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無傷,你吃些東西好不好?你身子這麼虛弱,不吃怎麼行呢?」
各式各樣的食物擺在眼前,香氣四溢,可是練無傷卻恍如不覺,只定定的將目光投向窗外。窗外依舊被密密層層的樹叢遮蔽著,看不到陽光,也看不清將來。
反覆勸解毫無成效,凌烈放下手中的碗,嘆了口氣:「無傷,你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你可知道,看着你一天天消瘦下去,我心裏比刀割還難受。哎!你到底要我怎樣才好呢?」
練無傷看看凌烈,他眼中佈滿血絲,年輕的臉也憔悴了許多。心中一痛,暗暗嘆息,你我之間已到了這種地步,還有什麼好說?「放我離開。」
「不!」凌烈就好像被針刺到一般,反射性的大叫一聲,「我不會放你走,不會!你這輩子都休想離開我!」
咱們以前的情意,你都忘得一乾二淨了不成?不,我絕不放手!
胸口好像要炸開一般,一股怒氣無從發泄,凌烈轉過身,旋風一般衝出門外!以後的兩天,凌烈再沒露面,只有一名小婢在這裏伺候,照顧練無傷起居飲食。那小婢言道,凌烈交待下來,倘若他還不肯進食,就要怪罪於她。練無傷聽了先是一怔,明白這是凌烈要挾自己的方法,不禁苦笑,對我你也耍起了心機。
現在的凌烈心狠如鐵,只怕他說到做到,練無傷不像一開始那樣拒絕用餐,但心事重重,往往夾了幾筷就吃不下去了,多吃幾口便會吐出來,人依然日漸消瘦。那小婢急得直哭,他也愛莫能助。
第三天上,凌烈終於出現了,氣色越發不好。練無傷心裏清楚,他和凌烈是在互相折磨,至於誰更痛苦一些,實在說不清楚。
凌烈靠着床邊慢慢坐下:「你又瘦了。」
練無傷不答,定定地看着他。
凌烈苦笑一聲:「你真那麼想離開我?」
練無傷垂下眼帘:「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凌烈,咱們終究走不到一條道上。」他和凌烈本就沒有相同之處,因緣際會聚在一起,卻像兩條岔路,短暫的相逢之後,還是會漸行漸遠。
凌烈的臉色更加晦暗,變幻了幾下,終於咬牙道:「那好,我讓你走!」
「你說什麼?」練無傷一呆,有些不敢相信。
「我說放你走!既然留不住你的心,至少不能讓你再怪我、恨我。」凌烈下決心似的,拳頭在床頭重重一擊。
他是真的要放自己走了!意識到幾天的抵抗終於告勝,練無傷心裏反而空落落的。他很清楚,這一走兩人就永無相見之期了。
慢慢站起身,慢慢步向門外,不知是不是身體虛弱的關係,每一步都覺得那麼艱難。
「無傷!」
全身一震,停住。
「你身子這麼虛弱,吃些東西再走。」
練無傷佇立一會兒,緩緩點了點頭。
不多時,冒着熱氣的蓮子粥端了上來,粥是凌烈親自煮的。「我喂你喝。」
練無傷沒有反對,重逢以來,兩人之間的氣氛第一次變得這麼融洽,甚至讓人留戀,誰也不忍心打破它。
凌烈用湯匙一口一口將粥送到練無傷嘴邊,不知是不是由於心裏難過,他的手一直在微微顫抖。餵了許久,一碗粥才算喂完。
練無傷看向凌烈,千言萬語湧上心頭,一時間卻不知該說什麼,許久才道:「你保重!」
凌烈卻不太敢看他的眼睛,偏過頭去:「你也是,路上小心。」
練無傷心下酸楚,深吸了一口氣,大步出門。一路來到山腳下,這才倚在一棵樹上不住喘息。回頭看向凌烈所在的那間小屋,卻被密林遮住,一點痕迹也見不到了,心裏突然刀絞一般的痛。
盤算著,要先找到任逍遙,確定他平安無事後,自己便可安心離去。低頭默默想着心事,卻不料早已被人攔住了去路。
「無傷師弟,我總算找到了。」
猝不提防,練無傷吃了一驚,等看清來人是誰,臉上的血色頓時退得乾乾淨淨!
