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趙大年覺得眼皮在跳,手上那張精緻典雅的素箋象根針一樣在刺他的眼!
昊天門終於找上他了!想到昊天門那位年輕銳利的中興之主,就算坐在明晃晃的大廳里,就算面前有無數兄弟,他還是不自禁的冒虛汗。
「大哥何必如此懼怕?它昊天門雖然勢大,咱們飛魚幫也未必就怕了。他們憑几句話就要咱們將所有碼頭讓出來,哪有這樣便宜的事?就算傳出去,也抬不過一個『理』字!」站在堂下的副幫主林通終於按捺不住,上前進言。
趙大年澀然搖頭:「兄弟你想得太簡單,昊天門豈是講理的地方?你沒見過那人,不知道他有多可怕!」說到這裏,他不自禁的一顫,一年前鳳凰山莊那一幕如在眼前──
那天,他和所有的賓客一起聚在喜堂前,等著一睹新人風采,尤其是傳說中那位有着顯赫家世卻手無縛雞之力的新郎。
那青年一身大紅吉服,在眾人的翹首期盼里步入場中。他的臉上掛著笑容,可趙大年現在回想起來,卻發覺那笑意並未傳到眼裏。青年的眼中,是懾人的寒冰!
當「一拜天地」的呼聲響起,戲劇性的一刻也來臨了。青年突然起身,說到不願認賊為父,拿出鳳凰山莊當年為了殲滅昊天門與四門定下的盟書呈給在場的武林前輩,求眾人主持公道。更驚人的是,當聶雲飛老羞成怒,想要殺人滅口之時,他卻一掌將之打成重傷!
隨即,青年讓下屬押上一個黑衣男子,這男子非但是江湖聞名色變的殺手頭領,更是聶雲飛的親兄!至此,他們滅昊天、誅降龍,沽名吊譽,妄圖獨尊江湖的野心終於昭然天下!
接下來的事情,趙大年即使想想也覺得心寒。當鳳凰山莊在絕望中瘋狂反撲的時候,等待他們的是背後陰冷冷的屠刀──也許,青年和他的黨徒早就在等這一刻了。
整個屠殺的完成不過半盞茶功夫,快到賓客們根本沒有回過神來,整個喜堂已經變成了一片修羅場。而站在對面的青年,吉服被鮮血沾染的更加鮮艷,宛如十八層地獄裏來的復仇使者!
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趙大年的夢中總是一片血紅,血紅中飄著一雙比冰還冷的眸子!
經此一役,青年名聲大噪,無人不曉。
經此一役,昊天門聲威重震,雄風再起。
徑此一役,江湖上人心惶惶,不可終日。
不少人心裏明白,在俠義之風無存的現今,有些人甚至連偽俠義的外衣也不願披上,剩下的只是赤裸裸的掠奪!
現在,這掠奪的魔爪竟伸到了他飛魚幫的頭上!
「趙大年,你想好了沒有?」一聲清叱從門外傳來,也不十分響亮,卻讓廳里的每個人聽得清清楚楚!
趙大年手一抖,手上的素箋飄落於地。
「什麼人躲在外面鬼鬼祟祟?」林通怒喝一聲,向門外撲去!
兩扇大門毫無預警的開了,其中一扇,正撞在林通胸口,將他打落在地。
飛魚幫眾人無不變色──以林通的武功應變,竟然躲閃不開!
「我既沒『鬼鬼祟祟』,也沒『躲』,我是堂堂正正走進來的。」說話間,一個紫衣少年緩步而入,眼含輕蔑的在眾人臉上一掃,停在了趙大年身上,「趙大年,我家門主的建議你考慮的怎樣?我勸你最好痛快的答應了,門主脾氣不好,最討厭別人拖拖拉拉。」
林通忍痛爬起,喝道:「你是什麼東西,敢對我們幫主這樣無禮?那十八處碼頭是兄弟們用血汗打下來的,怎能說給就給?少做清秋大夢了!」
「兄弟,小心說話,不要鹵莽!」趙大年不見凌烈前來,先鬆了口氣。但也知道這少年既然孤身而至,必有驚人藝業。
紫衣少年看着林通:「你是副幫主林通對不對?有個外號叫『烈火獅子』,因為你脾氣很壞。剛才被打倒在地上,你一定很不服氣吧?很好,現在咱們不妨打一場,看是我在做夢,還是你在做夢。」
林通早有此意,抽出鬼頭刀,舉刀便砍!
