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正夜,南安城。
誰都知道,南安城內有兩大鏢局,城北的威遠鏢局和城西景泰鏢局。一山難容二虎,可這兩大鏢局關係卻出奇的好,尤其兩家的主人更是多年至交。
前兩天,威遠鏢局突然被人砸了場子,少局主和夫人慘遭不幸,老鏢頭易承天和他的外孫下落不明。南安人震驚、議論、猜疑,腦筋轉得快的人不禁開始想,對方的下一個目標是誰?會不會就是景泰鏢局?
齊景山看了眼自家鏢局的招牌,想到辛辛苦苦打拚了三十年的江山,就要在今夜放棄,心裏萬分不舍,可又想到威遠鏢局的前車之鑒,再不舍也要舍!
長嘆一聲,揮了揮手。
兩名弟子手爬上梯子,小心翼翼將匾額取下。
「爹,咱們真的要走嗎?」說話的是齊景山的獨子齊雲傲,三十多歲的中年漢子,常年風吹雨打的走鏢生涯,讓他看起來黑壯精悍。在他身後,幾十名鏢局中的好手護著七、八輛馬車。車上,有鏢局的家眷以及一些衣物細軟。
看樣子,竟是要舉家逃亡。
齊景山臉色慘然:「總比家破人亡要強,威遠鏢局的下場你也看到了,昊天門咱們惹不起!」想起那些昊天門的傳聞,不由打了個寒顫。聽說昊天門的所作所為已令中原武林人人自危,一些名門正派已經開始結成聯盟,準備共同聲討。這個聯盟若真能結起來,武林或許還有一線生機,眼下只有先避避風頭了。
他想起今天早晨,從門口小廝手裏接到老友易承天的密函,信中言道為兩名高人所救,安排在一個絕密的境地。又說恐昊天門將要對付景泰鏢局,勸他搬去同住。兩位高人會在暗中護送,以策安全。
衡量局勢,齊景山咬了咬牙,決定棄家逃亡。然而真說到要走,心裏就像打翻了五味瓶,著實不好受。
齊雲傲道:「其實昊天門也不是一味趕盡殺絕,只要肯跟他們合作……」
「住口!」齊景山一聲暴喝,打斷兒子的話,「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咱們雖是開鏢局的,可也不能失了江湖人的傲骨!貪生怕死,屈於強勢之下,豈是我輩所為?你說這些話,怎對得起你易伯伯一家?」
齊雲傲見父親氣得鬚髮賁張,連忙退在一旁,不敢再說。周圍眾人見老鏢頭突然發火,也都不敢出聲,一時間全場寂然。
突然,右上方傳來幾聲清脆的掌聲,一人笑道:「說得好,夠硬氣。」
眾人都是一驚,只見鏢局的牆頭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名身着紫衣的俊秀少年,嘴角上掛著一抹嘲諷的微笑,輕輕一探身,翩然落地。
「這老兒說話倒是和那易老兒一般硬氣,就不知手上的工夫是不是也一樣窩囊!」跟在少年後面的是個玄裳男子,黑衣幾乎要與夜色融為一體,適才眾人竟沒注意到他。他跟着跳下牆,可落地時腳步卻顯得有些虛浮。
紫衣少年一撇嘴:「受了傷的人,不好好在家裏養著,跑到這裏丟人現眼,一會兒可別讓我照顧你。」
玄衣男子狠狠白他一眼:「你除了刻薄人還會做什麼?」
「你們是何人?」齊景山大聲喝問,心裏暗暗吃驚。
紫衣少年一笑:「老頭兒,你不是早猜到了嗎?我只問你,投不投降?」
齊景山心頭一沉,該來的果然來了。「昊天門沒人了嗎?要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來叫陣?」
紫衣少年臉色一變,正想說話,只聽一人道:「乳臭未乾是真的,不過昊天門別的沒有,就是不缺人。」
身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齊景山暗叫聲不好,回頭一瞧,只見四面巷子中湧出無數黑衣男子,將自己一行人團團圍住。
如此陣勢,景泰鏢局眾人不由臉上變色,刀出鞘,劍橫胸,圍成一圈護在車馬前頭,人人神色凜然,如臨大敵。
齊景山看向為首的藍衫男子,沉聲道:「敢問可是凌門主?」
那藍衫男子微微一笑,尚未答話,紫衣少年已然搶著道:「你瞎子呀?他這德行哪點像門主?再說,景泰鏢局是什麼東西?用得着我們門主親自出馬?我們三堂主來,已經算給你面子了。」
這藍、玄、紫三人正是昊天門的三大堂主藍電、玄光、紫宸。
紫宸素來說話刻薄,藍、玄二人與他相處日久,也不放在心上,但齊景泰向來受尊崇慣了,哪裏忍得下這口氣?不怒反笑:「娃娃,口氣好大,既然如此,就讓老夫來見識見識你的本事!」捋起袖子就要上前過招。
齊雲傲哪能讓老父出馬?忙道:「爹爹且慢,殺雞焉用宰牛刀,讓孩兒來料理他。」一躍上前。
那紫宸正愁沒架打,二話不說,兩人便交上了手。
這一上手,齊氏父子暗暗叫苦,想不到這少年武功竟如此高強,才過十招,齊雲傲已然左右難支,敗相畢露。
藍電和玄光在一旁看戲,這時勸道:「老頭,你還是降了吧,紫宸下手向來沒分寸,到時你兒子小命不保。」
說話間,只聽紫宸清叱一聲,手掌成刀,夾帶著風聲直向齊雲傲肩頭削落!這一掌若是削中,這條手臂就廢了,齊景山撲上去相救,哪裏還來得及?
