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方守正猶豫了一會兒,才源源本本地把受到同學欺負、師長冤枉、又被強吻的痛苦經驗一一陳述。
林羿翔沉默地傾聽,溫暖的手掌輕撫着他的頭髮。
「我不想回家,我的雙親都很傳統,只相信老師的話……」方守正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臉頰側貼在林羿翔的大腿上。「就算相信了也沒有用。當一個人遇上同儕暴力就註定了倒霉到底的命運,師長只會放馬後炮、說風涼話,當事後諸葛,面對不反抗的學生,他們總是說:『你自己也要檢討,班上有那麼多同學,為什麼人家只挑你欺負,是不是你平時就不合群、欠缺協調性……』。
反擊回去了,他們又認為這樣的學生有暴力傾向,同學間發生衝突應該報請師長處理,不能以拳頭對抗拳頭……像盧太平那樣是最標準的。」
方守正不屑地撇撇嘴角,「反正千錯萬錯,都是受害者的錯。他們完全忽略了,同儕暴力本身就是錯誤,和受害者的人格作為根本沒有關係,不合群怎麼了?欠缺協調性又怎麼了?哪裏傷害到誰了?和那種偽善的暴力者相處融洽,我才會覺得羞恥!」
「你晚點再回去,別想太多,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覺,明天日子還是一樣過;生活就是這樣,有很多沒辦法解決的事,想得太多、太清楚只是徒增煩惱,困難總會過去。」林羿翔看似只是在安慰方守正,心裏卻轉着別的念頭。
他不動聲色地從方守正口中套出盧太平的基本信息,包括姓名和外貌。
盧太平向來素行不良,和天橋下的青少年幫派頗有來往,禍闖多了也學到不少經驗,起碼對付師長很有一套。
等衣服幹得差不多了,林羿翔才和方守正一起離開教師休息室,臨別前他在方守正額上落下一吻,「晚上做個好夢。」
***
夜色深沉,月光明亮如白晝,林羿翔的心思也和月光一樣清楚。想要阿正能做好夢,只靠一個輕巧溫柔的吻是不夠的。
困難總會過去--在處理妥善的前提下。問題不會自動消失,人必須去想辦法解決問題。
林羿翔經過天橋底下,像一張攤在桌面上的鈔票那麼顯眼,一群人馬上圍了上去。
「小子,乖乖把手裏的東西交過來,以免受皮肉之苦!」領頭的老大說著慣用的台詞,好幾個人手上把玩着各式武器,像蝴蝶刀、藍波刀之類的,利刃劃破空氣的聲音回蕩在暗夜裏,恐嚇意味不言而喻。
林羿翔不禁苦笑了一下,要是這些人打定主意要做「長遠生意」,還是買台錄音機隨時播放比較方便。
「我來找人的。」面對群眾的十幾個人,林羿翔平靜而冷淡地說。月光斜映在天橋上,橋下便陰暗得可怕。
眾人哈哈大笑。「找人?你要找誰?我們當中沒人有你這種頭殼壞去的肥羊朋友。」
「有,盧太平常常到這裏來廝混,做和你們一樣的事。」
「笑話!這種事他在學校里也做。」一個綁着五束衝天炮頭的年輕男子訕笑道。「可不是特地跑來幫派秘道下才學壞的,他本來就這麼壞了!」
鬨笑聲隨即響起。
