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不要跟你說話!你是要帶走我們的歹人!」敏兒倔強的咬着下唇,重重的扭偏螓首,他再親切,也掩飾不了想帶走祖奶奶的殘酷事實。
啊呀!被討厭了。千年來頭一次當面遭受怨恨白眼的赫暗自咕噥,果真是吃力不討好的爛差事,否則也不會落到他身上,呿。
「傻敏兒,你乖乖的,祖奶奶哪兒也不去,會一直待在這裏陪着你。」
「真的?祖奶奶,你沒騙我?」她好怕孤單的守着這座偌大的地下莊園,更怕與唯一的親人活生生的被拆散。
縱使明白這是既定的命,是無可逆改的天之道,她仍然私心的冀望,也許……也許所謂的天命會有破除的一天。
私心呵……
天神地靈可會聆聽她的殷殷祈禱?
「睡著了?」暢飲完第十碗甘甜泉露,赫沒啥坐相,高蹺二郎腿,單手摸頷,神色難得正經的端詳枕在老嫗腿上的淚濕小臉。
老嫗歉然的嘆口氣,「令護使為難了。」
「不會、不會,反正時候未到,我過些天再來也可以,只是……」赫緊皺濃眉,凝覷墜入無疆夢境的嬌憨睡容,玩味、琢磨着,「自從接下護使一職以來,她的靈犀可說是我見過最強盛的,喜怒哀樂、愛恨嗔痴全萌齊了,若是再這樣放任不管,我怕遲早要出事。」
老嫗知悉赫語帶深意,順從他注視的方向看過去。
他蹲下身子,輕輕抬起纏繞黑色斷帛的纖臂,尋思片刻,忽而湊近鼻尖嗅了嗅。
「硃砂味……」
有意思,偌大崑侖,小敏兒誰不招惹,偏要和佔地當家的茅山方士瞎攪和。
這些窮盡氣力煉丹修行的道士,手段殘忍,行事狂妄,小則為惡人間,毒害靈物,大則干擾陰陽平衡,尤其近日更能感受到寧靜平和的崑侖有股不尋常的異能竄升,強大詭譎,而且疾速醞釀中,也許尚未成氣候,但是假以時日,恐怕將會掀起一場浩劫。
就是預先感應到此一不尋常,上頭才讓他下崑侖勘查、巡視,順道將百年賀禮帶回呈上。如今看來,事情恐怕沒這麼簡單,棘手的還在後頭。
赫小心翼翼的松放蜷指捏拳的素手。嘖嘖,連在睡夢中也不忘要拽緊祖奶奶的衣角,可愛的小敏兒情感真是豐沛得遠勝凡人,不尋常,大大不尋常。
上頭不會樂見這等怪事,極可能頒令讓他一併解決,只是呢,他占這職也多少佔出心得感想,不問迄因始末便擅作定奪。
再怎麼說,她們也是通曉靈性的……哎,他就是心腸軟,否則怎麼會淪落至此。
收回遙遙漫思,他斂起來時弔兒郎當的痞相,眯起暗赭眼瞳,壓低聲調的說:「我的好祖奶奶,你得一五一十的把敏兒的事照實說清楚,否則我這一回去往上呈報,可是會驚天動地泣鬼神。」
「護使想問什麼,儘管問吧!老身自當有問必答。」
「她,是不是動了情念?」而這恰恰是最要不得的事。
【第四章】
靜謐冬夜,白雪落在幾哩外的枯枝上,夜鶯咕嘟咕嘟,抖落雙翅上的雪花,一雙炯目梭巡過崢嶸的殿宇,寒風習習,捎來枝枒第一道綠意。
冬藏過後,總有什麼等待萌芽。
「嘶,我說……」
「噓……」趁夜埋伏的鬼祟人影俯低身姿,作勢潛入視同禁地的密室。
刻意換上與夜色齊黑的尋常長衫,選在該是眾人鬆懈戒心的五更天,快步穿過千拐百回的迷離神殿,在殿與殿之間的銜廊雪地印下足跡。
去他的蓬萊祖師爺!憑什麼他們刻苦耐勞守了數十年,換來的居然是一句資質不足?牟兆利這隻老狐狸憑什麼擅自決定將茅山之寶傳授給一個根基不穩的臭小子?
