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昏暗的囚室,冰冷的石床上鋪著潮濕的稻草。一扇小到只能容下腦袋的窗戶上,矗立着幾根鏽蝕的鐵條。望着面前這幅景緻,李德元不禁輕輕嘆了一口氣,發出這樣的感慨:“原來地牢就是這副景象和想像中的沒有兩樣嘛。”
雖然很想如此苦笑着嘆息,可唇上尚未拉開苦澀的弧度,就被臉頰上的痛楚所牽動,讓笑容僵硬在唇邊。
只要稍微扯動一下嘴角,就覺得火辣辣地疼,這讓李秀才“絲絲”地抽著冷氣,趕緊將來不及上揚的弧度平復。然而,—旦不笑,就覺得背上的痛楚更加強烈——那是剛進牢裏的時候,被一名衙役順手抽的。
感受着背部彷彿撕裂—般的痛,李德元下意識地反手去摸,可指間剛剛觸及,便覺得如同火燒一般。一抬手,只見指上沾染了一絲鮮紅,他不由自主地感覺到一絲暈眩,緩了一會神才站穩當腳步。
越是在意背上的傷勢,就越是覺得那疼痛難以忍受。總得想點什麼辦法轉移注意力才好,李德元定了定心神,集中精神吟起詩來:“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念著念着,李秀才不禁搖頭晃腦,只覺得滿心的義憤激昂。然而,一曲念罷,卻又隱約覺得不對勁,不由皺起眉頭來,邊思忖邊道:“這首《過零丁洋》雖然氣勢宏偉,但是在此時卻並不貼切而應景啊。文天祥那是面對元統治者的軟硬兼施、恩威並用毫不動搖誓死不降,可是……現在的情況,分明是被誣告上莫須有的罪名嘛。”
這麼一想,他忍不住大樂:“對了!說起莫須有,念岳爺爺的《滿江紅》就是再適合不過的了!”一邊說著,他還忍不住興奮地擊了一下巴掌。
誰料到這一巴掌拍得過了頭,動作幅度頗大,又再度牽動了背部肌肉,疼的他“噢噢”直叫喚。登時,連念詩的心情也沒有了,好容易平復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李秀才怔怔地坐在潮濕的稻草之上,抱了雙腿,側着臉望向小窗中那一輪殘月。
月光清冷,靜靜地照射在地面之上。只能看見一小片的天幕,自然是看不見星空的了。李德元只覺得瘴氣逐漸包圍了自己,他忍不住搓了搓手臂。然而,這個動作非但沒能讓他覺得暖和起來,反而讓他想起了—個人:那個莽熊,睡覺的姿勢實在是讓人不敢恭維,總是睡到一半就把手臂“啪——”地打在他的胸口,驚醒了他不說。還沉甸甸的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可,雖然是老沉老沉的,卻是暖和得緊……
想到此處,慢慢地,李德元將頭埋在手臂之中,隨即,便是忍不住想笑,古人所謂“交友不慎”莫過於此吧。他還把那莽熊當作是好人,他甚至還曾經感激過他!可想不到自己的閱人歷練是如此淺薄,竟將一個貪生怕死的官府混混,看作是值得相交的好友!
不對!他們什麼時候竟然熟稔到朋友的地步了?!那個粗魯的官混混,不但弄丟了他的包袱,還毀了他的書!他怨根那個傢伙還來不及,怎麼會因為一頓飯,—夜住宿之地就將其視作朋友?!
“哈……哈哈……”在唇邊拉開了苦澀和嘲笑的弧度,痛感也逐漸擴大中。然而,越是覺得痛,他卻笑得更加誇張起來。漸漸的,原本只是輕輕地低笑,到最後竟然演變成大笑,笑得近似張狂。
“笑什麼笑?再吵!抽爛你的嘴!”看守監牢的衙役—邊抽了抽鞭子一邊吆喝道。
然而,李德元卻像是沒有聽到衙役的警告一般,依舊笑得猖狂。那衙役心下大奇,暗道,這秀才莫不是關得瘋了?