莫無邪!他怎會出現在這裏?當真是冤家路窄!
練無傷情不自禁的退了一步,對方那熾熱的眼眸讓被輕薄的記憶又清晰起來,全身一顫,本能的想要逃走!
無法遏制心中翻湧上來的恐懼,他不怕死,卻怎麼也無法忍受一個對自己懷有不軌之心的男人索求的眼神!何況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絕無戰勝莫無邪的可能!
自然明白他的意圖,莫無邪只是冷笑,到手的獵物哪能再讓他飛了?看出練無傷腳步虛浮,也無暇去想他是否受了傷,還有為何他失蹤幾日又突然出現在這裏。把所有的疑慮拋在腦後,現在莫無邪唯一想的就是將這驚慌失色的人兒抱在懷裏,以慰多年相思之苦!雙腳一錯,身形已如一朵黑雲飄至練無傷的身前。
練無傷聽見細細的風響,知道莫無邪追了上來,也不說話,運力一掌拍去!
不運力還好,一運力,練無傷赫然發現,自己的丹田之中竟空空蕩蕩,半分內勁也沒有!
這是怎麼回事?驚疑之間,直覺腰身一緊,已被莫無邪緊緊地扣住,他用力去推,可又怎麼推得開?耳邊聽莫無邪得意的狂笑,他又驚又怒,心頭氣血翻騰,頓時昏了過去。如果可以,練無傷真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醒來,尤其是面對莫無邪那張詭笑的臉的時候。他動了動,發現四肢根本不聽使喚。
「沒用的,我點了你的穴道。」
「這是什麼地方?」四下打量,見是一間很普通的房間,門窗緊閉,看不出是哪裏。
「一個很隱秘的地方。」莫無邪笑得越發邪獰,看穿他的心思,補上一句,「所以不會有人來救你。」
不錯,這一次凌烈不會來了。練無傷嘆了口氣,閉上眼睛。
有什麼東西在臉上摩挲,又濕又軟,讓人極不舒服,練無傷嫌惡的偏過頭去。
莫無邪停下唇間動作,心裏頗感不是滋味:「無傷,你就這樣討厭我?」
練無傷不答。
莫無邪越發惱怒,狠狠的一甩手:「姓凌的有什麼好?我哪點比不上他?」
練無傷淡淡的道:「我厭惡你,是因為鄙薄你的行徑,與他人無關。」
「嘿嘿,好一個與他人無關!你若非愛極了凌無咎,怎會在他死後找上了他兒子?你處處保護姓凌的小子,難道不是為了他?當爹的不要你了,就找兒子來充數,可惜呀可惜!」妒火中燒,莫無邪頓時口不擇言。
「可惜什麼?」練無傷聽他出言不遜,本來氣惱已極,卻聽出他話中似有未盡之意,不禁問道。
「可惜這小的跟那老的一樣薄情寡義,見到名利富貴,就把你拋到腦後去了。你還不知道吧?那凌小子明天就要跟聶大小姐成親了!」
練無傷全身一震,忽然明白凌烈為何今天答應放自己離開。因為從明天起,他就是有家室的人了,嬌妻在側,哪有功夫來和自己糾纏?那天在小木屋裏說的話,果然只是敷衍。想到此處,心中大慟。
知道他正為凌烈傷心,莫無邪妒意更盛,叫道:「那臭小子有什麼好?值得你這樣為他傷心?為何你還不明白,這世上只有我是真心對你,這些年來,我身邊從沒有別人,心心念念的只有你一個!」說著,向練無傷唇上吻落,兩隻手也焦渴的在他身上摸索,只恨不得將他吞入腹中,讓他完完全全屬於自己!
走開!那舌頭在口中攪動,令練無傷幾欲作嘔,卻苦於無法出聲,無法反抗,所謂用盡全身力氣的「掙扎」也不過讓雙手握緊罷了。他悲哀的發現,自己竟連嚼舌自盡的力氣也沒有!
這就是自己的命?註定了受人愚弄欺侮?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無力感爬上心頭,握緊的雙手慢慢鬆開了。罷了,由他去吧!
