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下午上最後一堂課之前,劉興邦從後方把一樣薄薄的東西放到方守正的后褲袋裏。「拿去,看你傻笑了一整個下午,我想這玩意兒很快就會派上用場。」
「是什麼啊?」方守正狐疑地抽出來一看,差點沒當場尖叫出來。「啊!」
「噓!小聲點,你怕別人不知道啊?」劉興邦立刻捂上他的嘴。
「這是什麼?」方守正顫抖着聲音問。
「你不知道?真遜。」劉興邦以不屑的目光瞥了他一眼,低聲答道:「保險套啊!」
「我當然知道是那種東西!」方守正不甘示弱地頂了回去,「你把這玩意兒帶來學校?」
「才不是,我隨時都放在錢包里,出門就會帶。」劉興邦一把將方守正摟了過來,靠在他耳邊輕聲說:「看你笑成那副德行,和女友和好了吧?」
「我沒打算……」劉興邦貼得這麼近,方守正覺得肉麻和頭皮發緊,「快收起來!」
「噯!大家一開始都是這麼說的啦!結果都『鬧出人命』了!」劉興邦沒鬆開他,反而摟得更緊,在他的頭上亂撥着,「帶着、帶着,有萬一的時候,你會感謝我的。」劉興邦朝方守正神秘地眨眨眼。
他要怎麼告訴劉興邦,連萬萬分之一的機會也沒有?
「唷!感情真好!天還沒黑就這麼親熱啦?」班上最高壯的同學盧太平驀地伸出猿爪,抽走還在兩人手中推來推去、僵持不下的小包,「哎呀!這是什麼?小雨衣?」仗着身高上的優勢,他將東西高舉過頭,像展示戰利品般地搖晃着,引起全班一陣哄堂大笑。
盧太平身邊還圍繞着一群平時就素行不良、時常欺負同學的跟班,每個人臉上都帶着殘忍的笑容。
他們膽子很大,連學長學姊都敢勒索,老師們都裝作不知道,即使剛好路過也不會出聲制止。
「放手,還給我!」劉興邦氣急敗壞地跳起來,兩手拚命揮舞,卻連邊都構不着。
「你想和誰用?你馬子,援交的高中女生,還是阿正?」盧太平嘴裏說著粗鄙不堪的話語,淫穢的眼光直往方守正身上飄。
方守正一時氣極,掄起拳頭便朝着盧太平的腮幫子上打。「住口!」
那一拳打得很重,盧太平的身形往後一仰,隨即站穩,兩眼露出猙獰的神色,眼看着就要往方守正臉上痛揍回去。
「你們在幹什麼?」剛進教室的歷史老師發著抖問,話里有明顯的顫音。他已經頗有年紀了,要阻止一群激憤的年輕人可能力有未逮,事實上他也不是導師,沒必要去招惹這種麻煩。
「老師,方守正打我!」盧太平兇狠的目光立即收斂起來,高舉的拳頭也馬上鬆開,撫着自己的臉頰,似乎疼痛不已地皺着眉頭,表情充滿委屈,「他還把這種東西帶來學校……」盧太平揚揚手上的東西。
圍觀的跟班紛紛附和,支持地點着頭,「是啊、是啊!實在太過分了。」
方守正頓時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受害者變加害者,加害者變受害者,其餘的幫凶全部都是證人,冷眼旁觀的人始終冷眼旁觀……這回他栽了!徹底地栽了!
歷史老師對「暴力學生」憤怒不已,老邁的手指抖動地指着窗外,「班長,去請你們班導師來,方守正!出去罰站!」
盧太平把臉轉向老師看不到的角度,對方守正露出嘲笑、幸災樂禍的表情,還吐了吐舌頭,唇形無聲地說出「你奈我何」。
方守正無法辯解,唯有恨恨地攢緊拳頭,走出教室。
***
教師辦公室里,一年七班的班導師範進舉表示對方守正的暴力行為痛心疾首,不由分說地罰方守正站着,把他當頭狠狠痛罵一頓。
盧太平則坐在老師近旁,萬分委屈地低着頭,在范進舉分神的時候對方守正投以挑釁的眼神,或是無聲地以唇形恐嚇「你死定了」!