就在這危急時刻,場中突然多了一白一青兩道身影。那白影一閃,隔開了紫宸的手掌,輕煙一般拉着齊雲傲退至齊景山的身邊。
眾人尚未回過神來,更驚人的變故發生了──
剛剛脫險的齊雲傲手掌一翻,一柄匕首刺入了白衣人的腰際!
「惡賊!」青衣人最先反應過來,一掌擊開齊雲傲,長劍一抖,分心便刺;眾人聽那聲音,竟似是個女子!
齊景山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但他卻捨不得兒子被人刺死,連忙格開青衣人的長劍,反手給了兒子一記耳光:「畜牲,你做什麼?」瞎子也知道這兩人是來幫自己的,兒子為何會陡下殺手?
「他做了昊天門南安分壇的壇主,自然是為我昊天門做事。」冷冷的聲音代替齊雲傲回答,昊天門眾聞聲向兩旁分開,凌烈施施然走入場中。
齊景山忽然明白,昊天門對付自己是假,真正要對付的人,卻是這一青一白兩名俠士!他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的兒子:「雲傲,你……」
「爹,他們答應事成之後,就把南安所有的生意交給咱們。」齊雲傲到底心虛,聲音怯怯的,不時看凌烈一眼。
凌烈向他點點頭。南安的地盤對昊天門沒什麼用途,他們要的是景泰鏢局在這裏的勢力、財力和人脈,這齊氏父子留着還有很大用途。
「逆子!」齊景山氣得幾乎吐血,自己一生耿直,怎會生了如此不爭氣的孩兒?貪生怕死不算,還連累了朋友,要這孽子有何用?正是怒火當頭,想也不想,舉掌向兒子頭上拍落!
一隻手輕輕的將他的手掌抓住,藍電悠然道:「老人家息怒。齊公子既然入了我昊天門,生死只能由門主做主,就算你是他親爹也沒這權利。」
齊景山被他抓住手臂,只覺半身酸軟,使不上一點力道。聽了對方的話,又氣又怒,一口血終於噴了出來。
他們這裏鬧得不可開交,凌烈卻置若罔聞,他的目光只停留在那一青一白兩人身上。
白衣人中了齊雲傲的暗算,肋下衣襟都被鮮血染紅,靠青衣人扶著才勉力支撐。蒙了面,看不清臉色,他的目光卻沉靜似水,與凌烈對視竟是分毫不讓。
過了半晌,凌烈忽然一笑:「聽說有對青白雙俠劍術超群、世間罕見,我就在想,會不會是故人?今日一見,果然如此,逍遙兄,別來無恙?」
白衣人哼了一聲,取下遮面白巾,露出一張蒼白俊朗的臉,正是久未露面的任逍遙。他冷然道:「凌公子,不,凌門主,很時不見,你竟也玩起暗箭傷人的勾當,委實讓人失望。」
那青衣人插口道:「卑鄙小人!」
「你罵誰?」紫宸第一個忍不住了。
凌烈也不生氣,向青衣人道:「這位應該是當年『奪魄』的第一殺手柳青衣姑娘吧。說到卑鄙手段,柳姑娘,我可都是跟你們學的呀。」
柳青衣一時語塞,她曾有份暗算過凌烈,到底理虧。
任逍遙眼見今日之勢絕無善了,微微側了身子,低聲道:「情勢緊迫,我拖住他們,你快逃。」
柳青衣哼了一聲:「你死,我死;你活,我活。」
任逍遙嘆了口氣,這女子當日為救自己背叛了組織,其後又跟隨自己出生入死,這份痴心不是不知道、不感動,奈何心已有屬,相見恨晚!