「我就是。」彷彿被恭維似的,盧太平大大方方地站了出來,兩手環胸,臂下夾着一柄蝴蝶刀,湛藍色的精光在黑暗中閃爍,「怎麼,要拿錢給我花嗎?我看你長得也不錯,自動脫光衣服,讓兄弟們樂樂,再拍幾支成人錄影帶……發行的時候會寄兩三支示範帶給你當紀念。」
幫眾們紛紛笑得東倒西歪。
林羿翔也笑了,不過卻是很冷酷、殘忍而優雅的微笑。
「蝴蝶刀?過時了,從國中開始就沒人敢拿這玩意兒對着我了。」林羿翔很熟悉蝴蝶刀的手感。
在治安不好的校園裏,簡單的刀械往往成為威脅和勒索的兇器,在長期暴力陰影的籠罩下他逐漸學會掌握刀器的技巧。
一場鬥毆過後,幫眾頓時一鬨而散,留下盧太平背靠在牆上,鼻青臉腫的,「饒、饒命啊!」
林羿翔彎下腰撿起掉落在盧太平腳邊的蝴蝶刀,把刀刃收回刀柄內,以尾端輕輕地刮過盧太平的臉頰,略帶涼意的金屬觸感讓盧太平頓時一陣發顫;林羿翔那溫柔的語氣更讓他為之不寒而慄。
「我很欣賞你對欺負二字所下的批註,要讓對方寢食難安,不敢反抗也不能求救,即使求救了也會被當成笑話。」林羿翔拎起他的后領,把盧太平往地上用力一摔。
「你、你想做什麼?」盧太平坐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手腳並用,驚惶地後退。
「你記不記得這段話是向誰說的?」林羿翔慢慢地逼近,月光勾勒出他優美的五官,此時看來像冰雕般的冷酷。
「我怎麼會記得?我對每個人都是這麼說的!」盧太平憤怒地揮手。
「每個被你欺負的人。」林羿翔不慌不忙地補述。
「那又怎麼樣,關你屁事!」
林羿翔臉色一沉,瞬間展開蝴蝶刀,幾乎是同時往地上一射,准准地釘住了他的褲腳。
盧太平馬上驚恐地尖叫起來:「啊--」
「的確不關我的事,連老師都不想好好處理的事我也沒興趣,乖乖配合,不要亂動,你馬上就可以毫髮無傷地離開。」林羿翔故意把話說得有點曖昧。
「不、不要啊。」盧太平的慘叫聲隨即劃破黑夜中的死寂。
遙遠的路燈、搖曳的光影里,映照出兩個在陰暗中晃動的人形,其中一個人如同餓虎撲羊,按壓着另外一個驚惶失措的人影,外套、襯衫、腰帶、鞋襪……全部從掙扎不已的肢體上被強剝下來,扔得老遠。
叭!叭!叭!鎂光燈在黑暗中爆炸似的亮起,快門迅速閃動。
盧太平一絲不掛,渾身滾滿塵土,四肢瑟縮,抽着鼻子啜泣,「嗚……」
「強吻?拍錄影帶?我沒那種興趣。」林羿翔高傲而輕蔑地說,表情像是看到什麼髒東西一樣,他示威性地揚了揚手上的相機,「離阿正遠一點,否則……」
林羿翔沒有說下去,後果如何彼此都心裏有數,實在不必多廢唇舌。
「阿正?方守正嗎?」盧太平忽然抬起頭,迷惑不已,他對那傢伙做了什麼事嗎?喔!對了,他讓方守正的父母被叫到學校來約談,其它好像還有什麼不愉快,可是他不在意,也想不起來。
開玩笑,要一樁樁一件件記着,那還得了!方守正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個人而已,要不是剛好和他同班,誰想得起他姓什麼名什麼?