看不慣牟兆利此等獨斷行徑,更不甘心苦等下來一場空,大夥聚會商量,決定在今晚潛入混元宮內苑的煉丹密室,竊取煉丹心法和道經秘笈。
此舉無異是立場分見,上崑侖求道者必得是對天師心服口服,終生敬仰,若是不依循天師的命令,那便是其心有異,同門可誅。
而今,利字當頭,誰還管那一套尊卑道德狗屁長論。
況且牟兆利所創的宗派,本來就不講良知──返璞歸真,渾沌之初,人性本惡。
惡,人之心性。
風聲阻掩了撬動門閂的聲響,流竄黑影魚貫入室,因為不熟密室地形,倚壁探行,按常理而言,煉丹之所應當是燈火通明,何以……
「噯。」
行進之中,不知是誰踉蹌喀登,悶哼卧地,連帶的累及身後同夥摔成一團人肉墊。
「噓……噤聲。」領頭者側耳傾聽,總覺得今晚似乎順利過頭,天師不分四季隱遁的茅山禁地絕非擅闖之地,前方必有奇陣相待。
「大師兄,我們到底是進還不進?」
「是啊!再過不久,天色將亮,屆時我們形跡暴露,可是要被逐出崑侖……」
「逐離事小,萬一天師惱火,將我們……」指尖往頸前一畫,不禁打個哆嗦。
「難道我們要眼睜睜的看着尹宸秋這小子獨佔心法和秘笈?」大師兄開口。
眾人無不鬥志重燃,利字之厲害便是在此。
霎時,窗欞投映而下的融融月光似乎軟動若水,殿後的師弟聽不真切前方眾師兄在咬啥耳朵,揉了揉愛睏的雙眼,想看清是否一時眼花。
嘩,地上的月光怎麼化作一攤水?
師弟伸出肥敦敦的肉膀,往崗礫砌成的石板撫去,五根肉腸指驟然失去平衡,滑入粼粼水波內,他訝然傾前想一探究竟,冷不防對上一張青慘鬼臉。
他揉揉眼,看,再看。月光怎麼可能會溢水?水裏又怎麼可能會有張鬼臉?眼花,鐵定是眼花。
咦?鬼臉咧嘴笑了,從水中伸長獠爪,擒握住肥短手指,張大另一爪,掐住納悶的蠢臉,猝然劇烈的往下拖。
「哇……真的有鬼!」咕嘟咕嘟,救命啊!他快被拖進幽冥地府啦!
突然,一巴掌呼過將自己的臉拚命往地板擠貼的蠢豬。
「王師弟,你吼這麼大聲,是想害眾人形跡曝光嗎?」
王師弟睜開眼,哪來的青面獠牙?分明是他自個兒一手扒臉,一手對後腦施壓。「怎麼會?我明明就……」
「妖怪……」
「門……門上有臉啊!」太上祖師,請饒恕啊!
「別抓我,別抓我……」他再也不敢覬覦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亂象叢生,有人撞鬼,有人則是陷入與精怪對峙的虛像,平日看似訓練有素的方士們頓時成了一盤散沙,殺豬嚎聲連綿不斷,場面滑稽諷刺,根基好些、不受影響的師兄們則是掩嘴大笑。
「大師兄,你看這是什麼情形?」二師弟六神無主,環顧紛紛中了幻術,行徑失控的眾師兄弟,拱着大師兄作主。
「真難看,不過是黔驢之技,堂堂茅山子弟居然毫無應對能力,你們這些年來全都白待了,全是些酒囊飯袋、虛有其表的草包!」大師兄斥喝。
「大師兄……」
「別管了,兄弟上山,各自努力,既然他們無能,也休怪別人無情,今晚若是不能順利竊得心法和秘笈,明早我們誰都休想脫身,渾水既蹚,便無回頭之理。」
「不是啊!大師兄……」
一腳踹飛龍紋朱門,大師兄是鐵了心,誓言奪取茅山秘寶,穿越暗藏詭迷的重重幻術,將眾人的疾呼尖叫遠拋在後,在破曉前一剎獨闖密室,不意,迎面而來的竟是妖氣衝天。
鵠候已久的傲岸背影雙手負在身後,一隻手持劍,一隻手捻符,昂首面向漆紅丹爐,青焰火舌不斷自爐頂冒竄,爐中逸出哀怨呻/吟,不時伸長獠爪尋求生路,無奈符咒困身,只是徒勞苦求。
「天……天師?」煙霧繚繞,辨不清矗立者面貌,大師兄忌憚,不敢前進。
「大師兄,你來晚了……天師恐怕已經隨從黑白無常下了地府,在閻王殿前細數罪狀,一一清算,你要奉茶?還是請安?就容我一併替他老人家代受吧!」傲岸背影扯嗓朗笑。
跫音徐緩,綠霄之中站姿鷙悍如岩的黑影噙笑的轉身,長發盤束,身着唯有天師資格方能換上的太極道衫,陰魅的面容,詭詐的氣質,他的眉角和眼尾微揚,深邃的雙目被蒸氳綠虹染成迷離的藍青,好像一隻化作人身的妖魅,時時流露出對世俗人間的嘲弄譏諷。
他淡淡的側眸,審視丹爐里的火勢是否仍然熾盛,順手扔入朱墨甫乾的符籙,斷了爐中妖物最後的生機,熾熱的煙霧燎紅了俊臉,明明面無表情,卻是異常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