看了眼凌烈,只見他負手而立,神情倨傲如一從前,可當年的那份青澀單純已被陰狠冷漠取代。心頭一陣惘然,無傷,面對這樣的他,你又該怎樣心痛!
「兩位可是在商量怎麼離開?難得故人相見,留下來敘敘舊可好?」也不見凌烈有何動作,昊天門人早將他們團團圍住。
現在的局面是,景泰鏢局眾人早被治得服服帖帖,任逍遙又受了重傷,只剩一個柳青衣不足為患。可以說是天羅地網,插翅難飛!
凌烈很滿意,跟他作對的人都要死,不管是誰!
他正這麼想着,今晚的第三個變故又出現了。
馬,驚了。
馬是景泰鏢局的,總共四十二匹。十六匹套車,二十六匹單騎。
先是最外圈的三四匹驚了,然後波及到整個馬群。
馬一驚,人也亂了。有的馬脫了韁繩,直往巷子深處跑;這還是好的。剩下的就在人群里亂踏。套車的馬,就拉着車廂橫衝直闖,車廂里的人,嚇得叫爹喊娘。
一時間,馬嘶聲,呼喝聲,哭嚎聲,響成一片。僥是昊天門訓練有素,也不禁慌了手腳。
慌亂中,一輛馬車衝到任逍遙兩人跟前停下,趕車的也是個白衣男子,他喝道:「柳姑娘,上車!」
柳青衣殺手出身,久歷生死,應變也是過人,當下踢飛兩名敵人,帶著任逍遙上了馬車。
那白衣人本想駕車離開,見凌烈追了上來,當下把韁繩交給柳青衣:「你們先走,我斷後。」
任逍遙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小心,切勿戀戰。」
白衣人點點頭:「我醒得。」
說話間,柳青衣一揮鞭子,馬車呼嘯而去。
「怎麼又來一個?」玄光正忙着制服驚馬,突然出現的白衣人讓他有些糊塗。
藍電也是一陣納罕:「到底哪個是真的?」
「管他是什麼人,敢跟門主較量,都會死得很難看。」看着那對峙的兩人,紫宸的眼中閃過一絲陰狠。門主是這世上最強的,沒有人能與之相抗!
「你是誰?」凌烈也在思索,功敗垂成雖然讓他感到惱怒,可他更感興趣的是眼前這人的身份。看這人的身法,武功可躋入當世一流高手之境。江湖上還有這樣的人嗎?看這人白衣飄飄,直似要乘風而去,凌烈忽然有幾分似曾相識之感。
可白衣人卻不肯回答他的話,只是一味的出劍,進攻。
「不說話也沒關係,等我撕掉了你的面紗,自然就知道了。」凌烈很有自信,這人武功雖高,卻高不過自己。只是他似乎在刻意隱藏家數,不讓自己看出來。
他到底是誰?
戰到酣處,凌烈忽然一躍而起,踏上了對方的長劍,借勢在空中一翻,隨即雙掌一合,直擊而下!
雷霆一擊!
白衣人吃了一驚,識得這招的厲害,避閃已然來不及,只好運盡全身功力在劍上,奮力抵抗。
「鏜」的一聲,掌劍相交,白衣人的長劍碎成兩截,人也如敗絮一般,斜飛出一丈開外,倒地不起。
「主人,你沒事吧?」紫宸只看得驚心動魄,分開眾人上前問詢。眼見凌烈獃獃的站在那裏,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似乎受了天大的驚嚇,不由擔心的扶住了他。「你是不是受傷了?」
凌烈置若罔聞,一把甩開紫宸的手,直愣愣的向白衣人的方向走去,腳步沉重,每走一步似乎都用盡了全身力氣。
他走到白衣人身前,蹲下,用顫抖的手揭開了那人的面紗。
揭開面紗的那一刻,紫宸看到,凌烈的身體就好像被雷電擊穿一般,一陣驚悚。
他聽到凌烈的聲音喃喃低語:「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紫宸又擔心又害怕,慌張的想湊上去看看,卻不料凌烈突然抱着那白衣人站了起來,飛身躍上巷旁的民居,直向遠處奔去。
「主人,主人!」紫宸起身想追,可等他也躍上房頂的時候,凌烈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了。向來幽靜的「寧心閣」傳出一陣騷動,大門毫無預警的被踢開了。
負責在這裏伺候的婢女嚇了一跳,匆忙出來看,就見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門主滿臉焦急的闖了進來。
「門主留步,主人他正在休息,不欲人打擾……」早已說得順嘴的一套話在看到凌烈懷中的白衣人後戛然而止,忽然有了大禍臨頭的感覺。
凌烈此刻卻無暇理會她,頭也不回的直奔樓上,吩咐道:「你到門口去等,大夫來了引他進來!」
上了樓,小心翼翼的將懷中人放在榻上,看着那張蒼白得如同透明一般的臉,凌烈眼眶一紅,低聲喚道:「無傷?」
練無傷沒有回聲,他閉着眼,毫無知覺,不知是昏過去了,還是……
凌烈突然不敢再想下去!那一掌,他下了九成力!