老師罵得性子上來,根本沒回頭注意盧太平,他甚至大膽地在老師背後舉起中指,恥笑方守正……還有老師。
范進舉並沒有注意到這些小動作,只片面地發現一向平凡溫順的方守正竟然有點暴力傾向,又把不該帶的東西拿到學校里來公開炫耀,同時感慨現在的年輕人學得太壞。
「阿正,你竟然對同學使用暴力,還有,你帶這什麼東西到學校里來?快道歉!」
「那是……」方守正隨口編了個拙劣的借口,「雜誌上說把保險套放在皮夾里隨身攜帶,可以增進考運,考試成績會進步……快期末考了,我準備得不夠充分……」回想起劉興邦驚嚇、惶恐的眼神,方守正決定自己把事情扛下來。
「平常不念書,考前專搞這些有的沒的,有個屁用啊!」范進舉氣得揚聲斥罵回去,甚至連粗話都爆出口了。
「我沒有錯,為什麼要道歉?」方守正被激怒得幾乎失去理性,好幾次想開口辯解,都因為語氣不佳被老師很不耐煩地打斷。
「你這是什麼態度?」范進舉憤怒地拍了下桌子,桌上的書一下子全跳了起來,有幾本落到地上。
盧太平立即以諂媚的姿態把書本一一拾起放好。
「我沒有錯!」方守正堅持。
「那麼你說,不管先前發生什麼事,你動手打人是正確的行為嗎?」
方守正真想哈哈大笑,盧太平率眾欺凌同學,勒索學長的時候,他們這些老師去哪裏了?怎麼不向盧太平和他的同夥宣揚這番大道理?
「是他先惹我的。」方守正想起來就有氣。
「冤枉啊!就算我說錯一兩句話,道個歉就是了,我可沒先動手打人啊!」盧太平急急地為自己辯護,又裝出一副疼痛的神情。
范進舉看得更是怒火中燒。「方守正,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道不道歉?再不道歉,你這種學生我也教不起了,我打電話請你父母來領回,幫你辦轉班或轉學,要是有其它班級肯收留你的話。」記過和退學都會影響到班導師的考績,由父母出面辦理的話就不是老師的責任了。
「請父母到校」是一招有效的方法。
方守正咬着牙,獨自忍耐加在他身上的冤枉和屈辱,幾經思索,最後決定好漢不吃眼前虧,低頭悶聲說:「對不起。」
「什麼?我沒聽到。」盧太平大搖大擺地把上身前傾,做出一副「聽不見」的表情。
「你!」方守正氣得又要掄起拳頭,看到范進舉威嚇性地拿起話筒,他也只能認命地嘆了口氣,以更響亮的聲音說:「對、不、起!」
「不想道歉的話就別勉強,只要你以後別再欺負我就好了!」盧太平故意裝出長期受害者的畏縮模樣,把范進舉也嚇了一跳。
「你說什麼?這不是第一次?」范進舉的眼睛瞪得老大,大到滑稽的程度了!
「是啊!阿正他……」盧太平抓到中傷方守正的機會,怎麼會輕易放過,可是他也不能表現得太過急躁;特別不能在當事人面前說出他所編造的謠言。「我不敢說。」
面對方守正惡狠狠的目光,盧太平低着頭,肩膀又縮了回去。他當然不是真正害怕方守正,這只是用來博取老師信任、加強說服力的一種演出罷了!