感覺到對方的順從,莫無邪笑了:「這樣才對,我一定會好好待你。」伸出手去解他的衣帶。
多年願望就要實現,莫無邪心中的興奮無以言喻,呼吸聲漸粗,連手也在微微發抖,拉了幾次,竟沒能將那衣帶結拉開。他自己解嘲:「我實在太高興,連手都不聽使喚了。」
好不容易褪下練無傷的外衫,莫無邪竟然出了一身的汗。但他一心都在練無傷身上,也沒在意。伸手又去解內衫,猛然間覺得背後一道冷風襲來,慌忙向旁一閃,喝道:「什麼人?」
話音未落,對方的第二招又攻了過來,莫無邪舉掌招架。然而這一抬手,卻讓他大驚失色!
怎麼回事?他竟然提不起一絲力氣!錯愕間,對方出手如電,連點他周身五處大穴。莫無邪「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無傷!」來人直奔向床邊,只見練無傷躺在那裏,衣衫不整,半隻膀臂露了出來,目中殺氣頓現,狠狠在莫無邪身上踢了兩腳。
「凌烈……」
練無傷再也想不到居然又為他所救,心中驚喜交集。絕處逢生,當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是我。」凌烈踏上一步,將練無傷摟在懷裏柔聲安慰,「沒事了,我來了。」騰出一隻手為他解開穴道,整理衣衫。
練無傷靠在凌烈身上,激動的心緒漸漸平靜,問道:「你是怎麼來的?」
本是隨口一問,凌烈的身子卻是一僵。
練無傷心生疑竇,抬起頭,讓自己的視線和他平行:「你怎麼了?是不是有什麼在瞞着我?」
凌烈目光閃爍:「你剛受了驚嚇,不要胡思亂想,好好歇著吧。」
他有事在瞞著自己!練無傷看了一眼癱軟在地的莫無邪,腦海中靈光一閃,問道:「五師哥的武功與你不相上下,為何他這樣容易就被你制服了?」
看向自己的雙手,明明穴道已經解開,還是一點力氣都沒有,又問:「為何我會覺得全身無力,武功根本施展不出?」
越想疑點越多,為何凌烈突然肯放自己離開?為何自己下山不久就遇上了莫無邪?為何莫無傷認為隱秘的地方,凌烈卻能在關鍵時刻殺到?為何自己問他卻回答不出?
練無傷猛然抬起頭來:「臨走的時候,你給我喝的到底是什麼?」
凌烈避開他的眼睛,慢慢站起身,手掌輕拍兩下。兩名男子應聲從門外走進來。凌烈指著莫無邪,森然道:「把他帶出去好生看管,一切按計劃行事。」
一名男子將一隻布袋套在莫無邪身上,紮緊了口,背在肩上。兩人向凌烈施了一禮,轉身離去。
凌烈轉過身來,看着兀自呆坐在床上的練無傷:「無傷,委屈你了。」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已然說明了一切,練無傷身子一晃,幾乎坐立不穩。
最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執意要離開,只因為害怕,怕凌烈在自己心中僅存的那點美好,也會隨着他的轉變蕩然無存!
因為凌烈現在的樣子,太像當年的凌無咎了,在心碎之前離開,這是練無傷唯一能保護自己的方法。
可熟料,無論怎麼逃避,終於還是無可避免的又做了一次犧牲品!
凌烈,為何一定要做的這麼絕?讓我想原諒你,都找不到理由!
心在往下沉,掉進深淵裏,摔得粉碎。
對於相當一部分江湖人來說,十月初十都是一個令他們終生難忘的日子。
江湖多變,尤其近十年間,昊天門、降龍堡的驟滅,四大門派的煙消雲散,無一不是驚天動地的大事,然而卻都及不上十月初十鳳凰山莊裏的慘變這般活生生、血淋淋!
當大紅的喜堂被同樣顏色的粘稠液體浸濕時,當中人慾嘔的血腥氣味彌散在空中時,人們才從這場噩夢中驀然驚醒。
直到現在,他們都不明白,好好一場喜事怎會如此收場,堂堂鳳凰山莊的莊主怎會栽在一個無名小子的手上。
正因如此,當人們聽到「凌烈」這兩個字,無不心驚色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