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李德元只覺得胸口悶悶的,低頭一看,竟然是只毛茸茸的爪子,還長著漆黑漆黑的指甲。他心下大駭,掙扎着跌跌擅撞地向前跑去,邊跑着邊往回看。只見那是一隻壯碩的大黑熊,還穿着紅色的捕快衣服。若是在平時,他一定會覺得這幅光景可笑極了,可這個時候,他只覺得有說不出的恐怖。拼了命地往前跑,可那黑熊的氣息似乎越來越近,到最後竟然就響在耳畔!李德元甚至能感覺到它的呼吸就噴在他的耳朵上,濕濕捏熱熱的。他強壓下恐懼感,慢慢轉頭看去。這不看不要緊,一看竟然是顆赫然放大的黑熊腦袋,正壓在他的肩膀上!李德元“啊——”地大叫起來。腳底一滑,就跌進了萬丈深淵—般的黑暗中……

猛地睜開眼,只見昏暗的天花扳。李德元“呼”地舒了一口氣:原來是個夢啊。可是剛如此感嘆過。就又覺得哪裏有點不對勁兒:既然是夢,為什麼他還是能感覺到胸口無比沉重,而且耳畔還是有着那種濕熱的氣息?!

他不禁心中發毛,顫巍巍地慢慢低了頭,只見一條胳膊橫在他胸上。李德元吃了一驚,“刷”地轉過腦袋,偏頭看向枕邊——這—看,又嚇得他大叫起來:這個將呼吸噴在他耳朵上的傢伙,不是張賽虎還能是誰?!

“鬼叫什麼?打擾你爺爺我睡覺!”被尖叫聲吵醒的張賽虎,不滿地道。不過因為睡得迷糊,所以他的聲音比平時弱了許多。翻了個身,“吧唧吧唧”咂了咂嘴巴,他剛想繼續去睡,卻被李德元拽了衣領拚命搖;“你!你你你你你……你怎麼會在這兒?!”

張賽虎大手一揮。將他拍到一邊:“老子不在這裏能在哪兒?這是老子家!”說完,閉了眼睛繼續呼嚕去了。可沒想到,剛剛睡得有點迷糊,又被那個書生抓了衣襟;“那……那那那那……那我……我怎麼會在這裏的?!”

張賽虎被他煩得夠嗆,忍無可忍地一骨碌直起身來,瞪大了眼睛沖他

低吼:“你個傢伙煩不煩啊?再羅嗦,老子把你扔出去!睡覺!”

“哦……哦哦……”被對方的氣勢所嚇倒,李德元被吼得愣住了。呆了半晌,才緩緩放開了揪著對方衣襟的手,然後眼睜睜的著張賽虎倒頭就睡,不一會兒就又呼嚕起來。

李得元瞪着這副光景又怔了好半天,腦子望一片醬糊,怎麼也想不明白如今的處境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只記得昨天在茶店裏遇見那檔子倒霉事,自己也被牽扯進去。好不容易揀了一條命回來,最後,他蹲在地上拾書頁,看見了這個像熊一樣的野蠻傢伙……

哦!對了!脖子!他記得自己受傷了,見了血就暈了過去。想到這裏,李德元伸手摸了摸脖子,卻意外地發現竟然纏了紗布,已經被包紮好了。咦?他心中生疑:難……難不成是這個凶神惡煞的傢伙給他包紮的?

這個結論著實讓李德元驚訝。他偏過了頭去,怎麼看那個張賽虎也不像是那麼好的人啊!那傢伙雖是一介捕快;卻滿口污言穢語,而且仗着身材壯點、會些拳腳功夫,就橫行霸道,蠻不講理。這樣一個粗蠻的傢伙,怎麼會好心到幫他包紮傷口?

就在李德元望着張賽虎時臉發愣,研究那濃眉怎麼顯那麼蠻橫那麼像土匪的時候,那傢伙突然又翻了個身,猿臂隨着他翻身的動作,“啪”地砸倒了李德元的肚子上,疼得他“嗚”地悶哼—聲,躺回床上掛着去了。沒等他來得及抗議那張賽虎又將腳踹了過來,睡成一個“大”字型。

“嗚——”痛呼低低地噎在喉嚨里。李德元只覺得自己的腿腳被對方壓住動彈不得。胸口又給壓了一隻沉得要死的胳膊,直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同樣是男人,這個傢伙怎麼就重得像頭熊呢?

如此抱怨著,耳邊又傳來那傢伙此起彼伏的呼嚕聲,感受到溫暖的氣息噴在自己的側臉上,李德元在心中暗暗叫苦,睡又睡不着,動又動不了他只能獃獃地望着天花板,無聊地開始默默背起書來。—直從《詩經》到了《楚辭》,天才漸慚亮起來。

“呵——”張賽虎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伸了懶腰睜開眼睛,“哈?!”面前的景緻讓他不禁驚了一嚇:只見那個李德元正用那一對熊貓眼,以無比哀怨之眼神望着他:“你要負責。”

“啥?!”張賽虎張大了嘴巴,發出無意義的聲音。饒他是一介捕快,辦過的案子沒有百兒也有八十,也算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可聽到這句話時,還是讓他傻了眼。

“我說,”見他不明白,李德元吞了吞口水,再度哀恕道,“你要負責。”

“負你個頭!”張賽虎跳將起來。一把揪了他的衣領,將他拉近眼前,齜牙咧嘴道,“不就是睡了一晚么?!大男人像個娘們一樣,你噁心不噁心?”