就在這時候,只聽監牢的大門有了動靜,再然後,王大人帶着四名官差走進了牢房。登時,李德元就笑不下去了——那莽熊就在其中。
“大膽刁民,你可知罪?!”王大人重複著毫無新意的問話。若在平時,李秀才本着尊敬長輩和朝廷命官的原則,就算是受到些刁難,也必定是看在同為孔孟門生的份上,好言地與之爭辯。然而此時,自身卻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而被刑因於大牢之內,更是受了皮肉之苦,再加上不想在某隻莽熊面前失了氣度,李德元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就是不褡理對方。
“說!你究竟是為何要殺害徐天福?”
李德元不答,只是用那雙黑亮的眼珠,越過面前肥腸腦滿的王大人,直看向那面無表情的張賽虎。
見他不答話,王大人也失了耐性,頭偏了一偏。衙役們自然是知道這個動作代表的含義,都搶著頭功上前。其中一人動作最快,“啪”地一巴掌抽在李秀才的面頰之上;“大人問話,你敢不答?!”
一縷鮮艷的紅絲自唇邊漸漸滑落。左臉先是如同火燒火燎一般,然後,卻漸漸麻得失去了知覺,估計是已經腫起來了。李德元牽動了下嘴角,想勾勒起一抹不在乎的微笑,可是面部的肌肉竟是已經不受自己的控制。他只好作罷,僅用那雙依舊清亮的黑眸應對眾人。
見此情景,王大人搖了搖頭,神情頗為無奈,緩緩踱步到了一邊,再也不去看李德元一眼,知他心意的下屬立刻—個箭步跨止了前,甩了甩手中的皮鞭:“呸!我倒要看看,你能裝啞巴裝多久?!”
鞭子劃過空中,發出響亮的聲音。見此情景,李德元雖是書痴,卻也不是獃子,自然明白接下來要發生怎樣韻事情。想到背上只一道傷口己讓他疼得坐卧不能,這讓他的雙腿不禁有些發顫,臉色也刷地白了下來。
“怎樣?怕了吧?”那囂張跋扈的衙役抖動着手裏的刑具,面有得色。
是的,他怕疼,更怕死。他雖手無縛雞之力,卻並不是懦夫!讀書人雖然沒有強健的體魄,但是骨子裏卻是最為為硬氣的!他堅信着這一點!
李德元猛掐一把自己的大腿。讓那不由自主地顫抖停息下來。再然後,他死死地咬住牙關,在心中默念: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大丈夫自應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鞭聲襲來,第一鞭子就打得李德元站不住腳,直跌在了地上。原是想憑藉毅力和骨氣直起身來,硬生生接下這幾鞭子的。但是,理性的認知是一回事,身體的本能反應又是另一回事。從來沒有吃過什麼大虧的他,這一鞭子下來,就已經沒有餘力站起來。在心中暗罵自己的不濟,他緊緊握住拳頭,將指甲掐進肉里,強迫自己不能痛呼出聲出聲……
一鞭,兩鞭,三鞭……到最後已經記不得數,李德元只覺得身體似乎已不再是自己的,意識也逐漸越來越遠。眼前漸漸昏暗,在思緒遊離的最後一剎那,他似乎聽見有一個聲音在說:“到底誰才是死鴨子嘴硬……”
原以為—介文弱書生,受不得苦,只要用次刑就能讓他哭着求爹求娘,“招供”出所有罪行。可是讓在場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的是,面前這個書生看似清秀孱弱,但眼看着他被抽了十幾鞭,抽到眼眸逐漸失了焦距,抽到趴在地上不能動彈,他卻始終沒有哼一聲。
等得不耐煩,跟着那秀才已經半昏死過去,王大人努了努嘴。一旁的下屬會意,拿出一張供詞,趁著李德元昏得沒有意識之時,抓了他的手蘸了點紅泥,在供詞上摁下一個鮮紅的手印。王大人滿意地點了點頭,轉了身挺着肚子走出牢房,其他隨從也跟着魚貫而出,只有張賽虎始終沒有動彈。
與那看牢房的衙役知會了—聲,張賽虎走近已然躺倒的李德元,用腳輕輕踢了踢他:“到底誰才是死鴨子嘴硬,老子看你才是屬鴨子的吧。”
