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認輸了吧?何必自討苦吃?
牙人的鞭子差一步就要甩到她臉上。她情願它甩到她臉上,但那些豺狼當然不會這麼輕易毀了一個上等的「商品」,他們只想讓她吃吃苦頭,受點教訓,然後聽話些,在他們找到肥羊買主前別惹麻煩。
那是戰爭結束后的第一個深秋,她十四歲。
明夏艷的記憶里不曾經歷過這麼寒冷的秋,但恐怕如今普天之下這麼想的只有她。
炎武漫長的七年戰爭終於結束了,大家都盼着今年過個好年呢。趁着第一場雪還沒來,路上行人忙着為即將到來的冬天做打算──做生意的,務農的,勞動的,更加努力地幹活兒。戰後百廢待興,一切就像新苗等待破土而出那般地蘊藏許久不見的生氣,完全不見深秋的蕭瑟。
那讓她覺得更冷。
年輕的明夏艷,胸臆間的憤怒正像烈焰灼燒。世人怎能漠視旁人的苦難繼續過自己的好日子?太過年輕,而且出身名門,曾經是金枝玉葉的她,不能理解、無法原諒。
明氏一族秋後問斬。就是今天了,奇蹟終究沒有出現,近日人們都在聊着這個轟動全國的刑案,去年戰爭結束之前,炎武一支軍隊突破北方重要隘口,兵臨位在北方的羌城,羌城地勢孤絕,在毫無外援的情況下撐了九個月的太守不得不打開城門,迎炎武軍隊入城。
想不到沒多久,炎武天災日益嚴重,好不容易奪下羌城的呼日勒不得不退兵回北方。又過幾日,炎武戰敗退回他們的聖山,天朝終於得到遲來的勝利,皇帝對羌城太守明相梧陣前變節一事感到震怒,嚴判太守明相梧誅九族。
她的父親,明相梧,立刻動身前往帝都負荊請罪,乞求皇上開恩,讓他一力承擔後果,而她咬着牙,忍耐着這些加諸在身上的苦難,抱着餘燼般奄奄一息的最後希望,到今日,終於灰飛煙滅。
「聽說,右輔一派的大臣還在絕食,都幾個月了,但皇上心意已決……」那些竊竊私語,像幽靈一般飄進她耳里。
明夏艷冷笑。
絕食?他們怎麼不嚐嚐九個月挨餓的滋味?真的想救他們,何必到現在才惺惺作態?真的想救他們,一定有別的法子!一定有……
「羌城太守若能再忍個數月,也就不會是這樣了。」又一個嘴上功夫很能幹的發表高見「羌城那位置尷尬啊,咱打了七年仗,軍隊都在前線,當時戰事又吃緊,調用軍隊是影響國家存亡的大事,唯一能救援的軍隊正死命和直直逼近天朝咽喉的另一支炎武大軍作戰,你是要調軍隊去救一城人,卻讓整個天朝淪陷,還是賭一賭炎武的天災惡化,他們自動退兵?要是有多的軍隊,會不派到前線去和炎武戰個你死我活嗎?」
「噯,那也用不着判個滿門抄斬嘛……」一個女人家小聲地道。小
「女人家懂什麼?」那女人的男人啐道,眾人也紛紛噤聲,好似怕隔牆有耳似的,不再討論這個話題。
女人家懂什麼?明夏艷氣憤地想,她還真的不懂!再忍個幾個月?說得容易!
行刑這一日,明夏艷一反過去的安分,格外的焦躁,看管她的牙人們只道她難管教,反正他們擅長各種不傷到貨品賣相的處罰方式。他們不知道她的身分,只知道她是老闆前陣子剛從北方買下來的好苗子,特地帶回帝都,這樣難得一見的標緻姑娘,在帝都這樣的大城市才能賣到好價錢。在這一行,他們可以算是全國最有規模的,有些淪落到他們手上的孩子,一看就不是出身卑賤,最好能帶到遠一點的城裏再做買賣,他們把人口販賣經營成全國性的、有組織的行當,就算不在這一行,誰都知道,要買最好的人力,找姚婆子就對了。姚婆子不只是他們老闆的稱呼,儼然是他們的「商號」了。
行刑日在今日,是大國師看好的日子。午時一到,羌城的刑場裏,劊子手會將她在這世上的所有血親斬首處置。
那麼到時候,她就只剩一個妹妹了,天地間只剩她們姊妹倆,孤苦伶仃,而她最終的命運,卻極可能是成為某個富人的玩物,或者更悲慘,淪落青樓!
