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這一路上,牙人把他們這些商品買進又賣出,而像她這樣被老牙婆看中,認為有潛力的,就會等回到帝都或經過其他大城再待價而沽。對於這一切,她從一開始的同情,到最後就只是心灰意冷地看着。

她怎麼能夠相信那對把她當成貨品賣掉的老夫婦,真的會好好待她在這世上僅剩的親人?

她原就是一團火──後來,某個男人這麼說過──確實在往後,她的性格她十四歲以前成了兩種極端,因為影響她最深的兩個人,父親和奶娘都是溫潤如玉、沉靜如水的性格,她也始終以為自己是一池溫水。

但她原來不是。

她在仲夏,連天空都要燃燒般的夜裏誕生,靈魂的本質就是火焰。

憤怒不服輸,入魔了那般地驅使着她!

她真的逃了。沉靜順從的表象讓她得以騙過那些牙人,當他們發現她跑了,像惡狼追趕其後,她依然豁出性命那般地,那些牙人由城裏追逐到城外,她受了傷,額頭破了一角,腳踝腫得像饅頭,因為不斷的逃跑和翻滾,連呼吸都有點疼痛,也許是某個部位正在出血,但她也看過牙人們怎麼對付那些逃跑的奴隸,如果她失敗了,下場會比死更可怕。

她沒命似地、不停地跑。因為只要她停下來,只要她有能力思考,就會明白她的處境有多絕望。

出身嬌貴的她能跑多遠?何況她還帶着傷,在這陌生的異地,連該往哪個方向都不知道,根本是自尋死路。

於是,出於本能地,當她發現自己又跑回驛道,並且聽到了馬蹄聲和車輪聲,她又豁出性命賭了一把。

有馬車,應該就不是追捕她的人。那些人或許騎了馬,但還不至於駕着馬車找人。

她跌滾在驛道上,奔馳而來的馬車及時停住,但她也差一點就命喪亂蹄之下,被勒緊了韁繩的兩匹馬不安地踏着步,揚起的塵土刮著她的臉。

「搞什麼?」馬車夫破口大罵。

跌滾在泥地上的明夏艷,其實已是頭昏眼花,雖然她是故意的,但這一刻她才知道,她的身子有多累多痛多乏!她幾乎是勉強地撐起身子,想要求救卻覺得困窘,突然間支吾着不知怎麼開口。小

就算是寄人籬下,不得已躲在那對老夫婦家裏時,她也不曾開口求人。她到底還是個千金小姐。

直到她聽見遠處又是一陣馬蹄聲和吆喝聲,她臉色一白,「救我!」

馬車夫一臉不耐嫌惡,正要發作,馬車的門帘被掀了開來。

裏頭的人只將門帘掀開一點,馬車逆着光,明夏艷看不清車廂里的情況,只知道那是一隻厚實的、穿着大袖衫的男人的手,掌心朝上地,伸向車外。

「進來。」

那是個匪夷所思的、不合乎禮節常理的舉動,起碼正常人不會這麼輕易地多管閑事。

馬車的樣式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她父親貴為太守,她們家的馬車跟這相比還樸實了一些。

沒能有太多猶豫的時間,她吃力地站起身,才想到自己一身邋遢,樣子狼狽極了,但也只能把手在身上抹了抹,然後兩頰燒紅地握住男子的手,身子有些搖搖晃晃地爬上了馬車。

身後,馬車夫含糊不清地咕噥着。

「走吧。」才坐穩,就聽見男子說道。馬車又行駛在驛道上,沒一會兒就把搜索她的牙人們遠遠地甩開了。

明夏艷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因此湧上心頭的是更多的不安。雖然馬車裏昏暗不明,但男子饒富興味的眼光始終在幽