“啊?!”這次輪到李德元傻了眼了。愣了半晌,他終於明白過來對方話里的意思,登時刷地紅了臉,連連擺手道:“咦咦咦噴咦咦?!你是說……啊啊啊啊啊!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是要你負責……不對!我是讓你負責!不過不是我,怎麼可能是我?我是說書!書啦!”

語無倫次的他好客易把話說明白:原來,他一直因為昨天自己珍藏的書籍被張賽虎毀掉而耿耿於懷。想了大半晚上,越想越傷心,這才一大早說出那樣的話來。說他要負責,其實是要他賠償。

看他一張臉漲得彤紅,手忙腳亂地解釋的樣子,張賽虎從鼻孔里冷冷地“哼”出一聲來,一把丟開了抓着他衣頓的手。撇了撇嘴角,斜眼瞥那個摔在床上跌得分不清東南西北的蠢書生:“賠你個頭!你少做白日夢了。賠錢?!想都別想!”

“你……你怎麼可以這麼不講道理……”李德元半天才爬起來,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百姓遇到困難之事,作為捕快,你本身就該鼎力相助,為民樣憂解難。更何況,出了這樣的事端,是由於你的辦案失誤所造成,這才害我毀了書卷,差點連小命也搭上了。”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打算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然而這番話,顯然沒能起到任何作用。“老子管你死活!”張賽虎瞪眼道,一把撈過李德元的衣領,拎起將他扔下床,“老子讓你睡了一晚,沒問你要房租就算不錯了,還敢問老子要賠償?!滾!你這蠢書生,看着就礙眼!還不快滾?!”

李德元原本被他扔得跌坐在地上;聽了這番話,晃晃悠悠地爬起身來。望了張賽虎一眼,然後緩緩起身,慢騰騰地推門走了出去。

張賽虎心中一緊。在他轉身前的那一眼中,他分明讀出了那雙黑眸中的倔強。有着剎那間的失神,可隨即,他又一邊小聲嘀咕著:“老子才不管”,一邊翻過身,用被子蒙了腦袋。然而,這個回籠覺並未睡成,片刻之後,他一把掀了被子直起了身,套上靴子,從兜里掏了幾塊碎銀。

打開門,卻已不見那個蠢書生的身影。張賽虎愣了一愣,將銀子塞回懷裏,瞥了眼,嘴裏嘀嘀咕咕:“關老子屁事。”

***

一個人若是倒起楣,喝涼水都會塞了牙縫。這句話,用在現在的李德元身上,是再合適不過的了。昨幾個剛到晉城,就捲入了事端,自己受傷了不說,還把書卷和全身家當都給弄沒了。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被那個蠻橫的張賽虎揀回家去過了一夜,一大早又給踢了出來,身無分文的他,只好孤身一人行走在道路之上,宛若孤魂野鬼一般……

“煢煢孑立,形影相弔……”李德元搖晃着腦袋,緩緩地吟著,剛想詩興大發,吟誦兩句以便感慨一番如今的情形是如何之慘淡,可肚子“咕——”地一聲響,將他剛剛興起的詩意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紅了臉,李德元輕咳數聲,抬起手來,湊近唇邊用以掩飾自己的尷尬。心中不禁暗暗自責:想他也是一介斯文讀書人,怎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讓肚子唱起“空城計”呢?這實在是件有辱斯文的事。

然而,理性上的思維是一回事,身體的本能反應又是另一回事了,就在李德元無奈地搖了搖頭、批判自己剛才的失禮之時,肚子又再度不給面子地“咕”一聲響,讓他登時紅了耳朵根。

左右張望一下,幸好沒有什麼人在旁邊,不至於看到他的這副窘相,在了解到沒有丟了面子面稍微安心之後,李德元卻不得不面對殘酷的現實來:從昨天進城到現在,他已經快有一天沒吃過東西了……

藏在大袖下的右手,不着痕迹地以寬大的袖口掩去了摸肚子的動作,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李德元決定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以吟詩來緩解腹中空空的感受。只是,這個時候,應該念點什麼,才比較好呢?

抬了頭,先是看到無垠的藍天之上,飄過一抹淡然的閑雲。李德元靈機一動,不妨就以“白雲”為題,作上兩句:“碧空無垠玉清朗,”他搖晃了腦袋,閉着眼睛一副陶醉狀,想也不想,又自顧自地接口道,“白雲輕曳棉花糖……耶?!棉花糖?!”

這句詩吟出來,讓李德元把自己嚇了一大跳;造孽啊!想他從小讀遍《四書》,《五經》,更是將《唐詩》、《宋詞》背得滾瓜爛熟。有句話說得好:“讀遍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可他這句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吟出的詩句,著實丟了他一介讀書人的臉啊……

單手掩面,李德元在指縫之間偷偷觀察,幸好四下無人,不至於將剛才的糗事聽了過去。他呼了一口氣,隨即又苦下臉來,暗罵自己的意志力之薄弱:想多少文人義土,面對兇險萬分,命懸一線之情況,都以“威武不能屈”的堅強意志挺了過去。而他,僅僅是肚子餓,就將吟詩這等崇高的行動,淪落為念出“棉花糖”一詞的悲慘境地。想來,俗話說“一分錢逼死英雄漢”,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事情。