為什麼流落至此?
經歷了圍城九月,見證骨肉相食的慘劇,明夏艷已不再是只知道琴棋書畫、風花雪月的大小姐,所以當她發現,受了奶娘所託而收留她們姊妹的老夫婦原來欺騙且出賣了她,她也沒有就此放棄希望。
老夫婦告訴她有機會救出父親,苦苦盼着父親平安的她輕易地相信了,一個人隨着他們出城,在那兒等着她的卻是人口販子。
對不住,大姑娘。你的年紀和你的容貌,根本瞞不住啊!我們……也是無可奈何,戰爭這些年,我兒子走了,炎武軍隊一來,剩下一點值錢的也都搜颳去了,我們日子過不下去……至於你妹妹,我們好歹不會苛待她。
那當下,她把心一橫,思量着老夫婦說的也沒錯,她就算躲在城外,也只會引來側目,她們姊妹的身世瞞不了太久。如果只有青兒一人那還好辦,她畢竟還小,扮成男孩兒,或謊稱老夫婦收養來的,都好過跟她在一起。她太顯眼了,年紀是,容貌也是,言行舉止更是騙不了人。
那牙婆一見了她,雖然本着生意人的精明頭腦,極盡能事地雞蛋裏挑骨頭,但仍是給了不錯的價錢。明夏艷知道自己的優勢,圍城以前,哪怕還在打仗,她也還未及笄,提親的王公貴胄們從來就沒少過。
不過,縱使吃過了苦,經歷了那些波折,她終究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千金小姐;她竟然妄想跟着牙婆上帝都,把自己唯一的、僅有的希望,全用這麼荒唐的手段賭上了!
上帝都能幹什麼?
上帝都,絕對好過留在羌城,拖着妹妹一起死吧?起碼,她知道父親已經動身前往帝都向聖上請罪,說不定她能想辦法見到父親,父女倆再作商量。何況,她想老夫婦看在她賣身的銀兩份上,會好好照顧她妹妹。
她就那麼天真地跟着牙婆走了。
她儘可能地配合牙婆,為自己換到稍微好一點的待遇。然而這一切,卻在聽見明氏一族難逃一死的此刻,變得再也無法忍受。
逃吧!她絕不能淪為玩物,那會讓枉死的家族蒙羞!
但已屆深秋,她能逃到哪?她只是個弱女子啊!再說這些牙人把她看管得如此嚴密,她要怎麼逃?
認命或不認命,都不是容易的抉擇,兩種念頭在她心裏不斷地拉扯着,而無論怎麼想,似乎都是選擇「認命」好過些,畢竟她若要逃,能逃去哪?家沒了,親人沒了,她逃什麼?怎麼逃?
然後她想到青兒。
那兩夫婦都會昧着良心把她賣給牙人了,難道會真心對青兒好嗎?跟着姚婆子一伙人南行的這一路上,她終於真正見識到所謂「下等人」的百態。父親和奶娘不喜歡這麼稱呼那些人,總是對她們姊妹告誡百姓的疾苦──但原來事實不僅僅是那樣,日子苦,時局苦,都不如人性的苦!她看過一個父親帶着女兒來賣,她想,那也許不是女孩的親生父親。她問女孩,是不是鬧了飢荒,或是長輩弟妹病了求助無門?這些她在圍城的日子裏都明白了,父親和奶娘也總是叮嚀她們姊妹要惜福。
女孩說,都不是,那男人是她的親生父親,而賣掉她的原因只是家裏的錢被賭光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