少年不避不閃,兩手一夾,正夾上刀鋒。只聽一聲脆響,鬼頭刀竟被夾成兩段!
眾人都大吃一驚,光憑這份手勁,飛魚幫上下無人能抗!
林通咬咬牙,扔了鬼頭刀,合身撲上。
少年笑道:「來得好。」彷彿只揮了揮手,林通暴風驟雨般的招式便消散無蹤。
眼見林通臉上的汗珠涔涔落下,趙大年情知不好,叫道:「兄弟,退下!」他卻不知,此時的林通早以被纏住,脫身不得。
幾名飛魚幫的弟子見狀欲來幫忙,還未進身,便被少年身上發出的罡氣震飛出去。
趙大年越看越心驚,這少年明明可以輕易制服林通,卻不肯出手,分明是要將林通累得脫力而死!
好歹毒的心腸!
他顧惜兄弟,再也按捺不住,抖聲道:「碼頭給你便是,快放了我兄弟!」
少年一笑收手:「早說不就好了。」
這一停手,林通當即倒地,面如金紙,昏死過去。
「明天一早,自有人來辦理交接事宜,姓趙的,你可不要食言而肥,不然,小心你飛魚幫雞犬不留!」少年一掌揮出,擊在廳中擺放的碩大金鼎香爐上,那香爐頓時四分五裂!
就在一片抽氣聲中,少年揚長而去。
這一次著實幹得漂亮,沒費一兵一卒,十八座碼頭到手。以此為跳板,江北的武林也早晚是昊天門的囊中物。
離統一天下更近了一步,門主想必會十分開心、嘉許自己吧。在趕回昊天門的路上,少年快活地想。在廢墟上重建起來的昊天門保持了原有的格局,只是規模更大,樓宇更高,廳堂更氣派,亭台更精緻。
還有一點與原來不同的是:從前的昊天門廣迎天下英雄,從慕名造訪到窮途投奔,甚至躲禍避仇,都是來者不拒,大門敞開終日不閉。而今大門雖然開著,可再無一人敢貿然進入;三里以內,路人紛紛繞道。
「我回來了。」少年一腳踏進那大得有些懾人的正廳,卻沒看到他希望見到的那人,熱切的臉龐頓時暗淡下來。
「紫宸,你回來了。」偏座上的藍衫人起身相迎。
「藍電,主人呢?我有事稟報。」明明是在對藍衫人說話,可紫宸的目光卻在四處張望。
「主人不在這裏。你收服『飛魚幫』的事,主人已經知道。主人說你做得很好,他一定會有賞賜,讓你先下去休息。」
紫宸聽著,臉色連變了幾變,忽然咬牙道:「他又去那裏了是不是?」頓了頓腳,轉身欲走。
一道藍影擋在了他身前,藍電森然道:「你要去哪兒?『那裏』是門中禁地,沒有主人的首肯,誰也不能進。你入門的時間也不算短,還不知道規矩嗎?」
他每說一句,紫宸臉色就難看一分,衣袖裏面拳頭握得緊緊地,喝道:「讓開!」
藍電愕然:「你還要去?」
紫宸冷冷地道:「你不是讓我下去休息嗎?我這就去!」
氣沖沖往外走,不防和迎面進來的一人撞個正著,那人「哎呀」一聲,摔倒在地。
「哪個不要命的瞎了眼睛?」紫宸正在氣頭上,破口便罵。待看清了來人,卻不由叫了出來:「是玄光!你受傷了?」
被撞那人一身玄衣,看來是撞得不輕,他臉色慘白,嘴唇痛得直哆嗦,一隻手按在左胸上,那鮮血就順著指縫流下。
紫宸趕忙將他扶起,皺眉道:「傷得不輕,怎麼不叫下人扶著?」
「那多難看。」
紫宸一撇嘴:「死要面子。」
藍電也迎了出來,將他扶到椅上坐下,一面為他處理傷口,一面問詢道:「怎會這樣?」
名叫玄光的男子狠狠地道:「還不是那什麼『青白雙劍』!任務砸了!」
藍電和紫宸都是一驚,齊聲道:「怎麼說?」
「我奉命去向威遠鏢局要南安的地盤,哪知道易承天那老兒食古不化,我沒辦法,只好殺了他的兒子媳婦來要挾。我要殺他孫子的時候,那陰魂不散的『青白雙劍』就來了,我雙拳難敵四手……」
「所以你就跟喪家之犬似的逃回來了?」紫宸冷哼一聲,一臉不屑。