望着那張慘白的臉,張賽虎嘟嘟嚷嚷道,可聲音卻甚是喑啞。
他曾看過這李秀才因為害怕鑽在了桌子地下瑟瑟發抖,他曾看過他因為一本破書紅了雙眼清淚長流,他曾看過他因為一點小傷就哀號半天,所以,他便知道他是個極怕死怕疼的人,於是,他理所當然的認為,他是一個膽小軟弱又迂腐的蠢書生。
然而,他顯然錯了。
看着他死死隱忍,看着他即使被鞭苔之時,也始終是咬了牙不發出呼號的聲音,看着他直到失去意識之前,都始終用那雙清亮的眸子怒視着眾人,張賽虎這才意識到,這個書生,卻是個硬骨頭的。
心底沒來由的一窒。
“冤死鬼又不止你一個,關老子屁事,老子當捕快當的好好的,見過的冤大頭多了去了……”張賽虎低低的說,他的腳有一下沒一下的踏着地面的塵土,顯得躁動不安,他的眼望向監牢的灰頂,游移不定。
四周一片沉寂,那個昏過去的傢伙,也定是不會突然跳起來,然後像昨日那樣漲紅了腮幫子與他爭辯,張賽虎慢慢的低下頭,只見月光打在那張慘白的臉上,映出了因冷汗而附着在額頭上的髮絲,也映出了青紫的唇邊那一抹不相符的耀眼的紅。
“老子……才……”
最終,還是沒能將“不管”兩個字說出口,硬生生把一切言語都吞進了肚,張賽虎斂了斂眉,狠狠一跺腳,將不省人事的李德元抗在了肩上。
再不回頭,邁開步子,既已決定,無路可返。
***
當李德元醒來的時候,他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有“人犯”轉變為“在逃通緝犯”。在一片昏暗中,只覺得身體輕輕地搖晃着,竟是說不出的舒服。遠處傳來笙簫的靡靡之音,曲子裏儘是歡快洋溢的意味,甚至還帶着一些輕佻,李秀才心下大奇,若這是天宮,則顯得不夠端正莊嚴,若這是地府,也顯得太輕快喜樂,他掙扎的睜開了眼,無奈眼皮竟是千斤重一般,撐都撐不開。
“嘶――你倒是輕點啊!想疼死老子啊!”耳里突然傳來粗魯的聲調,這種有些不耐煩的語調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到李秀才眼皮一顫,那莽熊……怎麼會再他旁邊!?
“呦,老娘伺候你都不過當了,你還敢挑肥揀瘦的?!”那是一個從未曾聽過的女子聲音,音調甚大,語調更是潑辣。
李德元心中一驚,腦海中一片空白,若是夢境又怎麼會冒出個不認識的女子?使出了吃奶的勁兒,他好不容易睜開了眼。
昏黃的燭光映入眼帘,粉色的輕紗籠罩在木床頂端。來不及細想自己身在何處,他費勁地偏過頭去,便在不遠的桌邊看見了那頭莽熊——腿上還坐着一個濃妝艷抹酥胸半裸的豐盈女子.
面前的景象讓李秀才驚得呆了。半晌之後,他才紅了臉,—邊念叨着“非禮勿視”—邊緊閉上眼,裝成睡熟的樣子,不去看那尷尬場面。
“看不出你小子心倒是夠軟的,為了這半死不活的秀才,竟然一路從牢房裏打出來,搞成這副鬼德行!”那女子的聲音帶着調笑的意味。
這句話彷彿電擊一樣,登時讓李德元明白了一切。原來,這並非天界地獄,也並非夢境,而是那傢伙冒着危險將他從大牢中救了出來。剎那之間,心頭泛上—種說不出的溫暖意味,眼角輕動,他忍不住偷瞄了半隻眼,去看那傢伙的傷勢。
剛才根本沒來得及看清,只瞧見有女人坐在張賽虎的腿上,李秀才便把眼光移了開來。而這次,他卻清清楚楚地看見,此時的張賽虎光着青青紫紫的上半身,齜牙咧嘴地讓那女子給他上藥纏繃帶。邊纏着紗布,她偶爾故意用手指戳—戳那傷處,疼將張嘴“嘶嘶”地直抽氣:“女人!你是故意的吧!想疼死老子啊?!”他斂了眉,瞪圓了眼沖她道。
“唷,求人辦事還敢這麼囂張?!你可真夠有氣魄的啊,逃犯大人——”女子淺淺地笑了起來,笑得很明艷,卻也很危險。果然,那隻塗滿蔻丹的手指狠狠地戳上了張的仿口。而這次,那莽漢卻是咬了牙漢再說話,只是橫着眼睛從鼻孔里“哼”出一聲來。