林羿翔把散落的衣物踢到盧太平面前,表情冷峻。
盧太平連忙低泣着把外衣一一穿上,眼睜睜地看着陌生男人揚長而去。
而林羿翔則回到空無一人的校園,把相機放回教師休息室的櫥櫃裏,裏面是空的,始終沒有底片。
不知為何,在回學校的路上,腦海里一直浮現「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句古諺;也許是自己的影子跟得太緊了。
***
將近十點,方守正先在書店裏閑晃了一陣子才回家,一進門就被臉色鐵青的父親用綁成一束的竹枝痛打一頓,又在客廳神桌前被罰跪,祖宗牌位和菩薩像居高臨下,冷眼旁觀這場「冤案」。
方守正心有不甘,一邊跪着抹眼淚一邊抗辯。
「我沒有揍同學……」
方守正的父親方文強氣得破口大罵,來勢更加兇猛,「老師和同學都看見了,你還要狡辯?知不知羞啊?」
「是真的,不信問阿邦就知道了……」方守正一面用手臂抵擋落在身上的竹枝,一面抽抽噎噎地反駁。
「他是你的好朋友,當然處處維護你,他的話怎麼能信!」這就是劉興邦向老師和范進舉解釋到聲音沙啞的結果--家長和老師難得地產生共識。「我和你媽明天到學校去,你給我向老師和同學認錯!」
方文強不准他上床睡覺,罰方守正獨自跪在神桌前靜坐懺悔。
方守正抱着滿肚子委屈,哭了一個晚上。
隔天醒來,方守正竟然在蒲團上蜷縮着身子睡著了,沒有棉被,他就把外套脫下來蓋在自己身上,屈臂為枕,竟也鼾聲如雷。
方文強氣得朝兒子腰上又踹了一腳,硬生生將他從美夢中吵醒。
***
放學后的接待室里顯得特別擁擠。
班導師範進舉、盧太平、方守正、方守正的父母相對而坐。
方守正兩眼浮腫,雖然很想打呵欠也只能拚命忍住,昨晚他好夢連連,夢見所有的問題都自動消失了。他聳聳肩,這是很明顯的不祥之兆,大家都說,夢境和現實往往相反。
明後天就是期末考了,方守正已經有補考的心理準備,如果他還能繼續待在白荷高中的話。
范進舉冷着一張臉,面對學生們和學生的家長,「方先生、方太太,方守正在學校里的行為我們在電話里已經稍微討論過了,請兩位撥空注意令公子的教育……」
方守正的父親方文強把兩手按在膝蓋上,慚愧地低下頭,「是的,非常對不起,給老師和同學帶來麻煩了……」一會兒又按着方守正的頭,「快道歉!」
方守正的母親王蘭英拿着手巾坐在一旁拭淚。王蘭英雖不說話,那難過的神情卻徹底地擊潰了方守正堅守的心防,他開始有點恍惚,好像自己真的打了盧太平,好像真的是自己的錯……
他在心底嘆了口氣,正當他準備低頭認錯的時候,盧太平卻緊張地站了起來。
「沒、沒事啦!同學之間打打鬧鬧而已,用不着這麼費事……」
全部的人都瞪大眼睛看盧太平;方文強和王蘭英驚訝得合不攏嘴,方守正更以為自己要不是還沒睡醒就是在夢遊,連范進舉也臉色發青了!