李德元以袖口拭了拭眼角的淚珠,當下決定,為了繼續祟高的學術事業,為了能繼續上京趕考,先得解決這麻煩的盤纏問題。

銀子當然是不能憑空冒出來的,而李德元又是文弱書生,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物,用“手無縛雞之力”來形容他,卻是再貼切也不過了。想半了天,他決定仿照話本小說與戲劇中常常上演的做法——去貴人那裏借盤纏。

這貴人,顯然要有閑錢,自然是不能太貧困的,再者,有心借他,便一定要是個大善人另外,最好還是一個讀書人,這樣才能聊得來。想到這裏,李德元不自覺地揚了嘴角;戲劇中的貴人,往往都是二話不說將錢借給落魄的書生,並且,見到書生談吐不凡器宇軒昂,還答應將自家的小姐許配給書生。待到書生高中狀元之後,便騎了高頭大馬,風風光光地前來迎娶小姐……”

想着想着,李德元甚至看見了自己穿了狀元袍、騎著大馬,一邊穿過街道一邊向路兩旁迎接的百姓招手的樣子。再然後,“喀?——”地一聲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口水已經滴了一領口了。他趕緊抬了手,擦了擦嘴角,然後又用袖口將衣襟上不自然的水漬拭去。整理了一下容姿,李德元清了清喉嚨,大步邁開步子向人群中走去,打算詢問一下晉城的大富翁兼大善人兼書香世家在哪裏。

事不宜遲,現在就去找未來的老丈人借錢!

站定在朱紅的門靡前,李德元仰望大門,心中不禁感慨:恩人家的門庭,豈止是用“氣派”兩個字就可以形容的!方才,他向路人打聽到,在晉城裏,的確有那麼—位大善人,既有家財萬貫,又是書香門第之家,當真和他先前所設想得一模一樣!

本是路痴的他,不到幾里的路,硬是繞了七、八個圈子才找到。望者兩頭威嚴的石獅所守衛著的大門,看着高牆上閃耀的琉璃瓦,李德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如此恢弘的建築,他還是第一次看見。家鄉鳳陽的衙門,也都沒有這等氣派!

退後一步,他整了整衣角,再單手理了理頭髮,這才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悠悠向前跨出一步,抬手輕輕叩了叩門。

過了許久,都沒有人應聲。他又抬手再敲,這才聽見門內有所動靜。再然後,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腦袋從門縫裏鑽了出來:“你幹嘛的?”對方顯然口氣不善。

李德元微微斂了斂眉頭,心中暗暗責備這小僕怎地如此目中無人,但在嘴上,他還是相當客氣地輕聲問道:“敢問,你家主人徐老爺可在?”

那小僕將李德元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沒見出他有什麼特別的打扮:灰藍色的袍子,沾染了不少塵土,衣擺上還有點點泥斑。再看看面相。也沒有特別高傲的表情。怎麼看都只是一個普通的窮酸秀才而已。小僕不滿地“哼”了一聲,不耐煩道:“老爺不在!你有什麼大事情?沒有快走!”

李德元被他一衝。雖然心中有火氣,但是暗自思忖,切不可於這等小民面前失了讀書人的修養。於是。他強壓下心頭怒火,好聲道:“在下前來,自然是有事商談。請這位小哥行個方便,向你家主人通報一聲。”

見他態度還算良好,小僕再度打量了他一下,遲疑了片刻后道:“你等等,我問問去。”

李德元心下暗喜,這下可好。於是再次整理了下儀容外表,就等着被邀請入宅,見過這位未來的恩公大人(而且可能還是岳父大人),然後與之暢談—番。

然而,等待他的卻並非是熱忱的邀請。不久之後,那小僕又“噌噌”地跑了回來,一邊不耐煩地揮着手,一邊沒好氣地沖李德元道,“不見不見!老爺說了,你這等窮酸秀才,不是來借錢就是來巴結,有什麼好見的?!”

“唔……”雖然心頭火起,但是這話卻又一針見血地指出了事實,這讓李德元就連生氣也不知該如何反駁,只有“你你你你……”了半天。

面對那小僕輕蔑的臉色,李德元赧然,讀書人怎能忍受別人如此不待見的眼神?!登時決定寧可沒有錢,也不能丟了尊嚴。於是憤憤地甩了甩袖子,打算做足了架勢轉身離去。可沒想到那小僕竟是再也不看他一眼,在他甩完袖子之前便“碰——”—聲將大門給關上了。李德元這一番維持尊嚴的氣派並未能演繹完全,便如白拋了媚眼給瞎子看。呆了半晌,他只有狠狠地跺了跺腳,咬着牙離開。

什麼大善人!什麼大富翁?什麼書香門第!漸漸離那硃紅色的大門越走越遠,李德元在心中憤然道,既然是也是愛書的人家,怎麼會對讀書人如此輕蔑?!卻連人都未曾見一下,就直接攆人!

他不禁搖了搖頭,暗道這戶人家忒的沒有好眼光。如他這般學富五車的讀書人,能與他結交也算是那家人的福氣。哼!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待到他高中狀元之時,莫要怪他不待見這晉城徐府!