失措地抓起練無傷的手腕──謝天謝地!脈搏雖然微弱,但他還活着。凌烈心裏稍稍踏實了些,這才發覺,不知不覺間早已汗流浹背。
扶起練無傷,催動掌力將內力送入他體內,希望能為他吊住一口氣,卻驚覺他的氣息越來越弱,更有一股寒流四處竄動,似乎要與凌烈的內力相抗。
凌烈不禁打了個寒噤,只覺這寒意好熟悉,卻想不起來到底是什麼。心裏又驚、又痛、又怕。無傷的生命正在消失,他卻無能為力!
有一根名為「恐懼」的鋼針正在被「失去」的巨錘狠狠地敲鑿著,一點一點釘入身體。
「大夫怎麼還不來!」大夫終於來了。
從凌烈的傳喚到大夫趕到「寧心閣」,前後不到一盞茶的時候,可凌烈卻覺得等了一輩子。
大夫是位神醫。「還陽手」的醫術在江湖上若是稱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即使如此,他還是要看凌烈的眼色過日子。
他認識凌烈也夠久了,所以怎麼也想不到這個冷漠陰沈對誰都無情的人,還有慌張失措的時候。他不敢肯定凌烈眼中閃爍的是不是淚光,不過,當他說「或許還有救」的時候,的確看到凌烈先是鬆了一口氣,然後就好像被抽幹了全身力氣一樣癱倒在床邊。
這兩人到底是什麼關係?神醫也開始感到好奇了。
雖說有救,但練無傷的傷勢實在太重了,加上他身子本來就不好,光是為他保命就足足用了七天七夜。
這七天,凌烈就守在樓下。三大壇主在外面輪班求見,他誰也不見。
景泰鏢局怎樣了,他不關心;任逍遙的生死,他不在意;武林正道要立幫結派聲討他,他冷笑一聲,隨他們去吧,他凌烈一輩子怕過誰來?
可他真的很怕,怕無傷再不能醒過來,怕某天神醫推開門,橫在他眼前的是一副冷冰冰的屍體!
怕極了!
怕到半夜都會被噩夢驚醒,然後在樓梯口張望一下,又頹然坐回去守着。
這時候,不期然的,許多被遺忘的前塵舊夢翩然驚醒。
他想起了與練無傷的初次相遇,想了自己百般不懂事的惡作劇以及無傷的百般容忍,那時候,無論做錯什麼,無傷都會原諒他。無傷的眼睛,始終像潺潺的山泉水一般清澈溫柔。
又曾幾何時,這雙眼睛裝滿了傷痛、懷疑、無奈,甚至絕望!
他努力的想撫平這雙眼睛,爭權、爭利,爬上權利的頂端,以為這樣他們就再不會被干擾、迫害,無傷會重展笑顏!
為了達到目的他不擇手段,漸漸的,卻在聲色名利中沉淪,甚至忘了本來的初衷!
無傷,我其實什麼也不需要,我想要的只有你……
無傷……門終於在望眼欲穿的盼望下緩緩打開,凌烈一個箭步衝上去。
「他怎樣了?」不知是興奮還是害怕,他的聲音都在微微顫抖。
「嗯……活了。」神醫倒是被嚇了一跳,不過才七天,凌烈怎麼就跟換了一個人似的?滿眼血絲,眼眶深陷,臉色更是蒼白如鬼。
無視對方驚異的眼神,凌烈直奔到床邊。「無傷?」
練無傷的臉上隱隱的似乎有了一絲血色,但任憑凌烈怎麼呼喚,他始終雙目緊閉,不聞不理。
「他為何還不醒來?」凌烈又擔心了。
神醫白眼一翻,心道:你道他是鐵人嗎?那一掌足以開山劈石,不死就是萬幸。
「他受傷太重,還要一段時間將養。不知門主可否跟我出去,在下有事相詢。」頓了頓,加上一句,「是關於這位先生的病情。」
還是這句管用,凌烈乖乖跟下樓。「什麼事?莫非傷情還有變化?」
「門主可曾聽說過『陰風掌』?」
凌烈先是一怔,隨後記起,自己年幼時正是被這掌力折磨得死去活來。
「陰風掌?不是早已失傳了嗎?」對了,聶雲飛就曾練過,自己的傷正是拜他所賜。
神醫頷首道:「這正是令在下費解的地方。救治樓上那位先生之時,發現在他肺腑之間有股寒氣,如果在下推斷不錯,應該就是陰風掌所創。可到底何人用陰風掌傷了他?真真怪哉。」
凌烈想起早先為練無傷運功療傷所感到的那股寒意,料來就是陰風寒毒了,怪不得如此熟悉。可這樣一來就更加奇怪,無傷一直都沒有跟聶雲飛正面交手,他的寒毒從何而來?難道還有人練過這種邪門的武功?