「方守正,你先出去。回去抄寫一百遍『盧太平對不起』,明天交上來,盧太平,你留下來,把剛才的事說得清楚一些,不用怕,老師會保護你的。」
方守正前腳才出門,回頭便瞥見范進舉低着頭讓盧太平靠在臉頰邊咬耳朵的模樣,頓時一陣噁心。
剛愎自用、只相信自己的老師,和惡人先告狀的同學,這一切都讓方守正厭惡不已。
值得慶幸的是,事情沒鬧到家裏去,也沒把劉興邦牽扯出來,算是暫時告一段落。
至於以後會有什麼發展,班導師會不會對他印象大壞,認為他就是有暴力傾向、會欺負同學的問題學生,方守正已經管不了了,也不想管。他現在只想大叫幾聲來痛快發泄心中憤懣的衝動。
***
消息傳遞得很快,沒多久整個班上都在討論方守正的暴力行為,除了劉興邦之外,連一些交情還不錯的同學都疏遠了。
倒不是他們真的相信這些謠言,只是不想多事罷了。
有了范進舉的撐腰,盧太平又藉機捉弄了方守正好幾次,搞得方守正怒火中燒,雖然沒再打起來,言語上卻衝突不斷。
就連三年四班的導師也聽到風聲,特地找上林羿翔關心他的交友狀況。
「翔,你到高三才轉到班上來,時間不長,高三生又都忙着考試,和同學相處比較生疏的確在所難免,可是你要稍微注意自己的人際關係,不要交上壞朋友……你是好孩子,我不希望你因此惹上無謂的麻煩。」班導師嘆了一口氣。
「謝謝老師,我會留意。」林羿翔的回答不冷不熱,就只是禮貌和制式而已。
導師咽了咽喉嚨,彷彿下定決心似地說道:「聽說你和某位特定的學弟來往密切。」
林羿翔的心臟猛地收縮一下,隨即恢復平靜,「是嗎?」
「如果是一年七班的那一位,你可能要小心一點,他最近才和同學鬧得不愉快,還有些微的暴力傾向,雖然說你年紀比較大,可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己把持得住才是最重要的。」導師諄諄教誨,並把從范進舉那裏聽來的事件始末向林羿翔略述。
林羿翔表面上雖不動聲色,卻始終握緊拳頭,不曾放開……
***
下午第一堂課後,休息時間只有短短的十分鐘。冤家路窄,方守正去洗手的時候,又被盧太平逮到了。
洗手間設置在樓梯側面,隱密的空間形成視覺上的死角,從走廊上是看不見裏面發生什麼事的。
即使如此,盧太平也早有盤算,他叫人在外面看守,這堂下課暫時不準同學使用……除了方守正以外。
「借過。」方守正沒好氣地說,想從盧太平身旁繞過去。
盧太平左擋右擋,就是不讓他通過。
「阿正,我還沒謝謝你,上次打的那一拳,瘀青在臉上還沒消呢!」盧太平指了指自己的臉頰,那裏乾乾淨淨的什麼都沒有。
「喔!你想揍回來嗎?來啊!」方守正不自覺地握緊了手指。
「我像是那麼笨的人嗎?」盧太平不屑地撇了撇嘴,輕蔑地說,「我好不容易才騙倒老師,讓他相信不管我做什麼都是為了自衛,現在把你痛打一頓,之前花那麼多口舌不就全都白費了?欺負人就要欺負得讓對方不敢說出去才叫高竿。」
「那我給你個建議好了,去看幾部警匪槍戰片,學點打人不留痕迹的技巧。」方守正諷刺地說。
「哈!以我這種程度,打人要不留痕迹實在有點困難……」盧太平自嘲地笑了笑,眼裏露出兇狠的惡意,「不過你也太笨了,誰說欺負人一定要把對方打得頭破血流的?要讓對方覺得不舒服、覺得噁心,每天晚上都做惡夢,又不敢說出去向任何人求援,即使說了也沒有人相信……這才是欺負的真義!」
「我沒興趣,借過!快上課了……」方守正提高音量,想從盧太平的左側繞過去。
就在這個時候,盧太平兩手抓住了他的頭部,緊緊按着方守正的臉頰,對着細巧、微微濕潤的嘴唇冷不防地強吻了下去。