看他那倔強模樣,女子淺笑,便不再刁難,—邊小心地繼續纏著繃帶一邊調侃道:“我倒是沒有料到,你竟然會做出這樣的事來。為了—個非親非故的病秀才,好好的捕快成了逃犯。看不出來你倒是挺心善的嘛。”
“心善個屁!”張賽虎冷哼,眼卻是瞥了開去,望着房項游移不定,“老子也不知道是吃錯了什麼迷糊葯,心一橫就把那蠢書生給抱出來了。雖然冤死鬼又不少他一個,可總不能看着他就這麼死在裏面吧。”
聽見這句話,眼皮禁不住有些發顫,李德元,拚命眨了好兒下眼,才硬生生忍住那微熱的水氣。費力地張開嘴,他想喚一聲那個人,向他道聲謝,也想因為曾經冤枉了他而向他道聲歉。可嘗試了好半天,卻也只能讓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聲音來。
“那你打算怎麼辦?”那女子將最後一塊繃帶上好。跳下了張賽虎的大腿,收起了笑意,正色問道,”光是逃出來都把你整成這樣了。這還都是那些衙官們沒料到你這傢伙竟然轉了性子要救人。可現在怕是已經封了各大城門,諒你們是插了翅膀也別想跑了。”
張賽虎斂了眉頭:“所以,只好來找你了,艷娘,這次非得靠你的花舫才有可能逃的出去。”
那女子伸了手指戳他腦袋,笑罵道:“好事就沒想到我,麻煩事就往老娘這裏推!不過沒想到你也不笨嘛。水路搜查本就沒陸路嚴密,再加上是花舫,倒是有可能矇混過關。”
艷娘?!花舫?!李德元開始漸漸明白,自己現在身在何處了。難怪遠處的歌舞音樂總覺得有着輕佻之意,難怪這女子打扮甚是大膽,原來,這竟然是妓院!天啊,想他—介清白讀書人,怎麼可以逗留於這等藏污納垢的煙花之地?!這是讀書人的恥辱啊!心下大急,他努力出聲:“嗚……”
張賽虎和艷娘這才發現李德元已醒,一齊走到床邊。見他目光清明,拚命動了動乾涸發紫的嘴唇,像是要說些什麼,張賽虎轉身在桌上倒了杯茶,隨即輕輕將他扶起,為他灌下。
“嗚……我……”喝了一大口清涼的茶水,李德元漸漸緩過勁來,可第一句話卻是讓張賽虎和艷娘二人大跌眼鏡。只見他忍菁傷痛起身,不顧這動作會牽扯了胸前和背部的鞭傷,掙扎着邊道:“孔……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一介清白讀書人,怎能逗留這等煙花之地……”
聽他這番話,另二人皆是一愣。再然後,張賽虎丟了手,不再去扶他,反而那艷娘,則坐上了床畔,壓低身子,將臉蛋湊近他的。見此情景,李秀才忍不住大叫:“你……你不要過來……身為女子,怎能如此輕賤!”
艷娘眯起了眼,揚了唇角,雖看似在笑,可眼畔中卻沒有一絲笑意。伸了手,她毫不客氣地戳在李德元腳前的鞋傷上:“清白讀書人?!哼!清白讀書人,還不是要靠我們這些下賤女子來救?有本事你就別在我的花舫上!跳下去好了,一了百了,還免得我們給你牽連了受罪!”
“嗚……”被戳中的傷口,像火燒一樣疼起來。艷娘的這一番話,登時讓李德元沒了言語。
讀書人滿口禮儀道德,一向是看不起這些以肉體換生恬的女子們的,可是,在他這等落魄時候,願意收留他的卻正是這樣一名煙花女子。她說得沒錯,他沒有臉面來指責她們什麼。
雖然傷口疼得厲害,可李秀才卻並沒有任何怨恨之情,反倒是羞愧的懂低下了頭。看他這般反應,艷娘也沒再窮追猛打,起身離了床,沖張賽虎道:“交給我好了。等過了子時,幫他打扮一下,趁這生意最旺的時候,你們出城。不過,至於能不能避過耳目,得看你們運氣了。”
“老子自然曉得!”張賽虎揮了揮手,似乎是不耐煩地道。有些煩地,他用手敲擊著桌面,偏了頭去望那搖曳的燭火,半晌之後,低緩了聲音,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小聲道:“謝了。”
艷娘嫵媚地笑了起來,伸出雙手勾上張賽虎的脖子,印上一吻:“都是老相好那麼多年了,還說些這個幹什麼。只是這麼一走,若是留得住小命,要記得回來再捧我的場子啊!”