闇中打量着她。

「多謝恩公……」

男子嗤笑,「就這麼隨便上了陌生人的馬車,喊恩公也太早了。」何況他可沒老到要被稱為「公」哩。

他說得沒錯,但明夏艷的態度依舊冷靜,只是身子因為餘悸猶存過度勞累而不斷顫抖。逃了一下午,她所有的力氣都被抽幹了,勉強支撐着她的,是身為太守千金的傲骨教養。「最差的也就是給他們抓回去折磨到半死不活,既然我明白這一點,除此之外又有什麼好怕的?」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讓你上車嗎?」男人忽然問。

「為什麼?」她也很好奇。

明夏艷直到這時才看清楚,男子臉上戴着一張精緻的銀面具,面具表面打磨得十分平滑,工匠的手藝非比尋常,邊緣綴有紋飾繁複的騰蛇浮雕;那讓他整張臉只露出了鼻尖以下的嘴和略尖的下巴。

車廂內只有他一人,明夏艷只能從他的身形聲音判斷,男人可能二十齣頭。他姿態閑適但端正地坐着,看起來不屬於高壯得讓人心生畏懼的那一類身形,甚至是偏瘦的,可是卻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尤其當他盯着她看時,她連呼吸都不敢造次。

明氏一族是開國功臣,她阿爹是太守,叔伯父執輩也多是身分顯赫之流。阿爹雖然對她們姊妹在德行上要求嚴謹,卻不太在意婦德規範那一套,不只給她請了夫子,有時議論國家大事羌城政務時,甚至不介意解說給她聽,並且讓她發表意見。

所以,明夏艷不同於一般官家千金,說她受的是貴族男性子弟的教育,擁有身為氏族接班人的見識視野,也不為過。她相信這男子不可能是一般布衣平民,可就算是貴族子弟,這股近乎逼迫的氣勢又有些太過了。

他身着月白大袖衫袍服和紺紫色腰封,身上沒有任何象徵身分地位的裝飾,例如玉佩或戒指,甚至也不佩掛蹀躞帶,可衣袍的質料卻是王侯才能有的極品,更不用說那張銀面具,做工之精細實屬罕見。

實在有些詭異,彷佛他刻意不讓人識出他身分那般。

「因為我覺得很有趣。」他的嗓音粗啞低沉,語氣和面具下的眼滿是笑意,「稍早我在城裏,坐在湖邊欣賞風景,突然不知打哪冒出了一個丫頭,把湖邊市集鬧得人仰馬翻。我一看,似乎是一群惡徒追着一個小姑娘,原本想充當一回英雄,誰知道……」無視明夏艷愣住的神情,他繼續道「想做好事又不幹不脆,活該我倒霉吧?那姑娘也許是為了躲避惡徒,我卻跟着遭殃,被潑得一身湯水,好不狼狽……」

明夏艷不動聲色,卻悄悄地咽了咽唾沫。

稍早躲避那些人的追捕時,她確實曾經過湖邊的市集,不過當時一團混亂,她什麼都沒印象,只是想盡辦法逃跑。

「說來也巧,我當時原本要出城了,後來卻只好回到客棧梳洗,才會拖到現在,想不到又在路上碰到你。看來我們挺有緣的,我若再不伸出援手,說不定到時又要倒霉呢。」

明夏艷聽不出他語氣里有無諷刺的意味,不過如果他真的稍早時在湖邊,現在又遇見她,那他們確實挺有緣的。她忍不住在心裏苦笑地想,原來她覺得彷佛逃了一生一世那樣久,其實也不過就是足夠讓人梳洗完畢,重新駕車出發的短暫光陰而已。

「為了躲開那些惡人,一切都是不得已,如果有得罪恩公,請莫見怪。」

「那些人為何追你?」

明夏艷遲疑了半晌,才道「那些是牙人和他們的打手……」話才說出口她就後悔了,因為大多數人不會想插手牙人的買賣,畢竟對外人來說,他們這些「貨品」再怎麼樣也是牙郎牙婆買下的。

「你有賣身契在他們手上?」

明夏艷一愣。她是在賣身契上畫了押,但賣身契上的名字是假的。不過她總歸是畫了押,上頭有她的手印。「我在賣身契上畫了押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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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代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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