「你、你不是說方守正常欺負你……」
「是啊!我也常欺負回去,我們是好朋友嘛!」
「他動手打你……」
「很輕很輕的,不痛也沒傷。」盧太平指指自己的臉頰,上面果然乾乾淨淨的。「打鬧慣了,難免會有肢體碰觸。」
「還向你勒索金錢……」
「那是因為我向他借了點錢,一直扣着不還他,債被拖久了,他討債的語氣自然不太好,把錢還清就沒事了。」
問到後來,范進舉也有點發火了,他勉強壓抑着憤怒和羞愧的情緒,「他是不是威脅你了?方守正的父母和老師都在這裏,有什麼不愉快儘管說出來,老師會為你做主。」
「真的沒什麼。」盧太平堅稱,瞥向方守正的眼神卻充滿恐懼。「是老師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了。」
范進舉氣得想一巴掌打下去,但這麼多人在場也不好發作,只有隱忍。「方先生、方太太,原來是誤會一場,真不好意思,把你們請到學校里來。」
「請不用放在心上,有這麼關心學生的老師,我們家阿正真是幸運。」王蘭英破涕為笑。
方守正茫然地眨眨眼睛,看着事情急轉直下,前一刻他還是師長眼中的暴力學生,下一秒卻變成「一場誤會」……這個世界轉變得太快了,有些事他永遠弄不懂。
但在父母的壓力下,方守正還是被迫向板著臉的老師和盧太平道歉,不過那是禮貌性的,有點像是跟人借過時說的「抱歉」,而非真正的「對不起」。
離開學校,方守正伸伸懶腰,從來不曾覺得夕陽是如此的美好。
***
期末考題十分困難,高一生被殺得哀鴻遍野。
方守正反而鬆了一口氣,太困難的考題是沒有鑒別度的,兩天下來分數雖然難看,名次應該不至於掉太多。
盧太平和方守正打過幾次照面,可是兩人什麼都沒說,相安無事。
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盧太平看到方守正就全身發冷,哆嗦着走開;方守正也沒什麼反應,抬起手就算打過招呼了。
考完試,劉興邦想找方守正一起回家,卻被拒絕了,「今天是我的重色輕友日,所以對不起了!」方守正拍拍好友的肩膀,笑得燦爛,「下次我再好好補償你。」
「可惡!我一定要選一家最貴的餐廳!」劉興邦氣得跳腳。
方守正背起書包,一個人跑到忠孝樓頂樓,林羿翔在那裏等他。兩人並肩靠坐在牆角。
「考得怎麼樣?」林羿翔問道。
「很慘。」方守正聳聳肩膀,「大家都一樣,我敢說,出題老師不是被女友甩了就是被倒會,期末考出得超難,每堂考試大家幾乎都在發獃……也幸好如此,這回我準備得不夠充分。」
方守正漫不經心地把家長被約談、老師卻反而尷尬不已的事向林羿翔說了。「盧太平也不再欺負我了。我想他大概是遇上比他更兇惡的人吧!靠拳頭終究不是長遠之計,碰到更硬的拳頭或石頭就輪到他吃不了兜着走了,這叫踢到鐵板。」被冷風凍得發紅的小臉上有着幸災樂禍的神色。
林羿翔微微一笑,「你真的很幸運。」
「還好啦!我只想中午和你一起吃午餐,在你不用打工的時候偶爾約個會,這樣我就心滿意足了。」隨即像想到什麼似的,他歪着頭望向林羿翔。
「這個農曆春節還過得去嗎?要不這麼著,你和你媽媽一起到我家過年吧!我家雖然不是很有錢,年菜倒是每年都很豐盛。
我媽啊!老是把年菜準備得過多,到元宵節還在熱除夕的菜吃,我吃得都噁心了……我爸媽都是傳統的人,十分好客,人多一點比較熱鬧,他們也會很開心;我哥和我弟反正都是混帳,不用理他們。」
「我很感謝你,過節的事你不用擔心,我已經安排好了……」
「真的嗎?不要太勉強喔!」
林羿翔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摸上方守正的臉頰,感受他的體溫和呼吸,「阿正,和我在一起,好嗎?」他低低地喚着,表情有些靦腆。