“那是一定!老子記得!”張賽虎豪邁地答道,回應了她的吻。
看着那二人糾纏在—起的身影,李德元看得呆了。怔怔地看着那二人四唇相交,他只覺得心中空蕩蕩的,不知是什麼感受。原本還想為剛才傷了艷娘的話而道歉,順便向她道聲謝,可看了這一幕,心中竟是堵得慌。他緊緊地抿了唇,將頭撇向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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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漸濃,搖曳的燭火將桌旁的人影拉得極長。清瘦的身影,此時靜靜地投影在牆壁之上,長發被梳成譬,插了碧玉譬,只在鬢邊垂下一縷來。輕羅畢裳,只不過領口束得極高,畢竟李某人是沒有酥胸可以露的。
李秀才原本還以“男扮女裝,成河體統”為理由,堅決不配合“改造”工作。然而這句話的結果就是,艷娘斜了眼,不聲不響地伸出手來,揪了李德元的耳朵轉了三圈。登時,他飛了一臉的淚,只有老老實實地任由那女人擺弄去了。
換衣,梳發、抹粉、染唇這倒還可以接受。李秀才只當自己不能動,直直地僵坐在那裏。可是,當看見艷娘“噌”地一聲掏出眉鉗來,李德元登時就變了臉色,連連擺了手:“饒……饒了我吧……這……這個不行!”
“有什麼不行?!”艷娘飛了他一個白眼,捏了鉗子湊近李德元的臉。這可將他急得跳將起來,幾近哀怨地懇求道:“艷姑娘,我知道錯了,先前多有得罪,都是小生的心思太過於狹隘。姑娘你就別和我計較了。可這鉗眉,對於男子來說太過難以容忍。”
艷娘故章曲解他的話,叉了腰佯裝怒道:“什麼難忍了?女人都能忍,你就忍不了?還什麼男人呢,竟然還怕疼,連女人都不如!”
這一番話,讓李德元沒了言語。心道,這也是迫於形勢遁不得已,只有暫且將尊嚴放在一旁。他吞了吞口水,以—種壯士斷腕的心情,決定“任人宰割”。可是,當眼見那眉鉗子離自己越來越近,他終究還是無法抑制住要逃的衝動;笑話!這分明就跟拔毛—樣嘛:見他面有懼色,有逃走的趨勢。艷娘一橫眼,沖原本立在一邊看笑話的張賽虎使了一個眼色:“老虎,上!”
雖然怎麼聽這一聲都像是在使喚衙門裏那隻大黃狗一般,但就是張賽虎也沒那個膽子惹毛了艷娘,只好不情不願地走上前來,猿臂一張,兩手緊緊按住李秀才的肩膀,讓他動彈不得。李德元抬了腦袋,向張賽虎投去哀怨地一瞥,本想,大家同為男人應該能了解他的痛苦,求對方放他一馬。可是當他看見姓張的眼中近似於幸災樂禍的意味時,他認命地低了腦袋。
那艷娘原本就是個怕麻煩的人,哪裏有那個閑心思一根一根地為李秀才修眉?於是,她“嘿嘿”—笑,纖纖玉指挑起李德元的下巴,眉鉗輕輕逼近,夾起—撮眉毛,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地一收手——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就是再有意志力的人怕也是無法抵擋這來自於眼皮之上的疼痛。李德元登時就紅了眼眶,黑亮的眼眸之中浮上水氣。看他咬了牙的模樣,張賽虎心中一寒,腦海中閃過的是在牢房之中,這個清秀而瘦弱的傢伙,拼了命死死咬住牙關,不讓哀號聲逸出口的景象。
“艷娘,算了,別折騰他了。”下意識地,他鬆開了緊摁李秀才肩膀的手,阻止艷娘的繼續“茶毒”。
“你倒是心軟,”艷娘橫了他一眼,“好啊,反正不關老娘的事。穿了幫,死得又不是我。”
雖然很是懷疑,這女人八成是揣著好玩的心思在瞎折騰,但是在某種程度上說,她說的也沒有錯。張賽虎斂了眉頭,只好不吱聲地看着李德元那原本並不算是十分英挺的眉毛,在頃科之間被拔成了彎彎的柳眉。
美麗果然是需要付出代價的。直到這個時候,李德元才體會出當女人是多麼不容易。感覺眼泡上熱辣辣地發疼,眼中不由自主地浮出水光,然而卻被那個潑辣女人還狠狠地瞪了眼睛,不許他哭出來:“眼淚衝掉了粉怎麼辦?!老娘好半天才折騰好,你要敢弄毀了,小心我拔光你的毛!”