「嗚……嗚……」方守正瘋狂地掙扎着,揮動四肢,花了好幾秒鐘才掙脫,退開的唇上還牽連着細細的銀絲。
方守正頓時覺得一陣噁心,胃裏胃酸在翻攪着;他一手摀着嘴唇,一手按着腹部,以畢生最快的速度沖向洗手台,傾斜上身開始反射性地嘔吐,轉開水龍頭嘩啦嘩啦地洗着被侵犯的唇瓣。
盧太平似乎意猶未盡地吮吮嘴唇,往方守正高高翹起的臀上猥褻地拍了兩下,「快上課了,別遲到太久啊!下午第二堂是導師的物理課,他很嚴格的!」
水聲很大、很近,可是盧太平的諷笑還是讓方守正聽得清清楚楚,他不斷地嘔吐、抽搐、發抖着,想用清水洗掉那股噁心的觸感。
上課鐘聲無情地響起,走廊上已經沒人了,洗手間也恢復了寧靜,彷彿一切都沒發生似的。
方守正卻還拚命沖洗着口腔和嘴唇,甚至把頭放在水柱下,任由頭髮和上衣被噴濺得一塌胡塗。
***
足足沖洗了二十分鐘,方守正才拖着腳步回到班上,整個人像掉到水池裏面似的濕答答的,透明的上衣緊貼着肌膚,大顆的水珠順着發梢額際漸次滴下,眼眶也紅了一圈。
「方守正!你掉到馬桶去啦?」范進舉對他的印象已經不好,一出口就是諷刺。
全班聽到這句刻薄的揶揄立即哄堂大笑。
「不是、不是,我……」方守正垂着白細的頸子,無力地搖搖頭。他有股衝動想告發盧太平的惡劣行為,可是沒憑沒據的,導師根本不會相信。
強吻和打人不一樣。打人有傷可查,丟臉程度也有限;強吻表面上沒有什麼痕迹,難以查證,心理層面上的打擊卻是更嚴重的,而且這種事情往往令人覺得難以啟齒,即使告發了也只會陷入雙方各說各話的「羅生門」,誰也扳不倒誰。
方守正恨恨地咬着下唇,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他憤怒地瞪着盧太平。
盧太平卻若無其事地聽課、寫筆記。
劉興邦偷偷地請同學傳遞給方守正一疊衛生紙,他擦了擦臉,又用衛生紙掩着嘴唇乾嘔。
「你這是什麼態度!」范進舉把粉筆往地上一摔。方守正遲到了那麼久已經很讓他生氣,進了教室也不交代他到底上哪裏、去做了什麼,沒有一句道歉,好像全班上課活該被他打斷,「不想上課就給我滾到外面去罰站!」
方守正愣了一下,在導師憤怒的目光下慢慢起身,好像要乖乖地走到外面罰站;在經過盧太平身旁時卻忽然發難,撲到他身上掄起拳頭朝着他的腮幫子就是一陣狂毆……
「老師,救命啊!」盧太平倒在大理石地板上鬼吼鬼叫,文具和書本散落一地,桌椅也被撞得東倒西歪,兩個人扭纏在一起,場面混亂。
「夠了!」范進舉怒吼。
同學們幫忙把兩個人拉開,方守正兀自瘋狂地揮舞着拳腳,嘴裏還不斷發出濁重的喘息聲……
「方守正!你瘋了嗎?」范進舉氣得推了他一把,連站在他後面抓着人的同學們也踉蹌了幾步。「你明天放學后留下來,我請你父母到學校來談!」
「老師,不用那麼麻煩啦!阿正只不過是發羊癇風罷了!咩!咩!」好事的同學在一旁譏誚,伸出兩手食指放到頭頂上當成山羊角,嘴裏學着羊叫,頓時又引起一陣鬨笑。
「盧太平,你也留下,明天和方守正的父母好好談談,說說你平常是怎麼被他欺負的,請他們好好管教方守正!」
混亂過後,同學們紛紛各自收拾起殘局,偶爾傳來幾句稀稀落落的交談,和事不關己的低聲嘲笑。
***
接下來的課,方守正幾乎是節節遲到,因為他又跑到洗手間吐了好幾回,差點連胃都吐翻了。
劉興邦好幾次想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方守正一律只是搖手以對,一句話也不肯說,實際上他也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徑地乾嘔。