這麼一思付,李德元又覺得有了幹勁,覺得那徐府沒有幫助到他,到是對方的損失了。腦海中似乎能浮現出自己騎著白馬行走在街道之上的景緻。當他器宇軒昂地路過那徐府之時,不屑地瞥去一個白眼。那未曾蒙面的徐家老爺,便顫巍巍地跑了上來,謅媚地認錯,說自己有眼不識泰山。

嘴角不自覺地上揚,李德元已經完全沉浸入幻想之中了。然而白日夢並未能持續多久,就被一陣熟悉的“咕——”聲驚醒。平復了嘴角的弧度,他無奈地低了頭,望向自己癟癟的肚子。再望望日頭,己是過了正午,這也表明,他已經超過了一天沒有吃到飯了……

身無分文,更是被腹中空空的飢餓感所折磨,李德元再也沒有心思顧及自身形象之問題,耷拉着腦袋,卻又不知該何去何從,只有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像孤魂野鬼一般在大街上俳徊……

夕陽漸漸染紅了街道,路邊懸鈴木的葉片,也被鍍上了一層橙黃的顏色。依稀可以看見遠處的人家,煙囪中冒出裊裊輕煙,在暮日的映照之下,顯得格外柔和而溫暖。路邊的行人漸漸少了,小販們也收拾了東西,準備回家吃飯去。

街道漸漸變得沉寂下來,與周圍行色匆匆的路人相比,李德元的步伐顯得飄悠得過了頭。抬頭望了望那一輪橙紅的溫暖日輪,他強打起精神,念了一曲《少年游》“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夕陽島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本想靠着吟詩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可是胃袋空空的感受,讓他念不下去了。再望那輪暮日,李德元再顧不上什麼風雅,只能低垂下腦袋,以一種囈語的聲調道,“唉……夕陽日暮,好大的鹹鴨蛋黃呀……”

就在這時,一陣酥油的香味飄進他的鼻中。李鎳元循香望去,只見那是路邊的一個燒餅攤子,小販正打算收攤回家,卻還有三個燒餅尚未賣出,正愁得直吆喝。眼看牽德元那兩眼珠子都快蹬在燒餅上了,小販連忙拉生意:“這位客倌,可要燒餅?兩文一個,又香又脆!”

李德元搖了搖頭,忍着誘惑,硬生生命令自己將頭偏向一邊,這才在小販的視線範圍之外,吞了吞口水。然而,心中雖然命令自己切不可再去想那燒餅,但步子卻是怎麼也邁不動了。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邊,彆扭地將頭撤向一邊,背對這燒餅攤子。

這秀才真是奇怪,莫不是讀書讀得呆了?!望着李德元的背影,小販不禁產生這般納悶。與他抱有相同之疑問的,還有站在街角的另一個男人。

那人便是張賽虎了。在街上巡邏轉悠了大半天的他,剛準備收工,就見到了那蠢秀才站在人家燒餅攤子面前邁不動步子的場景。連想都不用想,他便立即明白了那獃子此時的困境:身上連半個銅子都沒有,在街上晃悠到現在,想必已是餓得前心貼後背了。

那個蠢秀才,真是呆到了家了。心中一邊做下如此評價,張賽虎一邊轉過了身子,打算來個視而不見:他才懶得管那書生,關他屁事!可是,走了沒兩步,卻又不由自主地停住了步子。煩躁地以一隻腳點着地面,終於,他“噌”地回過頭,大步朝那個方向走過去。

“老子全要了!”

背對燒餅攤又低頭盯着地面的李德元,突然聽見背後穿來—個熟悉的聲音。下意識地轉過頭去,正撞上那一身紅衣的惡人面孔:“喏。”張賽虎將熱騰騰的燒餅遞在他面前。

“……”李德元呆了一呆,怎麼沒有想到那傢伙竟然會如此好心,想也沒多想,下意識地伸手去接,可是卻又在空中硬生生地停住了:就是這個傢伙害得他毀了書卷、丟了包袱!讀書人要有骨氣,怎麼也不能要嗟來之食。

這麼想着,他又強迫自己別過了頭去,不去看那誘人的燒餅。可是,那香味還是不可避免地飄入他的鼻中。不行!要堅定立場!要有骨氣!他如此在心中一遍遍地對自己重複。可是,嗚嗚嗚,他好餓啊……

“不要拉倒!”看對方那副不死不活的樣子,張賽虎斂了眉頭,不禁心中有氣:難得他願意幫他,那小子倒還不領情!二話沒說,他將三個燒餅疊成—摞,同時塞進了嘴巴。這小子不吃,他吃!

正當張賽虎吃得開心的時候,李德元也在心裏進行着艱苦的心理掙扎:大丈夫威武不能淫。貧賤不能屈!怎麼可以吃仇人遞來的食物呢?!耶?!對了,他是仇人!那他把他吃窮了最好,不就是報了仇么?不吃白不吃,他這不是屈服,也不是沒骨氣,他這是報仇呀!

李德元心下大喜,終於找到了名正言順的借口。可當他偏過頭去,剛準備接過燒餅之時,一抬頭,卻發現張賽虎將最後一口也丟進了大嘴。

“啊——”李德元慘呼一聲,登時耷拉下腦袋,沒了言語,只是心中在滴血;嗚嗚嗚嗚,他的燒餅啊……

“誰讓你不吃來的?你不吃,老子吃。”張賽虎斜眼睨他。如願地看見那蠢書生一副生不如死的慘痛表情:哈哈,這書生這副蠢樣子,倒很趣啊!

“你……你你……”雖然很想痛罵他一頓,但是無奈腹中空空,沒有半點力氣就連腦袋的運轉也失了水準。所以,李德元只能氣得漲紅了臉,“你你你”了個半天,卻愣是一句其他的話都說不出來。

看他一張臉漲得通紅,氣憤難平的樣子,張賽虎越發覺得好玩起來,好整以遐地抱着手臂,以看他的表情為樂:“說啊,老子怎麼了?!”