「我們現在不就是了嗎?」方守正還想再說什麼,嘴唇卻被柔柔地堵住,他頓時覺得天旋地轉,渾身軟軟地,連提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是認真的,你別誤會,我不是同性戀。就算你是女人我也一樣喜歡你。」林羿翔從他的臉上稍微離開,拇指來回撫摸着他濕潤的唇,「今年的四月一日,我剛好滿十八歲。我不急着升學,等高中一畢業,我就去工作,租間象樣的房子,慢慢存點錢,等到你能和我一起生活的那天。」
「你的成績那麼好,不繼續升學太可惜了。」方守正顫抖着聲音回答。
「導師中午找我也是為了這件事,不過我很堅持,只要經濟穩定下來了,我就會再回學校念書。」林羿翔慢慢地說,「再過兩年,你成年了,高中也畢業了,考上哪裏的大學都無所謂,上研究所、讀博士班、留學……只要你想念,我會供你念書,雖然我現在什麼都沒有,可是這兩年我會努力工作賺錢,不會讓你跟着我吃苦捱窮的……」
林羿翔將他放倒在地上,兩手解開他的衣扣,氣息紊亂,「和我在一起好嗎?你不想和我上床也沒關係,我們可以分床睡,我不會強迫你的。」句尾的發音已經含糊不清,被急促的喘息所取代。
這、這算什麼?求婚嗎?聽起來像是同居的要求,方守正感覺到自己的大腦像是轟的一聲炸開了,衣襟被拉開,胸中躍動着莫名的情緒,和林羿翔星星點點落下的輕吻相呼應。
他扯着林羿翔的頭髮,說不出是要把他拉開或是抱進懷裏,暖熱的氣息吹拂在敏感的肌膚上,方守正幾乎以為自己要融化了。
林羿翔也像控制不住似地,兩手順着襯衫的下襬摸到了腰際,修長的手指顫抖着解開方守正的腰帶和腰扣,金屬制的拉煉也往左右兩邊開啟,露出白色的里褲。
「不、不要!」方守正驀地從迷亂中驚醒,尖叫着往後退縮,直到後背貼靠牆上,他一手握緊衣領一手拉起褲腰,渾身上下不停地打顫。
「阿正……」林羿翔憂鬱地撥了撥凌亂的頭髮,在一瞬間又恢復了整齊和柔順。
「不……不是的,我不是要拒絕你,怎麼說呢?就是……」方守正連忙扭動着身子站起,把襯衫的扣子一一拉上,也把長褲穿好,「我沒辦法,就是沒辦法和男人……」
「我知道,我不會強迫你的,我的心不會變,所以你也不要變。」林羿翔的語氣也變得幽遠了起來。「我會等你,不管多久,兩年、二十年、一輩子,生生世世……」
「給我一點時間考慮,拜託!」方守正差點哭了出來,淚水在眼眶裏晶瑩地閃爍着,隨時會潰決一般。「我好喜歡你。」
林羿翔上前一步,以溫柔的吻掩覆著他的狼狽,「今天晚上到『佛羅倫薩』,我打工的地方來,我十點鐘下班。」
林羿翔往方守正的上衣口袋裏塞進一張名片,霧面亮紋,還帶着清雅的淡香,看上去非常高級,「我請你吃宵夜,不必擔心,員工招待是不用錢的,你可以盡量點你喜歡的餐點,那時再給我答覆。」
方守正輕輕地點頭,林羿翔的表情顯得有幾分欣慰,他知道自己不是全無希望。「晚上見。」
***
和方守正道別後,林羿翔回到家中,在屋外就聽到母親艱難地喘着氣,心中一陣絞痛,要是她的病情再沒有起色,這個年他恐怕要一個人過了。
幾經思索,他終於下定決心,做好被毒打一頓的心理準備,慢慢地走到母親卧病的那張床前,顫顫地開口:「媽!」
床靠窗口,窗口上放着一個酒瓶,瓶子裏的液體是透明、無色無味的清水,水位很滿,瓶口懸着一朵百合。阿正把花莖剪得太短了,百合要吸水很不容易,可是它竟然奇迹似地存活了下來,而且盛放至今。
母親痛苦地轉着頭,彷彿沒聽到似的,於是他又再喚一次:「媽!」
她忽然把臉面向他,兩眼驀地睜大。