「不管這些,先替他把毒傷治好吧。」那毒發作起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神醫臉現愧色:「在下無能,這寒毒是治不好的,除非……」
「除非什麼?」!
神醫搖了搖頭,一聲長嘆:「除非有天山火龍的火龍珠入葯,才有可能治癒,可那火龍只是傳說而已,就是長駐天山的牧人也未曾見過,並不足信。」
「不對,我就曾中過寒毒,可是已經治癒了。」凌烈聽他越說越離譜,忍不住大聲道。
「什麼?」神醫一呆,「門主此言當真?不知救助門主的高人是誰?」天下間還有比自己醫術更高的人嗎?
「是無傷救了我,為我運功驅毒。」
無傷?就是樓上那位病人了?神醫小心翼翼地問道:「敢問門主,那位先生可否修習過昊天門的『明日神功』?」
「不錯,有什麼不對?」
神醫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這就是了,門主,那位先生身上的寒毒並非是為人所傷,陰風寒毒不可解,卻可通過明日神功渡到他人體內。門主,請容在下大膽猜測,那位先生身上的毒正是當年門主渡給他的。」
五雷轟頂也不足以形容凌烈此時的心情,他一直以為自己的毒傷早被練無傷趨出體內,化作煙消雲散。可事實並非如此,原來……原來這些年來無傷一直在代他受苦,他卻全然不知!
神醫已經離開了,凌烈跌坐在樓梯口,腦中亂作一團。
他想起當年母親帶他上山求醫時無傷的冷漠,一直以為那是無傷心裏有恨,不肯去救仇人的孩子。原來不是,無傷是知道若救了他,就要一生一世被寒毒糾纏!
早該想到,無傷那麼善良,怎會見死不救?那是因為不能救!可笑自己卻以為無傷是故意刁難,最終逼死了母親,心裏只有怨恨,卻不知感激!
無傷是以什麼心情面對自己的冷嘲熱諷呢?當不懂事的自己一再用惡作劇去折磨打擊無傷時,他心裏可有多苦?可他始終沉默隱忍,什麼也沒有說,始終維護著自己,守護著對母親諾言。
突然之間,凌烈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讓他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這樣的結果母親應該知道得很清楚吧?可她還是堅決地帶自己去找無傷,甚至不惜以命相脅!
多年前的背叛,已經害得無傷內心一世痛苦,凄涼孤寂地隱居在深山荒谷之間,母親又怎能狠得下心,再一次逼迫無傷?
平生第一次,凌烈恨起了死去的母親,恨她怎能如此自私、如此殘忍!
可轉念一想,母親看來柔弱,個性之強悍卻是男子也不及,在她心裏重要的只有父親、自己和昊天門,她為了自己連性命也可不要,又怎會在乎別人?暗暗嘆了口氣,無論如何,母親是愛自己的,天下人都可以怪母親心狠,唯獨自己不能。
父親辜負無傷,母親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無傷,而傷無傷最深的人,卻是自己!他們一家都欠無傷太多,多的下輩子也還不完!