然而,未等李德元想到什麼說辭,只聽“咕——”地熟悉聲音,再度不合適宜地響起。登時,他只覺得顏面盡失:在誰面前丟人不好,偏偏在這頭莽熊面前丟了面子。這讓他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一輩子再也不出來見人才好。

“哈哈!”看到對方那又羞又憤的表情,不知為了什麼,張賽虎只覺得心情大好,禁不住大笑出了聲。

那笑聲直害得李德元耳朵發疼,剛想暗罵這莽熊忒地可惡,可下一句又讓他覺得這對方的聲音宛若天籟一般———

“走!老子心情好,請你吃飯!”

***

微微的熱氣蒸騰,熏上李德元的眼睛,熱乎乎地讓他覺得發酸。透過那迷濛的氣息,望向那一碗陽春麵,只見翠綠的青菜葉子鋪在上面,一顆金黃的荷包蛋好像太陽一般耀眼。在燈燭的映照之下,那麵湯上浮着一層淡淡的油光,折射出五彩的色澤。

李德元吞了吞口水,眼珠子幾乎瞪出來黏在面上。可是轉念一思忖,畢竟是別人請客,主人都還沒動筷子之前,他還得謹守禮儀,保持君子風範。

然而,那張賽虎怎知道李德元想的是什麼?見他明明一副饞得快要撲上去的樣子,可偏偏就是不動筷子。張賽虎大奇:“你怎麼不吃?”

“我……”李德元剛開口,就發現自己的聲音竟然是咕咕隆隆的,聽不真切。他吞了吞口水,清了清嗓子,強迫自己不去看那碗誘人的陽春麵,“我……我不餓。”天知道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受到了何等之折磨。

幸好這樣的煎熬並未持續太久。當店小二將一碗牛肉麵端上來的時候,張賽虎才不理會什麼風度一說,卷了袖子,抄起筷子就往面碗裏戳。他夾起一塊牛肉,毫不含糊地塞進了嘴裏,咂吧了兩下嘴就吞進了肚。

看見對方吃得痛快,李德元也連忙拿了筷子,先夾了一縷白胖胖的麵條絲往嘴裏送。這一嘗,便讓他的意志力迅速而全面地瓦解崩潰。再也顧不得面子了,他的筷子就沒有停過,三下兩下就把一碗面吃了個乾乾淨淨。末了,還不忘端起碗來,把麵湯也喝了個一滴不剩。

從小到大,李德元這輩子就從來沒有吃得這麼快過。望着光滑滑的大海碗,他突然覺得鼻子一酸。縮起袖子,用袖口慢慢拭了拭眼角的淚珠。

這個動作引來張賽虎的側目。夾了牛肉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他皺了眉頭,疑惑地問道;“好端端地,你哭個什麼勁兒啊!?沒吃飽我再叫一碗就是了。”說完,他就伸手要喚小二過來,卻被李德元攔下:“不,不用了,我吃飽了。”他緩緩垂下腦袋,一臉喪氣樣,“我哭,是因為自覺能力不足,正在自責……”

“啥?!“張賽虎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直把眼睛蹬了個銅鈴似的,半晌才回過神來,“吃個面你還自責個屁啊!還淌貓尿,你丟人不丟人啊?!”說完,不再去管那個蠢書生,繼續吃起面來。

不理會對方的粗俗語言,李德元望着空蕩蕩的面碗,小聲道:“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面,心下甚是感動,更有衝動為之吟詩一首……”說到這裏,他又苦惱地耷拉了腦袋,“可……可是……想我苦讀十餘載,卻從來沒有學過如何描繪陽春麵之美味的詩作……我……嗚嗚嗚嗚嗚……我吟不出來”

“噗!”

張賽虎—時把持不住。硬生生將口中嚼了個稀爛的麵條全書噴了出來,正噴在對面處於傷感之中的李德元身上。

沒料到被這等“天女散花”給淋了個滿頭滿臉,李德元震驚之餘,竟是半句話也說不出來,頂著一頭狼藉瞪大了眼睛錯愕地望着前面的莽漢。

看着李德元的臉上沾滿了自己嚼了半截的麵條,頭上還滴答着自己噴出去的麵湯,張賽虎雖是覺得有所愧疚,可嘴上還是硬著不鬆口:“你自找的!誰讓你說什麼不好,偏偏說要為一碗陽春麵做詩?笑死老子了!你這蠢書生莫不是讀書讀得傻了吧?”

面對張賽虎的狡賴,李德元只是怔怔地說不出話,半晌之後方回過神來。而後,不僅悲從中來:打小二十年中,從來沒有像這兩天一半凄慘過!而罪魁禍首,都是面前這頭莽熊!好容易剛剛才吃了一頓飽飯,卻又遭此橫禍,弄得—身邋遢污漬,哪裏還有半點讀書人的清朗神采?!

思及此處,李德元忿忿地蹬了一眼對面的人。可是轉念—想,今兒個若不是這頭莽熊,自己怕是連這頓飽飯也是吃不上的了。於是,他又覺得矛盾起來,不知是該憤恨還是感激,更不知自己這般落魄模樣,該何去何從。

見他一直不說話,張賽虎斂起眉毛,只覺得說不出的煩躁。雖是覺得這書生忒地麻煩,真是懶得管他!但是,看着他拿半死不活的迷茫表情卻又覺得有些不忍——呸!什麼“不忍”?笑話!這傢伙的的死活干他屁事!他只是看不慣哪孤魂野鬼的樣子!對,只是看不下去而已!