看起來真的很嚴重啊!劉興邦無聲地嘆了口氣。
每堂課的老師都對方守正投以白眼,因為他幾乎坐不住,每每在座位上反射性地乾嘔,嚴重打擾上課情緒,有的老師看不過去,乾脆准許他到洗手間去吐個徹底。
看到這種情況,劉興邦沉默地思索着,導師似乎不是能求助的對象,那些書獃子同學更不要說了,連一向和阿正最要好的自己也插不上手。
劉興邦驀地想到一個人,一個年紀比他們都大,卻還不至於有代溝的對象……
劉興邦借口腹瀉,下課前提早十分鐘離開教室,努力地跑過操場,冷風吹得他直打哆嗦,連臉頰都失去感覺了。
「我……我找林羿翔學長。」劉興邦扶着窗框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教室里的人以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不過還是為他轉達了。
「請問有什麼事嗎?」林羿翔的聲音聽起來是禮貌和冷漠的,談不上有什麼情緒。
劉興邦顧不了這麼多,他站在教室外,努力緩下呼吸,比手畫腳地把方守正的異樣描述一遍,希望林羿翔過去看看方守正;說完也剛好打上課鐘,劉興邦又得趕回去,幾乎等不到學長的回答。
林羿翔沉靜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請轉告阿正,放學后請他在教室等我一下,打工的地方我會打電話過去請假。」
劉興邦跳着腳,一方面是氣溫太低,另一方面也是急着回去上課,他點點頭,一溜煙地跑走了。
***
想當然耳,劉興邦回來得晚了,和方守正一樣;這對難兄難弟同被上課的老師狠狠罵了一頓。
聽完劉興邦「冒死」帶回來的消息,方守正木然地撥撥始終幹不了的頭髮,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劉興邦急得直冒汗,可是也無能為力。
最後一堂課在焦躁中勉強度過,劉興邦收好書包,也幫方守正收拾好,同學們都走得差不多了,林羿翔也適時出現在窗口。
「辛苦你了,你先回家吧!我先帶阿正去把衣服和頭髮弄乾。」林羿翔沒帶書包,對劉興邦揚了揚手上的鑰匙,「最後一堂剛好是我們班導師的課,我向他借了教師休息室,阿正可以在那裏稍微休息一下。」
劉興邦憂心忡忡地望了望方守正,目前除了把他交給學長也沒其它的辦法了。
林羿翔背起方守正的書包,又脫下自己的外套覆在他身上,以很輕柔、很溫和的聲音喚着他:「阿正,我們走吧!」
***
教師休息室里空間不大,設備倒是很齊全,飲水機、微波爐、電視機,連冷暖氣機都有,絕大多數都是老師們自己帶來的。
林羿翔開了空調,幫方守正脫掉濕透的上衣,當修長的手指碰到濡濕的領口時,方守正猛地往後一縮。
「不、不要碰我!我自己來……」
「阿正,是我,沒事了,沒事了……」林羿翔溫柔地撫摸他的臉頰,把干毛巾罩到濕淋淋的頭上,手指滑到他的頸子上,慢慢地解開扣子。
方守正深深地吸了口氣,這次順利許多,總算把濕透的長袖襯衫脫了下來。
林羿翔輕輕地擦拭他的身子,白皙的皮膚被凍得通紅,青青紫紫的血管也浮了上來。他第一次看見方守正的上身,淺淺的鎖骨,薄嫩平坦的胸膛,還有纖細的腰肢,因為長期的寒冷和不知名的情緒微微戰慄着……
他將半裸、濡濕的方守正抱進懷裏,用自己的體溫暖和他。
「發生了什麼事?」林羿翔夢囈似地靠在他耳邊說話,輕緩的語音慢慢流入方守正心底,「告訴我。」
方守正瑟瑟地發抖,也貼上林羿翔的頰邊,「很討厭的事,我說不出口……你知道了也一定會討厭我……」