這聲威脅卻要比在那監牢之中的任何威逼利誘都來得有效,李秀才登時就把淚憋了回去。望着那張濃妝的美麗面容,他心下訥訥:這女人着實凶得緊,而且一口一個“老娘”,倒跟那張賽虎是一個德行。可不知為什麼,一甩及此處,李秀才卻又覺得心中鬱郁,不自覺地垂了腦袋,再不言語了。
遠處的絲竹之聲越發響起來。撩開花舫的小簾,只見在暗夜之中。江面上浮着十幾隻大船,個個都燈火輝煌。透過飄著輕紗的小窗,隱約可見女子們悠然起舞的身姿。
月己高升,雖然是入夜深時,可這卻正是花舫的生意最為繁忙的時刻,見此情景,艷娘回過身來,沖張賽虎點了點頭。他立刻會過意來,拽了李德元,跟着艷娘走出花舫,換上了一艘粉艷艷的小舟——這是方便客人們帶了相好的姑娘去別的地兒繼續快活的。當望見那小舟的艙內除了一張大床別無他物之時,李秀才不禁在心中大為叫苦:明明是清清白白的讀書人,卻淪落到這步田地。秀才的臉都給自己丟盡了!然而,想是歸這麼想,他卻不敢在艷娘面前表現出來……一是覺得,這樣的說辭侮辱了艷娘和其他姑娘們:二是怕她又想了什麼法兒來折騰自己。
安排兩人在船艙內坐定,艷娘又向船夫打了招乎,這才款款地逕自走向張賽虎,隨即一屁股坐在他的大腿上,笑道:“老娘只能送到這裏了,走得了走不了看你們的運氣了,”一隻手環上了張賽虎的脖子,塗得紅紅的豐厚唇瓣貼近他的,“若是還有命回來,別忘了欠老娘一個人情。”
“切,你倒是獅子大開口,幫點忙就要順便訛老子一下!”張賽虎不滿地哼出一聲,然而在說這句話的同時,他卻瞥了眼,眼光在小舟的頂部游移不定。
這幅模樣讓艷娘彎了眉角,笑得像朵花兒似的。隨即,一手扳正了張賽虎的臉蛋,貼上了她的唇。
見此情景,李德元心中一緊,立即偏了頭不去看那二人糾結的身影。正因這樣,他沒有能看見艷娘的眸子裏,那一抹一閃而過的狡黠光芒。
艷娘故意將滿唇紅印染得張賽虎滿腔都是,這才丰姿綽綽地起了身,掀了帘子走了出去。而後,李德元只覺得船身—顫,隨即輕輕搖曳,方知已是向著出城的方向去了。
坐在床邊,感受着小船隨著波浪輕曳,一時間,李秀才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是垂著被珠釵插得老重的腦袋,—言不發。這般靜默倒是讓張賽虎覺得不自在起來,無聊之際偏了頭去看李秀才,見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只當他是擔心是否能順利出逃。
“老子賭運旺得很!連莊十一把,好運氣擋也擋不住!”
李德元微微斂起眉來,心道:這傢伙吃錯了什麼葯了,這個時候竟見講起麻將來,果然是沒文化的粗魯漢子。這麼想着,便瞥了對方一眼,哪知這一瞥卻看見那莽熊眼光游移的樣子。
雖然不過短短兩、三日的相處,可李秀才卻也看了出來,每每當那張賽虎薄了臉皮的時候,便是眼光游移不定,典型的死鴨子嘴硬。李德元覺著奇怪,細細思忖剛才他的言語,半晌之後才明白過來,原來他這是在安慰他,讓他別擔心哪!
