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突地,一陣驚天嘶吼觸醒了太過深邃的冥思。
不諳人語的妖物喑鳴,身上青焰未滅燒得它痛苦難耐,近百年的道行竟然毀於一旦,更要成為眼前道士的靈丹,不甘心……妖物眼露凶光,正欲不顧咒陣的限制,撲上卦中人,起意的剎那,僵住撇頭。
一隻毛色奇佳的狸貓縱身跳躍,越過拱形矮檻,焦躁不安的原地繞圈,不時仰首凝覷模樣醜陋可怖的妖顏,再瞥向內邊的八卦陣,扯嗓嘶鳴。
扭曲的妖顏在觸及狸貓時,象是驚憶起什麼。
對,為了精進靈源,它上崑侖吸取山林精華,無意間碰見一隻道行近千年的狸貓,更在牠的牽引之下進入太虛殿,欲盜取這班臭道士的丹藥。
原來狸妖早與姓尹的道士串通一氣,裏應外合,煽誘小妖小魔踏入他們設下的陷阱。
既是同道,竟然與世敵共謀,殘害同道,這隻不講情義的可憎狸妖!
痛得不能言語的妖物張牙尖吼,拱爪飛擒蹲踞的絨狀體,牠嗚咽一聲,正欲扭身閃躲,臨危一刻,卦里橫來一劍,劈中妖身,下了咒的桃木劍讓它痛縮成團。
「無知小妖,居然想在我的眼下作亂。」尹宸秋輕嗤,掀開爐門施咒,無處可逃的妖物最終仍是淪入焰舌,焚燃成靈燼。
片刻寧靜,翻騰在雲彩中的曙色已升,奼紫斑斕的朝霞映入血腥殺戮過後的密室,他站在爐前,整夜不曾閉上的雙眼泛涌血絲,嘴角噙笑,守着丹藥煉成。
小黑狸驀地騰蹬,銜咬他的袍角,輕輕一扯。
尹宸秋側身橫睞,皺起眉頭,慍怒道:「沒看我正忙着嗎?」
牠不鬆口,反而嘶聲咬住衣角,使勁的往門外拖行,任他怎麼斥責也不退,一番拉鋸之下,拗不過牠的固執,他只好丟下尚未煉製完成的丹藥,依循牠指引的方向行覓。
隨着狸貓的足跡一步步,穿過綠林湖川,來到曾經熟悉的石窟草野,滿身肅殺之氣的頎軀不自覺的斂起眉心,握緊雙拳,刻意撇頭不看刻印下太多沉痛回憶的景物。
這裏是崑侖後山最幽僻之處,荒煙漫草,除了飛禽走獸,以及遭受惡意排擠的他外,崑侖山上的茅山子弟們鮮少出沒此地。
練劍,背咒,習術,思念,怨懟,孤獨,寂寞,全在此孤身度過。
偌大浩瀚,他總有種今生就此一人漫漫閑度的體悟,獨自咀嚼一室深秋的寂寞啊……
他的身側總是空蕩蕩,盤旋着無人知曉的寂寥,吞忍的苦楚無人聞問。
宸秋哥哥?
師兄?
低垂的俊容倏地抬起,在原地恍惚回首,象是幻覺,又象是穿梭悠悠歲月而來的熟悉嬌喚,總在不知不覺中驚醒他。
兩張模糊的容顏時而重疊,時而剝離,到底他應該接受誰的呼喚?
「嗚……嗚……」
朦朧的哭聲震動了冗杳的冥思,他驀地回神,攢起眉頭,看着前方停下腳步等他跟上的狸貓。
緩緩走着,撥開叢雜及腰的菅芒,氤氳雙眸垂瞥趴在大石上哭泣的纖軀,蹲下身子,撫開散覆的長發,對上怔忡迷濛的淚眼。
她愣了好片刻才把他的模樣看清楚,隨即淚水又湧上眼眶,「宸秋哥哥……你怎麼會……」
將滑順的黑髮塞至她的耳後,他漫不經心的淡淡說道:「是牠帶我過來的。」
「牠?」敏兒訝異的眨動眼睫,左顧右盼,在幾尺之外覷見毛茸茸的小黑影,旋即悵然若失的喃喃,「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
不,沒有以為,也不容她以為,宸秋哥哥好不容易才能在那班臭道士的面前揚眉吐氣,他心繫的是大好前程,不可能因為她而分散心神。
「你一個人躲在這裏瞎哭什麼?」
「我……」她掩睫,欲言又止。
「你什麼?說啊!」
「宸秋哥哥,我好怕……好怕……我知道跟祖奶奶分開的時候就快到了……我知道我不應該難過,可是真的好捨不得……我好怕……」夾雜着濃重哭腔,她說得支離破碎。
他皺起眉頭,抬起她的下巴,「你把話說清楚點,你和你的祖奶奶怎麼了?」
她急沖沖的開口,「我……」
切記,你想跟你的宸秋哥哥說什麼心裏話都好,就是千萬不能把我們在崑侖生活的事情向他透露,千萬記得!