三兩下將碗裏剩下的牛肉麵吞了個乾淨,張賽虎喚了小二結帳,隨即,他直起身來,一把抓住李德元的肩頭,將他拽了起來。

“你……你你…你想要做什麼?”被他凶神惡煞一副拿人犯的架勢所嚇到,李德元拾起頭望他,戰戰兢兢道。

“少羅嗦……”張賽虎心煩意亂地沖他吼。但剛—低頭,卻見他十足被嚇到的表情,於是又忍不住緩了口氣:“你這蠢書生,不是沒有盤纏么?再說,你這一身臟衣服,總該找個地方洗洗吧!”

耶?!這莽熊到是挺好心的嘛、李德元驚訝地望着他的側臉,那挺拔的鼻樑,上揚的劍眉。粗獷的臉部線條,拼湊在—起怎麼看都有種兇惡的氣質。按理說,“相由心生”,這頭莽熊,長得一副惡人樣,可做事卻也並非想像中那般冷酷兇殘嘛。

漸漸地,李德元的唇邊揚起淺淺的弧度。望着那個正一路拖着自己走的傢伙,他苦笑着道:“那……那個……小生知道閣下是做捕快的。可是,能不能麻煩您不要那麼有職業習慣,將在下當作人犯—樣拎着跑呢?”

“閉嘴!你管老子怎麼著?!”張賽虎惱羞成怒,瞪來—記死光。然而,原本緊抓對力肩頭的手,卻鬆了開來。再也不看身後一眼,他大步地向前疾走。李德元不得不加緊腳步跟上,嘴角的弧度卻逐漸擴大中,似乎有點了解這頭莽熊了。死鴨子嘴硬。

“一回生二回熟”雖然這句話用在這裏並不合適的樣子,但當李德元跟着張賽虎走進那狗窩似的小屋時,卻有着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好歹是有個地方過夜了。

比起早上的傻愕萬分,現下的他顯得平和了許多。在那莽熊“老子”長“老子”短,一口一個“蠢書生”的叫喚聲中,李德元將沾上污漬的衣服換下。又洗了頭髮,擦凈了臉。隨即坐在桌邊,—邊等著頭髮晾乾,—邊發著呆。

“要是有本書就好了。”他不禁微微地嘆息道。然而將過間屋子打量了個遍,別說是沒看見書櫥了,基本上連個紙製品都役有。所以他只得閑閑地趴在桌面上,盯着搖曳的燭火出神。

燭光輕曳,在桌面上投下深深淺淺的燭影。李德元就這樣靜靜地望着那跳動的光亮,看着燭淚一滴一滴地滑下,落在小碟里,漸漸凝結。

當張賽虎擦完臉,抬起頭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番光景:那書生一動不動地盯着蠟燭,表情迷茫到幾近痴傻。燭光映在他的面容之上,將清秀的五宮映出淡淡的投影。

在剎那之間,張賽虎有點呆,不知怎地,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隨即,也不知是什麼感情在作祟,心頭莫名地火起,他忍不住沖他道:“蠢書生!發什麼白日夢!有空發痴還不如把床鋪給理理!”

這句話將李德元從太虛之境拉了回來。他下意識地直起了身,轉身過去整理床鋪。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怎麼他說什麼自己就照着做了呢?就算自己的確是寄人籬下,也不能如此被人使喚來使喚去啊!他是讀書人又不是下人!

這麼一想,他便轉過臉來,義正詞嚴地申辯道:“雖然你是主人,但也不能如此使喚別人呀!雖說禮法有云:‘客隨主便’,但我乃讀書人,井非你請來的下人。能不能請你不要這麼順理成章地頤指氣使呢?”

張賽虎抱了雙手,斜眼瞥他:“下人能幹,你就不能幹了么?連鋪個被子都要嘰嘰歪歪的,你所謂的讀書人就是這般光做學問不干事的么?

李德元一怔,他所說的不就是“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的道理嗎?沒想到過莽漢雖然說話粗魯,卻也能說出這般道理。自知理虧,李德元再不說話了,老老實實地轉過身去鋪床。

一時間,屋中一片沉寂。張賽虎獃獃地望着床前那抹背影,看着他忙東忙西。他的臟衣服已經洗了曬著,所以他身上穿的是自己的衣服,由於身材差異頗大,灰青色的外杉鬆鬆垮垮地罩在他的身上,特別是肩膀根本撐不起來,看上去肥肥大大。看見自己的衣服給他穿成了這副光景,張賽虎斂起眉來,心道這蠢秀才到底有沒有在吃飯啊,如此瘦弱。人都說秀才手無縛雞之力,看來倒是—點也沒有錯了。

眼光流動之處,不經意間瞥見,在他長發末端,背後的大片衣服都被浸濕。張賽虎忍不住撇了撇嘴。一手拿起毛巾,走到李德元背後,把毛巾扔在他的頭上:“把頭髮擦乾先。”

李德元嚇了一跳,轉過頭來,正對上那張怎麼看都像囚犯的臉孔,隨即,他伸手取下毛巾,淺淺地勾勒起唇角,輕聲道:“謝謝。”

“謝個毛?!”張賽虎跳將起來,大聲吼道。可是眼卻不由自主的瞥向屋頂,眼光游移不定:“我是怕你弄濕了老子的衣服!你少會錯意了!老子管你死活?”