藍電卻皺眉道:「主人不是交待過,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妄開殺戒。」
玄光苦着臉:「那老兒頑固的很,不給他點厲害不成。」
紫宸插口道:「什麼『不要妄開殺戒』,死在主人手下的還少嗎?他哪有什麼慈悲心腸!依我看,又是為了『那裏的那位』。」
藍電喝道:「紫宸,你小命不要了?」無論是主人也好,「那裏的那位」也好,都不是他們這些人可以談論的。
「好,不說了。」紫宸將話題一轉,「那『青白雙劍』不知什麼來路,好像跟咱們較上勁了。」
說到這「青白雙劍」,昊天門上下無不恨得咬牙切齒。兩人武功奇高,卻專門喜歡跟昊天門作對,為此,凌烈不止一次要剷除此他們。可這兩人卻像在玩捉迷藏一般,凌烈一來,他們就走,從不正面衝突,讓人頭痛不已。
說是「青白雙劍」,其實昊天門對這兩人的武功來歷身份一概不知,甚至因他們總是蒙面出現,連相貌都不曾見過。只為他們總是一人著青,一人著白,又都使劍,為了方便提及,才以「青白雙劍」呼之。
「早晚有一天落在我手裏,要他們好看!」玄光惡狠狠一跺腳,不小心牽動了傷口,疼得齜牙咧嘴。
「就你這三腳貓的功夫,省省吧。」紫宸眼珠一轉,起身就走。
「你又去哪裏?」
「發生這等大事,怎能不讓主人知道?」話未說完,人已去的遠了。
藍電跺腳道:「回來!」「寧心閣」是昊天門中唯一的禁地,除了門主凌烈,誰也不敢接近,因為……擅入者死!沒人知道這裏有什麼秘密,只有門中地位極高的三位堂主才隱隱約約猜到這裏藏着個人,一個對門主很重要的人,他們總是暗中稱這人「那裏的那位」。
如果昊天門的老人還在,就會知道,「寧心閣」本是昊天門棄徒練無傷的舊居,自他被逐,這裏就一直空着。
打開深閉的院門,暗香撲面而來。院子裏種滿了花,春生桃李,夏展風荷,秋迎桂子,冬沁梅香,四季不斷。最多最美的,還是那三月梨花如雪。
凌烈深深吸了口氣,悄聲步上閣樓,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窗前軟榻上那一抹白色的身影。
窗是開著的,涼風輕拂,勾弄着他額前的髮絲,為那清瘦而蒼白的臉孔平增幾分風致。一片桂花隨風飛來,印上他的眉心。似乎有些知覺,他長長的睫毛抖動了幾下。
凌烈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將花瓣拂落。
這一刻,他不再是叱吒風雲的霸主,不再是鐵血無情的煞神,只是一個溫柔已極,體貼已極的情人。
垂下頭,正對上那人張開的眼,凌烈有些懊惱:
「還是弄醒你了,無傷。」
琥珀色的眼眸由迷朦漸漸轉為清澈,當它映上凌烈的影子時,卻只剩下了一片漠然,然後又重新隱藏在那兩扇羽睫之下。
堂堂的昊天門主、武林中風頭最健的青年霸主,竟被他視若無睹。
若是換了旁人,有一百條命也不夠丟的,誰都知道在凌烈心中絕沒有「寬容」二字,可是面對眼前這人,他的「狠」和「絕」卻都不見了。
俊臉閃過一絲痛楚,凌烈嘆了口氣:「我知道你不願見我,可我卻忍不住想見你。一天見不到你,我心裏就空落落的,見了你才會安心。」
軟榻上的人還是沒有反應,凌烈就好像在跟空氣說話一樣。
意識到自己在自說自話,凌烈澀然一笑。一年多來,他已然習慣了這種情況。雖然每天都期盼著有轉機出現,可心裏卻知道這希望是何等渺茫。無傷的倔強,他又一次的領教了!