為什麼?
因為啊,只要知道我們真實的身分之後,你的宸秋哥哥不會再像現在這樣對你好。
他知道後會怎麼樣?
你絕對、絕對不能告訴他,絕對不能。
「敏兒?說話。」不耐久候的沙啞嗓音催促。
哭得通紅的小臉緩緩垂下,雙眼茫然,奮力的搖頭,口是心非的說:「沒……沒有,真的沒什麼,因為祖奶奶的年紀大了,近來總是病着,所以我擔心她隨時都會離開敏兒。」
「傻子,你們這種萬年不死的妖精怎麼可能這樣就離開人間?!」他舒展眉頭,莫名悶塞的胸口頓時豁然,就連自己也弄不懂何必為了她的時常泛傻而窮操心。
我們又不是妖精。她只敢暗自咕噥,替自己澄清,畢竟已答應過祖奶奶,怎麼樣都不能泄底,要是讓可怕的護使哥哥知曉她又私下離開地庄跑來見宸秋哥哥,說不準祖奶奶隨時都會被帶走。
對呀!她怎麼沒想到這點?
不行,不行,要趕緊返回地庄,日夜看牢祖奶奶……
「你上哪兒?」他沉聲質詢,超脫自我意識似的,大掌想也不想便按下還沒說清楚就想開溜的嬌軀。
她別開噙淚的眼眸,支支吾吾,「家裏來了客人,我得回去幫忙招呼。」
「家?」他嘲弄的笑了,「妖魔精怪也跟凡人一樣論『家』了,你的祖奶奶肯定跟你同一個傻勁,毫無血緣關係的祖孫倆湊在一塊也能成一個家?真是有趣。」
「雖然沒有血緣相系,但我是真的把祖奶奶當作家人看待……」她訥訥的反駁。
習慣了,自從宸秋哥哥練功突飛猛進后,便轉了個性,不再那麼冷冰冰,內斂沉穩的眉宇中蘊含尖銳的超然,彷佛跳出世俗常道之外,旁觀困在繁縟禮教中的眾生。
「也對,那隻狸貓和我交換的條件便是幫牠找着一個合適的肉身,綜觀你們這些聚靈成精的妖物,無非是想一嘗當人的滋味,你們渴望的不就是七情六慾、人間百態,卻不曉得當人並非如你們想像的快活。」
「我又不是妖精……」她噓聲辯白,隨即吸了吸鼻子,將話吞回肚子裏。
「嗯?」他挑眉橫睨,咳了幾聲,垂首佯裝若無其事的聽着。
「沒……」幸好他沒聽見,否則她的麻煩可大了。
「坐。」
「不行啊!我……」得趕回地庄,看緊祖奶奶。
「陪我坐一會兒。」輕描淡寫的一句,既非請求,更非命令,只象是隨口發出的無心之語。
敏兒眨着靈秀大眼,心兒怦怦狂跳,看他的大掌離開她纖巧的腕骨,自顧自的撩袍坐在大石上,側過俊臉,眯起能夠洞悉人性的雙眼,隨風向而流轉。
她悄然撫上發燙的心口,縮身坐在離他一尺之遙的石頭上,怔怔的凝瞅,暗暗揣想着,他的眼裏都看見了什麼?他的耳里都聽見了什麼?
其實她明白,他心在浮世紅塵,身在崑侖,總是渴望着有朝一日能離開這個對他而言只有痛苦難堪的回憶的人間仙境。
「不走?」尹宸秋赫然轉頭看着她,壓根兒忘了方才說過什麼。
「你不是希望我留下嗎?」她委屈的扁嘴。壞人,每次都這樣,說過的話就不算數,根本不把人放在心上。
稍微鬆懈了戒備的俊臉不經意的泄漏淡淡倦色,他支頷眺望蒼緲雲海,眼色迷離的呢喃,「你知道嗎?總有一天我要離開崑侖,回到京師,屆時我將統領整個茅山門派,合而為一,再也沒有人能看輕我的能耐,再也沒有人。」末了還刻意重複,加深語氣。
「……你想回到小師妹的身邊,是嗎?」
「別跟我提她!」他赤目怒喝。
敏兒嚇得僵住,瑟縮雙肩,揪緊前襟,不敢吭聲。
好凶喔!自從宸秋哥哥象是變了個人之後,便不曾再提起小師妹的事,這三個字彷佛成了一大禁忌,連他自己也不許觸犯。
可是小師妹並未就此從他的腦海抽離,反而是藏進更幽深的心底,像一處尚未結痂的傷口,亟欲隱藏,不讓人有機會窺碰,任由它暗暗潰爛膿血。
他不疼,她卻感到痛,徹底痛到骨子裏去了。
瞬息萬變的風浪吹醒了怒紅雙目的俊顏,額頭繃緊的青筋略微鬆弛,隨着抿直薄唇,下巴不再那麼剛硬,順着凜冽寒風刮面時,逐漸趨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