無傷!手掌緊緊收縮,木質的扶梯欄杆承受不住這股大力,被握成片片碎屑,四散飛濺。
「啊!」呼叫的是那婢女,她手中端了湯藥,本想不驚動凌烈悄悄上樓,卻險些被木屑划傷了臉。
發現凌烈在看她,她連忙垂下眼帘。好像從練無傷受傷被送回來,她就處處躲著凌烈,不敢正視他的眼睛。
「小晚。」
「是。」
「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什……什麼?」小晚吃了一驚,手一抖,那葯碗和托盤相碰,咯咯地響。
凌烈伸手將葯碗接過來,緩緩地道:「你早知道無傷不僅恢復了武功,還可以自由離開這裏是不是?有時我來,你總推說他還在休息,不欲人打擾,其實他那時根本不在樓上,是不是?你知道我的手段,還不老實的招來!」說到後來,已是聲色俱厲。
昊天門主一怒是何等的聲勢,小晚嚇得全身發軟,跪倒在地:「門主、門主息怒,小晚不是存心欺騙門主,只是、只是主子身上有寒毒,發作起來就會很難受,小晚實在不忍心呀!」
原來凌烈為了讓練無傷留在自己身邊,沒有解開「詭惑」的毒,令他武功全失。這可害苦了練無傷,他體內的寒毒,必須以內功催動火琉璃製成的丹藥方可抵禦。第一次毒發,嚇得小晚六神無主,偏偏練無傷又不許她告知凌烈。小晚沒有辦法,又心疼他,只好答應幫他恢復武功。
練無傷當年曾以採藥為生,頗通藥理,小晚尋來藥材,他便自行配治了解藥。昊天門守衛雖嚴,但以練無傷的武功,卻是絲毫不愁,所以被軟禁這一年多來,倒是有一大半時間是可以自由行走的。
他宅心仁厚,得知昊天門手段殘忍,便忍不住在他們行動時出手救人。這期間,若是凌烈來看望,小晚就代為掩護。凌烈對練無傷又敬又愛又愧,小事上也不敢拂逆他。
某日,練無傷無意中遇到了任逍遙和柳青衣,三人兩明一暗,救護了不少英雄豪傑。練無傷靠着在昊天門來去自如的便利,對凌烈等人的行動知之甚詳,若不是這一次昊天門封鎖了消息,只有凌烈和三大堂主知道,他的秘密還不是會暴露。
小晚戰戰兢兢地說完,本以為凌烈會大發雷霆,不料他只是頹然嘆氣,道:「你下去吧,葯我自己送上去。」
小晚大著膽子道:「門主,您別怪主子,我知道他心裏其實是對您好的。」
凌烈露出一絲苦笑,卻沒說什麼。小晚的工作忽然輕鬆了許多,因為照顧練無傷的活幾乎被凌烈一手包辦。從喂葯、進食到洗臉、抹身,事事巨細,都要經過凌烈的手。小晚想不到,在她心裏如魔君一般的門主,竟也能如此溫柔體貼,連她幾乎都被感動了,巴不得練無傷快些醒來,兩人言歸於好。
「門主,門主,主子醒了!」
正伏案而眠的凌烈聽到叫聲一躍而起,直奔床榻。
沉睡五天,練無傷終於清醒過來,與趕來的凌烈四目相對,一時都無言。
凌烈柔聲道:「感覺好些了嗎?這幾天你只能靠參湯維持,定是餓了吧?小晚,去煮碗蓮子粥來。」說著,又輕輕笑了起來,「其實雞粥最滋補,可我知道,你不愛吃葷。」
絮絮叨叨說了一堆,練無傷卻只是定定的看着他,一言不發,凌烈的笑容終於撐不下去了。
「你都知道了?」
凌烈點頭。
「你不生氣?我壞了你的事。」
凌烈臉色一黯:「錯先在我,我有什麼資格生氣?我只有一件事想問你。」
「你說。」
「你恢復了武功之後,這裏再也困不住你,為何你不離開?」問這話時,凌烈只覺得自己的心都在微微顫抖。
練無傷沉默了一會兒,轉過頭去:「我若走了,小晚的命就保不住了,我不能害她。」
「就這些?」
「後來我看到你倒行逆施,到處殺戮,我想留在你身邊,或許能多救一些人。」
宛如冷水澆頭一般,凌烈抖聲道:「你留在這裏,是要刺探消息,幫別人對付我?」他用盡了全身力氣才說出這句話來,只覺心被狠狠劃了千刀萬刀。
練無傷遲疑着,緩緩點了點頭。
「呵,呵呵,剛才問你的時候,我還期望着你會說,是因為捨不得我才不離開。其實我早該知道,我傷你那麼深,你恨不得永遠不再見我。」凌烈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笑,他明明是想哭還來不及。原來被最愛的人背叛是這般痛,痛徹心肺,自己終於也嘗到了。
凌烈站了起來,再面對無傷的話,他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發狂。他轉過身,忽然又想起一件事:「為何你不告訴我,你其實把我的寒毒渡到了自己身上?」
練無傷反問:「我說了,你就會放我離開嗎?」
凌烈臉色慘變,踉蹌著後退幾步,許久,才澀聲問道:「你就這麼想離開我?」
練無傷沒有說話,依舊定定的看着他。
凌烈忽然搶上去撲在床頭,雙膝跪地,握住練無傷的手,熱切地道:「如果我跪下來求你,你會不會答應留下來?會不會原諒我?無傷,我真的不能沒有你!」
練無傷看着他,有些傷感,有些無奈,搖了搖頭:「晚了,太晚了!」輕輕抽開了手。
凌烈一下子癱軟在地,臉上死灰一片。許久,他輕聲道:「你那麼想回到那任逍遙的身邊嗎?」
「你說什麼?」練無傷一怔,不知他為何扯上逍遙。
凌烈忽然呵呵笑了起來:「好吧,我就放話給任逍遙,讓他來帶你走。」
「你又有什麼陰謀?」難道他又想用自己做誘餌?練無傷這麼一想,心裏先涼了一截。
凌烈慢慢爬起來,道:「你放心,這回不是陷阱。只要他有膽子來,只要他肯為你犯險,不惜犧牲性命,我就放你們走,放你們──雙宿雙飛!」咬牙說完這幾個字,凌烈一臉決然,頭也不回地走下樓去。任逍遙真的來了,在凌烈放出消息的第二天,一個人,單槍匹馬,獨闖昊天門。真是好氣魄,好膽識,好深情──
凌烈就坐在大廳正中那把寬背大椅上,冷冷打量這個身陷敵陣還從容不迫的男人。
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凌烈就對任逍遙就沒有好感。他其實心裏清楚,那是嫉妒。這個叫任逍遙的傢伙,不僅相貌俊雅,而且武功高強,既有風度又有教養,無論什麼時候看起來都無懈可擊。就如同現在!