儘管如此,還是不願離開,尋著榻沿坐下:「我不會打擾你,我就這麼看着你,看看就好。」最後一句,柔得融在了風裏。
之後,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投射到地上,一動不動,彷彿幾千年來就已如此。
時間似乎凝結住了,偶爾一陣風吹過,有淡淡花香。
凌烈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個春天,那一樹梨花,還有花下吹簫的那人。
窗外也有梨樹,明春必是繁花如錦,卻也不再是那年的花了。
人呢?人還依舊,只是兩樣心境。
望着眼前蒼白清瘦的身影,凌烈忍不住問自己:我當初的選擇到底對還是不對?還記得擒住莫無邪的那天,無傷心碎欲絕的眼神,他看在眼裏,心上也覺得像被插了一刀。
可他真是不得已!他在無傷的粥里下了「詭惑」,這種葯無色無味,卻能通過口唇相接渡給別人,中者內功盡失,形同廢人──所以才能將莫無邪一舉成擒。
當初決定用無傷做誘餌的時候,他也很矛盾。莫無邪武功極高,想生擒談何容易?一旦失手,計劃敗露,那就是滿盤皆輸!那種情況下,只有委屈無傷了。
也曾想過,無傷知道真相會生氣,可無傷的心那麼軟,又那麼疼他,只要他小心地賠不是,刻意地溫柔,不出一個月,最多三個月,無傷一定會原諒他的。
他那時真的對自己很有信心,可現在已經一年了,他天天來,無傷卻連看都不願看他一眼。若不是他一直不敢把「詭惑」的毒解開,無傷說不定早就拂袖而去。
記得剿滅鳳凰山莊的那一晚,他對無傷說了很多理由:
「他們害得你我這樣慘,此仇怎能不報?」
「遁跡山野並不能躲開一切,姓聶的處心積慮算計咱們,決不會善罷甘休,挖地三尺也會把咱們找出來!」
「只有他死了,咱們才有安生日子過!」
他說得口乾舌燥,無傷只是一言不發,害他越說心裏越沒底。把要說的都說完了,無傷只是抬起頭,輕輕地問了一句:「你可曾想過我會生氣?」
他傻傻的點頭,又趕忙解釋:「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決不會讓那廝得逞,所以……」
「所以身體不會受傷,可這裏也不會嗎?」無傷指指自己的心,慘然一笑,「凌烈,你到底把我當什麼?棋子、擋箭牌,還是非得到手不可的玩具?你可曾想過我的感受?你真以為我永遠不會受傷嗎?」
他驚呆了。他怎麼可能把無傷當作什麼棋子玩具?無傷是他的寶,他愛還來不及呢。「無傷,你別胡思亂想,你知道我最心愛的人是你……」
解釋的話很快被無傷打斷:「凌烈,你根本不會愛人,因為你根本不懂什麼是情愛!」
那是無傷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無傷湖水般的眼睛裏,有着絕望的悲傷,震撼住了他的心,卻不明白是為什麼。
喜歡一個人,想和那人在一起,擁有他,像寶貝一樣珍視他,不是就是愛嗎?無傷還有什麼不滿呢?
也許他應該讓無傷走,但他還是固執的把無傷留在身邊,即使兩個人都疲累、痛苦不堪,他也不願從此都不能看到無傷身影,無論這樣是對是錯!
風中傳來細微的腳步聲,並不比一根繡花針落在地上的聲音重多少,卻已足以打斷凌烈的沉思。
臉上掠過一道煞氣,將錦被仔細蓋在熟睡之人的身上,輕煙一般飄然下樓。
「主人!」紫宸正在猶豫著該不該進,門就已經開了。終於接近了這個地方,他心裏又緊張又是害怕,當然,還有一點興奮。他對主人有敬有愛,對「那裏的那位」又妒又恨,明知道這是他無法涉足的世界,他卻像著了魔一樣拚命想要靠近一些。
「主人,我有事稟……」後面的話卻因凌烈陰沈的臉色再也說不下去,紫宸忽然意識到,他衝動的做了一件蠢事。
一聲不吭揪起紫宸的衣襟,帶着他掠出五丈以外,這才重重的將他摔落在地。
沉重的撞擊讓紫宸胸口一滯,咳出一口血來,頭頂上傳來有如嚴霜一般的聲音:「我說過,任何人不許接近這裏,念你是初犯,不要再有下次!」
這樣冰冷的語調,紫宸還是第一次聽到主人對自己用,心頭一痛,幾乎又想咳血。他低垂了頭,輕聲道:「是。」回頭看向那花木掩映中的小樓,眼裏滿是怨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