不自覺地揚起唇角,一種莫名的溫意緩緩湧上心頭。可就在下一刻,那傢伙又開了口:“就算你個蠢秀才運氣楣到鞋底,有老子坐鎮,也絕對死不掉的!”
剛剛好不容易升起的好感,被這—句登時又降到了谷底。那莽熊是什麼意思?好像這些個倒霉事都是他招來的一樣!想他打小二十年中,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從沒有捅過什麼婁子。可剛剛進了晉城,自從見到了那傢伙,就接二連三地遭遇到莫名其妙的變故。現在可好,竟然還被誣陷為殺人犯,落得個顛沛流離東躲西藏的凄楚現狀!
就在李秀才喃嘀咕咕的時候,小舟前方的船夫突然回過身來,拉起了帘子,沖張賽虎道:“張爺,到了水門了。”
張賽虎點了點頭,隨即坐上了床,伸手就往李德元肩上攬過去。李秀才大驚,剛想問他要幹什麼,就聽遠處有人在吆喝;“停船!檢查!”
是官府的人。這個認知讓李德元僵硬了身形,偏過頭望向張賽虎,詢問他該怎麼辦,卻被對方用手捂了嘴。不理會李秀才瞪大了的眼,張賽虎欺身上前,用壯碩的身體將他壓住,伏在他耳邊催促道:“快叫!”
“叫?!”李秀才傻眼了:“一叫不就給他們發現了么?”
“誰讓你叫這個了?!”張賽虎沖他瞪眼,卻又不敢將聲音放得太大,“老子讓你叫床!”
“叫……叫叫……叫床?!”李德元登時連話都說不利索了,打了好幾個結巴才緩過勁兒來,“你……你怎麼可以……想我一介斯文讀書人,光明磊落一生浩然正氣,從來沒有流連過煙花之地,做出有辱斯文的事情!你怎能讓我作出這等不知羞恥的事兒來?”
這蠢書生,迂腐勁又上來了!張賽虎不禁開始頭痛起來:現在的情況分明是要躲過檢查才是重點。這個傢伙還在彆扭個什麼勁?也沒有時間多向他解釋,張賽虎狠狠瞪了眼:“要死還是要活?!想活命就給我叫,要給逮住了,老子和你都得死路一條!”
聽了這句話,李德元心一橫,決定將禮儀廉恥暫且拋!先保了一條小命要緊,只好張了口。可嘴唇動了兩下,卻始終發不出聲音,只好以求助的眼光投向張賽虎:“這……這要怎麼個叫法?我……我從來沒聽過……”
張賽虎翻了個白眼:“就往媚了叫!越媚越好,越妖越好!”
李秀才撇了撇嘴角。小聲嘀咕道:“嫵媚……這……這可怎麼個妖媚法兒啊?從小到大,我讀的是《愛蓮說》、《詠菊》,《詠梅》,講究的是風霜高潔,寒梅傲骨、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你可叫我如何體會這‘妖媚’一詞?!”
“……”面對他的抱怨,張賽虎的額頭上爆出根根青筋。實在懶得和對方羅嗦,他不耐煩地將手探進李德元的衣襟里:“啊——”
一聲慘叫劃破夜空。
糟糕!叫是叫出來了,不過也太凄慘了些——張賽虎斂了斂眉毛,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手觸及了李秀才胸前的傷口。這下子,反倒弄巧成拙了。
“怎麼回事?!”果然,巡邏船上的衙差覺得情況可疑,發了話。
李德元原本疼得飆出淚來,這下卻被驚得收了淚,獃獃地望向張賽虎。誰知那姓張的也同樣也是腦子打了結,不知如何應對。正在二人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那船頭的船夫倒先開了口:“這位官爺,船內的老爺和我家姑娘正玩得開心着……這個……”
船夫欲言又止的話,讓那衙差聽了,長長地“哦”了一聲,滿是曖昧的音調。張賽虎和李德元對望一眼,方才舒了一口氣,在心中感謝那船夫的機敏:不愧是艷娘帶出來的夥計。
然而,千算萬算,沒想到那衙役卻也是個色中餓鬼。轉了轉眼珠子,竟吞了口水,讒笑道:“不知今兒是哪位姑娘接了活兒,也讓官爺我瞧瞧?”