被對方突然的吼聲驚到,李德元怔了半晌,然而片刻之後,唇邊的笑意卻逐漸擴大。輕輕拾起了手握拳,放在唇邊掩飾笑容,他輕輕笑道:“你是屬鴨子的么?”

“啥?!”這次輪到他呆了。

“我是說,你八成是屬鴨子的,”笑意寫在唇上,也映進了黑亮的眼眸之中,“就算煮得熟了,嘴卻還是硬的。”

“……”望着那笑容,張賽虎半天說不出話來。隨後才咕咕嚷嚷道:“讀書人都是這麼罵人不帶髒字的么?”

李德元苦笑着搖了搖頭。一邊用毛巾將發尾擦乾,—邊看着張賽虎接過他的工作,三下兩下就把床鋪整理妥當,邊整理還邊道;“看你笨手笨腳!連個床都鋪不好!真不知道讀書都讀到哪個狗肚子裏去了!老子都比你強!”

若在平時,李德元定是要生氣反駁的。可是這時,他卻只是垂下了腦袋不作聲。“百無一用是書生”,今兒個他可是體會到這句話的含義了。雖然詩書滿腹,可卻是填不飽肚子的。餓得頭昏眼花之時,滿腦子都是香噴噴的燒餅,嘴裏還能吟得出詩來?好容易填飽了肚子,可一回憶起來,這唐詩宋詞千百首。竟是沒有半首是損述一碗陽春麵之美味的。若是沒有這莽漢,今晚怕是還要露宿街頭……

“謝謝,”明知道他不會領情,可是李德元還是衷心地向他道了一聲謝,“你可比那徐老爺要好心多了。”

“徐老爺?哪個徐老爺?”張賽虎疑惑地問道。

“那個晉城第一大善人啊,”說到這個,李德元忍不住吐起苦水來,“還說什麼好人,還說什麼富翁,還說什麼書香門第?怎地如此輕賤讀書人?!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便是不打算幫忙,也不該如此出言侮辱,竟說我是窮酸秀才,這也欺人太甚了……”

“你去幹什麼的?”張賽虎也不跟着接口抱怨,反而打斷他的話。

“呃……”被問到這個問題,李德元不禁支吾起來,紅著臉道,“呃……我去……我去……去借……借盤纏……”說到最後,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不可聞。

“哼!活該!”張賽虎冷笑道,“這不叫‘窮酸秀才’叫什麼!?借錢你還好意思自命不凡,拽得跟個二五八萬似的?!”

“嗚……”被他這一衝,李德元登時連抱怨的立場也沒有了。雖然說得不中聽,可這傢伙倒真是一針見血地戳中他的痛腳,讓他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被別人瞧不起,他只道對方沒有眼光,有眼不識金鑲玉!可若被這傢伙瞧不起,他只覺得心頭涼涼,要多懊惱有多懊惱。

思忖了片刻,李德元握緊了拳頭,“反正離上京趕考之時還有段時候!我明兒個就在街上擺個攤子,幫人代寫家書,賺足了盤纏再上路!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俗語云‘求人不如求己’,我要自食其力!”

見他那副奮發圖強的樣子,張賽虎又忍不住冷哼一聲,潑上—盆涼水:“連買個紙筆的錢都沒有,老子看你哪兒去擺攤?!”

“嗚……”這一句話戳破李德元的構想,讓他登時泄了氣聾拉了腦袋。

“老子管你死活?!”一邊如此叫囂,張賽虎卻從衣襟中掏出幾塊碎銀,放在桌上。然後看也不看,脫了靴子就鑽進被窩之中,背過身去,再也不去看對方一眼。

望着桌上的碎銀,看那燭火在桌面上投下不規則的影子,李德元怔怔地望着。慢慢地,鼻頭就有點酸,一種莫名的暖意從心底升起:這個傢伙呀……

然而,未等他在心中發出感慨,張賽虎扭過頭來,沖他吼道;“你還有完沒完?!還不趕快把燈吹了上來?!你不睡老子還要睡呢!”

“哦哦……”被對方吼得怔住,李德元下意識地應道。隨即輕輕吹熄了臘燭,摸著黑探到床邊,卻不想一腳絆到了床榻,於是,整個人栽在床上,正橫壓上了張賽虎。

“沒見過你這等笨手笨腳的蠢秀才!”黑暗之中,張賽虎咬着牙怒道。再然後,伸手—把將李德元提了起來,扔進了床鋪內側。

莽熊!李德元被他摔得七葷八素的,先前的感動早就飛到九霄雲外去了。剛想暗罵他不知輕重,可是下—刻,卻又分明感覺到,那傢伙將身子往外挪了挪,給他多留出了些空來。

暗罵的言語登時融化在喉嚨里,漸漸轉為—句輕輕的“謝謝。”

“少羅嗦!你到底還睡不睡?!再吵!再吵老子就把你扔下床去!”