難怪無傷最後會選擇他了,凌烈心裏又苦又澀,他真的希望任逍遙不要來,那他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告訴練無傷:這男人根本不值得你愛!
他緊緊地盯着任逍遙,好像要在對方臉上盯出個洞來,許久,陰惻惻地道:「你就沒想過這也許是個陷阱?」
任逍遙輕輕一笑:「想過。」
「那還敢來?」
「不得不來。」
凌烈閉上眼睛,挫敗似的嘆了口氣:「他就在寧心閣,你去見他吧。」紫宸站在大門外,在他跟前停著輛馬車。
不一會兒,藍電從裏面出來,後面跟着任逍遙。任逍遙的手上打橫抱着一人。
看到這個人,紫宸的眼中就情不自禁閃過一絲恨意。主人到底愛他什麼?每次主人離開寧心閣的時候,心情都是那麼沉重,他顯然不曾討過主人的歡心。他沒有為昊天門做過什麼,沒有為主人做過什麼,甚至還與主人為敵,他憑什麼讓主人深愛着他?
不過,現在不會了,主人終於厭倦他,要讓他走了。
「這是備好的馬車,他的身子可不宜走路。」藍電說道。
任逍遙點點頭,抱着練無傷上車,輕聲道:「你真的決定就此離開?不跟他說清楚?」
練無傷回頭看了一眼那大門,凄然搖頭。
任逍遙嘆了口氣,將練無傷放入車中,自己也跟着上去。
藍電只等他們兩人一起坐上車,車夫將車駕走,便可以回去交了差事,哪知任逍遙竟又慢慢退了出來。
不僅他退出來,練無傷也出來了。他的傷勢還很重,自己行動還很艱難,他是被人架出來的!刀橫在頸間,被連拖帶拽的拽了出來。對方還怕他反抗,點了他身上重穴。
車裏居然早有人在!藍電震驚的看向紫宸。
車是紫宸找來的,可他自己也已經呆了。
挾持練無傷的是個女子,一張臉疙疙瘩瘩,好似風乾了的橘子皮,說不出的醜陋,在場的三人都不認得她是誰。
「你是誰?有話好說,放開他!」任逍遙按照這女子的指示退到一丈之外,眼見那鋼刀沉重,已在練無傷脖頸上壓出一道血痕,他的心也跟着疼了。
「廢話少說,快叫凌烈出來!」這女子一出聲,聲音竟清脆如黃鶯出谷,與她的外表全不相稱。
凌烈早就得人稟報出來了,一見這陣勢,臉色一變,喝道:「快放手!」
這一聲氣勢十足,那女子的手被震的抖了一下。她看向凌烈,神情中滿是怨毒,咬牙切齒的道:「你終於出來了。」
凌烈一呆:「你認得我?」
那女子嘿嘿冷笑:「你忘了我?我可從來不敢忘了你。做夢都在想怎麼食你之肉,喝你之血!哼哼,我是聶琬瑤!」
「聶琬瑤」這三個字,著實讓凌烈吃了一驚。那天鳳凰山莊的屠殺,的確沒發現聶琬瑤的屍體,以後也沒有她的音信,想不到竟出現在這裏!他仔細打量,怎麼也不能把這醜陋的女子跟聶琬瑤聯繫在一起。
「你認不出我了吧?要不是這樣,怎能躲過你的追殺?你到處找我,卻想不到我就躲在你眼皮底下吧?」
藍電看她的衣裳,忽然想起這是洗衣房婆子們的裝束。踏上一步,低聲稟告給凌烈。
凌烈卻不關心這些,他只看見練無傷快被那刀抵得透不過氣來了,沉聲道:「你到底想做什麼?快放了他!」
聶琬瑤咯咯笑道:「你很心疼他吧?倘若我殺了他,你會怎樣?」
「你敢!」
聶琬瑤神色一變,冷冷的道:「我有什麼不敢?你看我現在變成這樣,還怕什麼?」