林羿翔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震懾住了,駭懼地後退一步,隨即穩住身形,向前坐到母親的枕邊,多年以來,他除了幫母親處理生活雜事之外,已經很久不曾如此親近她了。「媽,我有喜歡的人了,我想和他一起度過一生,我是認真的,我想他也是。」
情到深處,林羿翔的臉上泛起凄楚的微笑,以輕柔的語氣說:「他長得很可愛,不會太高也不會太矮,個子剛剛好,抱起來很舒服,性情也溫柔善良,妳一定會喜歡他的……」
他的母親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是困難地喘息着,上氣不接下氣地,「啊……」乾枯的嘴唇上下開合,好像想說什麼。
「媽!妳想說什麼?再說一次……」林羿翔傾下頭,把耳朵靠近母親嘴邊。
她的氣息更加微弱了,卻仍然努力挺起上身,乾枯的手指抓着他的衣領,像溺水的人,想吸取滅頂前最後一口空氣,「呃……」
窗外,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映襯着百合的雪白,更顯幽靜。
數秒后,一聲尖厲的呼喊穿透空寂。
「啊!」林羿翔驚惶失措地掙扎着從屋裏跑了出來,沒有人知道屋子裏發生了什麼事。
***
自從被林羿翔那樣激烈而深情地告白后,方守正顯得失魂落魄的,不知道該怎麼答覆。
時間就在彷徨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晚餐桌上,方家三兄弟仍然熱鬧非凡。
方守正排行第二,哥哥方守廉和弟弟方守勤在家裏都比方守正有地位,從小搶他的東西搶慣了,只要不太誇張,不整隻夾走,搶方守正碗裏的半隻蝦尾或一塊雞(以下由花園錄入組veiling錄入)腿肉,通常是不會引起騷動的,父母也懶得管。
這對兄弟看到方守正食欲不振、有一口沒一口扒着飯的模樣,搶得更理所當然。
方守勤竟然把方守正碗裏的炸蝦給整隻夾走了。
方守廉看不過去的出聲制止:「你別太過分了!」
「不然呢?反正他也不吃,放碗裏都放涼了!」方守勤反駁,正要把蝦子從尾端整尾吞掉。
「再這樣我翻臉了,長幼有序的道理都不懂!」方守廉拿出長兄的威嚴,倒還有模有樣,讓方守勤乖乖地放下蝦子。「起碼要分給大哥一半!」
「那、那分個蝦屁股給你就是了。」他把筷子放到碗裏,把蝦從中間截斷。
方守廉一時鬆懈,方守勤立即手筷並用,把兩段蝦肉都塞進自己嘴巴里。
「你!」方守廉氣得倒豎起兩道濃眉。「你要我啊!」
「誰要你?我只說要給你蝦屁股。」方守勤意猶未盡地舔舔筷子和手指,「可是你幾時聽過蝦子有屁股?又不是脊椎動物,啐!」言罷還伸了伸舌頭嘲笑他。
「是不是脊椎動物有什麼關係?雞也有屁股,你還不是從來沒讓給我半塊!」方守廉不服氣地反駁。
「我說的是蝦又不是雞,等下次吃三杯雞的時候再說吧。」
「阿勤……」方守廉的怒吼差點把屋頂給掀了。
騷動過後,方守廉才發現方守正靜悄俏的,一點反應都沒有。「阿正,你是不是不舒服?」
「二哥,你不會生氣了吧?」看到方守正沒怎麼動筷子也不說話,方守勤也隱約覺得自己有點過分。炸蝦吃多了容易發胖,於是便把自己碗裏的芋頭撥一塊給他。「芋頭又香又滑,熱呼呼的,趁熱吃!」
方守正霍地站了起來,突如其來的動作把兩人嚇了一跳。
「阿正!裝死啊!剛剛搶你炸蝦都不出聲,被吃掉了才露出一副死樣子,是怎樣?想打架嗎?」方守廉最看不得方守正陰鬱的表情,這在餐桌上是很不吉利的,好像下一頓就沒得吃。
方守正看看長兄,又看看么弟,默默地嘆了口氣,什麼也沒說,收拾了碗筷逕自回房,留下方守廉和方守勤面面相覷,不一會兒又忘了不愉快,為了碩果僅存的半截玉米打成一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