吼聲如預期中的那般響起,聲音大到直震得李德元耳朵發疼。一邊在心中暗嘆這莽熊的粗魯大聲,他—邊又緩緩勾勒了唇角,在黑暗中綻開一抹無人可見的淺笑。

一天之前,只覺得那傢伙的長臂恍若千斤大石,壓在他胸口上,讓他喘不過氣來好像鬼魅纏身—般;一天之前,只覺得那傢伙的氣息,溫溫熱熱地噴在他的側臉耳邊,讓他覺得難受萬分,硬是讓他怎麼也睡不着,可是,僅僅過了十二個時辰,這一切就似乎變得可以容忍了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傢伙低低地打起了呼嚕。再—翻身,手臂就“碰”一下錘在了李德元的胸口上。原本已經睡得迷迷糊糊的他,被這一下所驚醒,卻是懶得與對方計較,合了眼繼續夢周公去了。

這一覺睡得是又香又甜,自然是沒有黑熊妖怪來打擾的了。可是,未到天明,大約三夏天的時候,就聽“碰——”地一聲巨響,直把李德元再度驚醒。

迷糊着揉了揉眼睛,正在思忖着那傢伙伙不會是掉到床底下吧,就在這時,李德元突然感覺身側一涼——!張賽虎直起了身子,沖門口大罵一聲:“哪個混蛋龜兒子敢吵老子睡覺?!”

“碰——”又是一陣巨響,再然後,便是一陣火光通明。李德元好容易清醒過來,最先見到的,是張賽虎張大了嘴巴活像見鬼—樣的表情。正覺得奇怪,李德元探了腦袋,越過張的肩膀看去:這一看驚得他同樣是目瞪口呆,宛若石化:滿屋子的官兵,個個拿着火把,表情嚴肅。而中間站着的那個,穿着紅色宮服,大腹便便,一看就知道是個當官的。只是面色鐵青,死瞪着張賽虎不放。

張賽虎這才意識到,剛才一時嘴快,罵了句“龜兒子”。這下可糟,罵到縣太爺頭上去了。呆了半晌,他只好陪笑道:“王大人,您怎麼來了?”

那王大人冷冷“哼”了一聲,也不答話,一抬了手,招呼眾官兵上前:“捉姦在床……不對!是捉人犯在床!來人,將人犯李德元鎖上!”

“是!”四個官兵拿着枷鎖走上來,眼看着就要往李德元脖子上套,卻被張賽虎欄下:“等等!到底是怎麼回事?!”

王大人狠狠地瞪了張賽虎一眼:“大膽刁民李德元,殺害徐天福,證據確鑿,理當帶回衙門審問!”

李德元何曾見過這等陣仗,整個人就被嚇得傻了。偏了頭,訥訥地問張賽虎:“徐天福是誰?”

“就是你去借錢的徐老爺。”一邊回答他的問題,張賽虎一邊起身下了床,站定在床前便不再挪動半分。眉頭皺得跟個麻花似的,緊緊地糾結在—起。

“張頭兒……”拿着枷鎖的衙役低低地喚了—聲,然而卻被張賽虎一記死光瞪了回去。

“王大人。”張賽虎抱了抱拳,“敢陶那徐天福何時遇害身亡?”

“一更天。“王大人冷冷道。

“既然是—更天,那麼李德元便不可能是犯人了,”張賽虎沉聲道,“從昨晚起,李地元便寄住在這裏,沒有離開過半步。”

“也許他離開了你卻不知道呢?也許他是什麼武林高手來無影去無蹤、殺了人再回來睡覺呢?”那王大人開始還有心思爭辯,到後來似乎是嫌煩了,一擺手:“大膽張賽虎,身為捕快居然幫人犯做偽證,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來人啊!一起鎖了!”

“這……”那衙役面露難色:張頭兒一向待他們極好,可這次的情況,大人之命不可違呀。

“張賽虎,本官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可確定人犯李德元一直在此不曾離開?”王大人下了最後通牒。

望着面前的景象,古老爺臉色鐵青。分明只要自己點了頭說下半個“確”字,就非得被綁著丟進大牢裏。張賽虎靜默了半晌,最終還是垂下了腦袋,輕聲道:“不……不確定……”

“張賽虎,你怎麼可以這樣?你明明知道我是清白的!”李德元大驚,伸手去拽張的袖子,卻被甩了開。

“老子……管你死活!”張賽虎咬牙道,卻始終不敢看李德元半眼。

“這就對了!”王大人臉色舒緩了開,“來人,將人犯李德元鎖了!”

四名衙役再度上前。張賽虎的身形僵硬了片刻,最終還是挪了挪步子,讓出了空。隨即,一名衙差一把將李德元從床上拖起,拷上了枷,拽着他走到王大人面前。那王大人面有喜色,轉身招呼手下打道回府。

“張賽虎,我看錯了你!”被衙役拖着出門,李德元扭頭怒斥,“我還以為你是好人,可誰知你竟是如此卑鄙小人!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大丈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

“啪”地一聲,一個耳光將李德元的話打斷。一個衙差狠狠地道:“再吵!再吵就把你的舌頭割了!”

張賽虎聽得心頭—驚,忙抬了頭望向門外,那李德元的清秀面容上,於右臉之處分明腫起了五道紅印。唇邊嘴角,更是流下一絲血跡,而李德元的眼,卻始終死死盯住他的。在其中,他分明讀出了憤怒和怨恨的意味。

這—眼,恍若是燙上了什麼烙印一樣。讓張賽虎心口一窒。待道回過神來之際。已是再也看不見那群人的身影:“老子……老子才不管你的死活!”

咬緊了牙關,硬生生地擠出了這麼一句話。可下一刻,拳頭卻結結實實實地砸在了門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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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才遇到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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