一個女人最重視的是自己的容貌,這聶琬瑤為了報仇,為了混入昊天門,連容貌都能毀去,還有什麼不敢做呢?凌烈臉色發白,雙拳緊緊地握著。半晌,才道:「開個條件吧,怎樣才肯放人?」
聶琬瑤看了眼凌烈,又看看練無傷,嗤笑道:「想不到你對他倒是真心一片。倘若我要你一命換一命呢?用你的命換他的命。」
還不等凌烈答話,藍電和紫宸已然齊聲怒喝:「你胡說什麼?」
聶琬瑤點點頭:「要你親手結果自己的性命,實在難了些。而且這人也只剩半條命了,你一定覺得不划算。這樣吧,我就要你一條手臂,如何?」
紫宸咬牙道:「臭婆娘,我跟你拼了!」飛身搶上前。他可不管練無傷的性命還捏在人家手裏,死了最好,省得門主受人要挾。
凌烈袖袍一甩,帶起一道勁風,將紫宸擊出兩丈開外。
「想好了沒有?一條手臂換半條命。我可沒多少耐心,不如這樣,我先在他臉上刻一朵花,說不定等我刻好了,你就想明白了。」
眼見那明晃晃的刀尖在練無傷蒼白的臉上比來比去,任逍遙叫道:「不可!」
凌烈臉上汗水涔涔而下,一招手:「藍電,拿刀來。」
「主、主人。」做夢也想不到,驕傲冷酷的主人居然肯為別人捨去一臂,藍電驚得語無倫次。這真是他認識的主人嗎?
「不行。」出言阻止的居然是任逍遙,「她恨你入骨,你就算砍了手臂,他也一樣不會放過無傷。」
其實凌烈何嘗不知道聶琬瑤的用心?這女子恨不得將自己挫骨揚灰,好容易待到機會,哪能如此輕易算了?她目的不是這隻手,而是想試探一下,練無傷在凌烈的心裏是什麼位置,她手頭這個籌碼有多重!
聶琬瑤被戳中了心事,也不慌張,淡淡地道:「不知刻朵什麼花好看呢?」手一抬,刀鋒就搭在練無傷的臉上,輕輕一壓,劃出一道血痕。
「住手,我給你便是!」凌烈腳步一錯,拔出任逍遙腰間佩劍,一咬牙,朝着自己左臂砍去!
紫宸剛剛爬起來,見這情景,一聲慘叫,幾乎昏去;任逍遙和藍電也是驚呼出聲,不忍再看;聶琬瑤哈哈大笑,滿腔快意,只覺自己這一年的苦楚終於值得了。
當凌烈把這一刀砍下去的時候,他忽然覺得很平靜:無傷,我愛你,為了你我可以砍掉一隻手,你的逍遙能這麼做嗎?他忽然很看看練無傷的臉,想看看他還會不會為自己心痛,會不會後悔離開自己……
「住手!」
這是練無傷的叫聲,凌烈一驚停手。
本來被點住穴道,連話也不能說的練無傷竟然動了!他反肘一撤,擊中聶琬瑤的小腹,趁她一慌之際,夾手將刀奪了過來。
凌烈哪肯放過這樣的時機?踏上一步,一掌擊在聶琬瑤胸口。當此危機之時,下手再不留情,已是用了十成的功力。
聶琬瑤身子高高飛起,又重重摔落在地上,已然氣絕。她的眼睛兀自睜得大大的,至死也不明白,為什麼她卧薪嘗膽吃盡苦頭,還是不能傷及凌烈一分一毫?為什麼象凌烈這種人,居然有人願意不顧性命的護他。
「凌烈,你快來。」任逍遙扶住練無傷的身子,滿臉憂色。鮮血正不停順著練無傷的嘴角湧出,染紅了肩頭的衣服。本來他的內傷就沒有復原,現在又強自運功衝破穴道,奇經八脈倒流,已是強弩之末。
凌烈瞪着滿是血絲的眼睛,向藍電大喝:「還愣著做什麼?快叫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