“這……”船夫面露難色,好言勸道,“這……這恐怕……有點不妥。官爺,您若是有興趣,去花舫里有的是姑娘候着。今兒個小翠既然已經被這位爺包了下來,您就高抬貴手,別砸了她的生意。”
“哼!”那衙役從鼻孔中重重地哼出一聲,“我倒要看看是哪位老爺,別人見不得?!”
張賽虎一聽要壞事,啞著聲音怒罵道:“哪裏來的小子?!格老子的,敢打擾老子我快活!不要命了么?也不看看爺爺我是誰?!”
李德元瞪圓了眼:這莽熊到底打的什麼算盤?這句說得如此沖,那衙役聽着若是咽不下這口氣,真沖了進來可怎麼辦?!這麼想着,他抓了張賽虎的衣服,想讓對方說話注意點。可這一拉卻反而壞了事:原本為了掩人耳目,張賽虎半趴在李秀才身上,卻又怕壓着他的傷口,於是便用一隻手撐在床樑上。然而這時,因為他正集中了精神聽那衙役的動靜,想着法兒應對,竟在李德元這一拽之下,手一個不穩,整個人重重地壓在了李秀才的身上——
想那張賽虎八尺男兒,膀壯腰圃,而這一壓,正砸在李德元的傷口之上,疼得他忍不住張口慘呼,“啊——”地叫了起來。
張賽虎一看情況不對,想也沒想,直接用嘴堵了上去,把李秀才的慘叫吞進了口裏。
李德元哪裏見過這等陣仗,登時瞪圓了眼。望着眼前那放大數倍的臉孔,只是“嗚嗚”地發不出聲來。伸手想推開對方,卻又推他不動,直弄得自己喘不過氣來——當然,這主要原因,還在於張賽虎的嘴唇一時半會沒有挪開。
那半聲慘叫,和二人堆疊在—起的身子,再加上“嗚嗚”的聲響,在小舟外的衙役看來,卻是有着說不出的香艷景象,直看得他心癢難耐。可聽剛才,那船中的爺們,既然明知自己是衙差,還敢大聲斥責,想必也是個有來頭的。
這麼一想,那衙役也只有吞了吞口水,揮了手讓小舟通過。船夫沖他哈了腰點了頭,便划動小舟向前航行。直到走了數米遠,那衙差還一個勁地瞅着小舟看,想從那紗簾的縫隙之中,看到點外泄的春光也是好的。
“張爺,”直到離開那衙役的視線範圍,船夫方才掀了帘子從艙口探了腦袋,見到床上二人的身姿就當沒看見一般,道,“已過了水門,下面的路想必沒有什麼麻煩了。”
張賽虎這才直起身子,呼出了一口氣來,沖船夫抱了拳頭:“麻煩這位小哥了。找個地方靠岸就好,下面的路我們自個兒走就好。”
“好勒!”船夫應道,隨即轉了身,張羅著靠岸去了。
張賽虎轉身看向李德元,見他還是一副未從震驚中回過神的摸樣,沒有來由地突然心情大好。伸了手,將李秀才拉得坐直,沖他“嘿嘿”地訕笑着,一副品頭論足的模樣:“哎,不夠軟不夠豐厚又太涼。切,沒味道。”
“啊?!”李德元呆了半晌,這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唇,登時漲紅了臉,再見他一臉“不怎麼樣”的表情,突然又想到他與艷娘的那臨別一吻,李秀才心頭一緊。
一種不知名的奇異感受湧上心來,有些微酸。李德元抬起手來,拚命地抹嘴唇,想抹掉他的氣息。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在意,只是不由自主地覺得臟——可是心底卻又明白得緊。既不嫌張賽虎臟,更不會嫌棄那艷娘臟。可是,偏生就是覺得不心裏不舒服,恨不得能抹下一層皮來。
見他那副拚命抹嘴唇的厭惡樣子,張賽虎唇邊的弧度迅速僵硬,心頭火起,低低地罵了一句:“格老子的。”
然後,二人下了小舟,向船夫作揖拜謝之後,踏上了山路。
一路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