是,即使我是一派胡言亂語,也強過你這個空守崑侖多年,到頭來一場空的傻子。」

「尹宸秋!」大師兄咬牙切齒,舉劍凌行,手中真劍對上他的那把桃木劍,怎麼看都應該佔盡上風才是。

但……

「你還不配讓我親身一戰。」尹宸秋輕蔑的說,斂眉沉頷,尖頂抵地的桃木劍順着周邊圈畫,刻劃八卦,將自己困在卦中,吮指一吹,身後的丹爐陡竄煙硝,焚着青焰的狂浪襲涌而出,直朝不知死活、逆沖而來的人影席捲吞噬。

不過一瞬,遭受火煉之苦的妖魔便一口吸盡大師兄的真氣,藉此彌足讓丹爐竊奪的靈力,它虎視眈眈的盯住現場僅剩的唯一活人,但是礙於八卦護陣,不得接近半分。

尹宸秋木然垂目,睨向倒卧在地的臭皮囊,大師兄面色青黃憔悴,形貌枯老,不能閉上的雙瞳駭瞪着天。

「這是回敬你這麼多年來對我無微不至的關照,大師兄,你還滿意嗎?真可惜,你連它是只什麼妖都還來不及看清楚就走了,枉費我耗了一整晚未眠,得到的成果竟然無人分享,真是太可惜了……」

疏冷無緒的俊顏淡漠一側,透過珠簾,橫睨着榻上的老者,漫憶起稍早之前的景象──

「我大限已至,你知道該怎麼做。」彼時,已呈現彌留狀態的牟兆利以着僅存的一口氣朝他吩咐。

他先是不為所動,「再怎麼說,你都是傳授我道術的師父,我不能這麼做。」

「都到這種時候,你怎麼還是拋不開那僅剩的良知?師父又如何?我的靈能可是抵過百隻道行上乘的魑魅,難道你要眼睜睜的看着這些靈源隨着我這身臭皮囊就此浪費?」牟兆利嗓音沙啞的笑道。

「我……」

「千萬別猶豫,習術之大忌。」牟兆利瞠大雙眼,尖銳而犀利的催促,「動手!」

他眯起太過幽黑的雙眸,緊握雙拳,瞪着已令他分不清究竟是厭恨抑或是該心存感念的那張衰老容顏,只覺得一股強大到近乎全然吞噬的黑暗侵襲全身,那種成為無人能及併到達巔峰且永無止境的源源渴望。

即使泯滅人性也無所謂,縱使要埋葬最後一絲良知也無所謂……

猶新的記憶里,他探出了手,舉高了桃木劍,赤紅的雙眼倒映出老者大笑不輟的猙獰蒼顏,愛恨交織成的欲/望衝破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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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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