「傻瓜!我怎麼會討厭你?除非你腳踏兩條船。」林羿翔愛憐地親吻方守正的肩頸,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可是你猜怎麼著?就算你只是把我當備胎,我還是放不下你。」他大概猜得到,會讓阿正這個年紀的男生說不出口的事並不多。
「我……」方守正的鼻端驀地抽動一下,兩唇微張,欲言又止。
「說不出口就別勉強。」林羿翔幫他擦擦頭髮,又泡了杯熱紅茶遞給他,讓他坐在沙發上休息。
「怎麼樣才能忘記討厭的事?」方守正悶着頭,用他今天剛被強吻過的唇瓣輕觸杯緣,他看見深紅色的茶液在杯底擴散,忽然覺得一陣反胃,立即放下茶杯,捂住嘴又是一陣乾嘔。紅色的液體稍微潑濺了一些。
「用快樂的回憶去取代。」林羿翔坐到他身邊,柔軟的嘴唇驀地印了上去。
好不容易緩和下來的呼吸又變得急促了起來……
由於逆光的緣故,林羿翔的臉看起來像籠罩在一塊陰影之中,泛着典雅的淺鵝黃色光芒,原本深邃的五官顯得更立體,清澈的眼睛裏閃爍着某種非理性的情緒。
方守正慢慢閉上眼睛,被林羿翔抱在懷裏,躺在柔軟舒適的沙發上,全身的力氣漸漸流失、被抽幹了,指尖軟軟地抵着林羿翔的胸膛,隔着制服仍能感受到那流暢起伏的肌理,優雅而不誇張……
本來鬧了一整個下午的胃不知怎地竟然安靜下來的,煩悶欲嘔的感覺也消失無蹤,簡直像從來沒發生過任何不愉快似的。
察覺到方守正噴在自己臉上的氣息異樣灼熱,林羿翔驀地中止了愛撫的動作,兩手也回到他的肩膀上。「你還好吧?」他立起上身坐好。
壓迫着自己的重量頓時減輕,不知為何,方守正反而感到難以言喻的失落。
林羿翔尷尬地笑了笑,摸摸鼻子,又說:「我……我本來打算等到你成年,十八歲以後再……」他沒說下去。
「做?」方守正小心翼翼地接續說道,一時也想不出更適合的字眼,摸摸身上,緋色的肌膚滲着細小的汗珠,頓時察覺到自己是赤裸的,連忙紅着臉披上林羿翔的外套。
林羿翔點點頭,臉色也有點微紅。「我會很溫柔的。」
方守正本來被攪得像漿糊的大腦一瞬間凝固起來。翔、翔不會是想……對他做出刊載在那些雜誌上的行為……
天啊!那會活活痛死,根本不是溫不溫柔的問題!
「我沒有心理準備。」方守正的血色頓時盡褪,他靠在椅子的扶手上努力縮起身子,「我是說真的,這種事不管經過多久都不會有心理準備……」
「因為我是男人?」林羿翔不可置信地反問,語氣帶有一絲保留,他仍然希望是自己會錯意了。
「不,因為我也是男人!」方守正也有點受傷地提高音量,「要是我們兩人其中一個是女生的話就容易多了!我喜歡你,也很認真地和你交往;我喜歡你摸我、吻我、抱我,可是上床……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有很多限制,法律的限制、社會的限制、道德的限制,還有生理上的限制,前面這些我都想和你一起克服,唯獨最後一項我無能為力。」
他聳動着肩膀一口氣說完,流利得令人無法置信,「不!誰都沒辦法克服的,而且,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不會因為無法和我上床就和我分手……」
林羿翔反而怔住了,看起來遲鈍懦弱的少年竟然也懂得拿他的愛來威脅他,他傷心地點點頭,「沒錯,我不會,我不會因為不能和你上床就分手……」
聽到回答,方守正安心地略略舒展了身子。
林羿翔露出苦澀無奈的微笑,伸手摟住他,按在自己的肩膀上,親吻他的瀏海,「我喜歡你,阿正!我好喜歡你……」
「我也是。」方守正囈語般地說道,絲毫不覺得時間的流逝,和林羿翔心中的苦悶。
***
抱着方守正,林羿翔緩緩地娓述:
「高二下學期末,班導師把我叫到教師辦公室里,說有要事和我商量。」讓方守正側躺在自己膝上,林羿翔輕柔地撫摸他的身體,「生涯規劃、輔導諮詢……理由真是再光明正大不過,骨子裏卻想着那些骯髒、低劣的念頭,真令人作嘔。」他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方守正雖沒抬起頭看他的表情,也可以從語氣和動作中感受到他的憤恨。「他做了什麼?」
林羿翔遲疑了一會兒,才壓低音量說出:「他……他想強暴我。」
「天啊!」方守正驚叫一聲,「那個老師……是男的嗎?」
林羿翔點點頭,「不到三十歲,看起來很斯文、很客氣的男老師,高一到高二我都在他帶的班級上。他一進辦公室就把門反鎖,又給了我一杯茶,我喝了兩口就覺得不對勁,昏昏沉沉的,全身無力。」
「那你……」方守正不敢問下去。
林羿翔微微一笑,指尖輕拂過他的臉頰,「別擔心,我沒有讓他得逞,我倒下來的時候打破了茶杯,用陶瓷碎片割傷手腕,疼痛讓我一時之間清醒了過來,他壓了上來,我朝他的下巴用力揮拳,打斷他三顆臼齒。」
林羿翔把左袖口稍微往上拉,露出一道猙獰的縱切疤痕,傷口不長,在白皙的手腕上卻格外醒目,可以想見當時狀況的緊急和激烈,「老師摔倒在地上,鮮血從他嘴裏不斷地冒出來;他還想抓住我,兩手扳着我的腳踝不放,我又往他的臉上補了一腳才得以脫身……」
「割在手腕上……聽起來似乎很痛。」方守正哆嗦了一下,不禁伸手去撫摸那道疤。
「現在已經沒有感覺了。」林羿翔笑着說。「當時事情鬧得很大。學校方面採取息事寧人的態度,以幫我辦妥轉學、不留下任何紀錄為條件,要我三緘其口,其實這也沒什麼好宣揚的。」
「那個老師最後怎麼樣了?」
「他被開除了,不過不是因為我,在我之前他以同樣的手法至少傷害過二十名學生,有的人是收了他的好處,有的人則是受到威脅;絕大部分受害者都陷在異常的心理狀態--被侵犯的沮喪、無助、逃避和自我否定--導致無法妥善處理後續發生的問題。」
「真可悲,幸好你沒事。」方守正喟然長嘆。嚴格說來林羿翔不能算是完全平安,但是比起被傷害的其它人,似乎又幸運了那麼一點。
「有一陣子我常常做惡夢,夢見那雙沾滿鮮血的手死命地扳住我的腳。」林羿翔的語氣變得幽遠了起來,彷彿在回憶很久以前的事,說起來事件經過應該還不到一年。「現在不會了。」
方守正的心臟猛地一跳,猶豫着該不該告訴他被強吻的事。
「痛苦的回憶要經過多久才忘得了?」方守正試探性地問。
「永遠……忘不了。」林羿翔的笑容變得有幾分凄楚,「越痛苦就越難以遺忘。可是人總是能釋懷。釋懷並不是原諒,這種人沒有被寬恕的資格,原不原諒更是無從說起。」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我還是痛恨他,再見到他我還是想狠狠地朝他臉上踹,然而當我能心平氣和地述說某些事件,也許我就不再受限於痛苦的回憶了!」他抬起臉來,彷彿在他頭上的不是天花板,而是湛藍的天空,「我自由了!」
方守正把身子往內側挪近了些,感受林羿翔的體溫和呼吸起伏,他的聲音讓他下定決心,他也嚮往雲端那一片廣大無涯的天空,「嗯,我……下午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班導師很生氣,說要找我的父母來學校談話,我想他們已經聯絡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