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以她在炎帝城時所能知道的情報是,現任大酋長……兩年前已九十二歲的阿爾斯朗,最可能將大酋長之位傳給長子羅布桑或小兒子巴圓爾。羅布桑的勢力主要在北方,和大辰這些年來大大小小的紛爭一直沒停過,兩年前鷹軍第一場揚名立萬的戰役,既是對羅布桑的戰役,讓羅布桑必須和大辰以黑水為界,互不侵犯;巴圖爾看來打算和兄長競爭,選擇另一條路。
她還記得,兩年前當她聽着使節講述羅賽族的局勢時,心裏還想着,才二十五歲的巴圖爾,應該不可能是七十多歲的兄長的對手吧?阿爾斯朗能活到九十二,巴圖爾要等到兄長老死的機會應該微乎其微,羅布桑可是十多歲就開始建立自己的政治勢力,據說他有一百多個正妻……啊,這樣的話就算全年無休也不見得記住每個妻子的模樣吧,而且都七十多歲了,聽說他去年還娶了最新的一任正妻,對方才十七歲耶,老天啊!怎麼不劈了他?
所以,當她得知眼前這個大鬍子,看起來快四十多歲的壯漢竟然是二十七歲的巴圖爾時,頭頂真是飛過一堆烏鴉……長年風吹日晒看樣子果然容易老,所以她出帳篷時開始學她們的女人用頭巾把頭臉包起來。
藍非既然醒了,自然會在她前往議事的主帳用餐時隨行護衛,結果卻沒能進到作為宮殿的主帳範圍就被擋下來了,想當然耳,又是閹奴比奴隸更下賤那一套,因為巴圖爾昨日的特別聲明,守衛沒再攻擊藍非,但讓他進入主帳是絕不可能的。
慕容霜華忍不住想嘆氣,「你回去吧,反正這裏都是巴圖爾的勢力範圍,我不會有事的。」
藍非擰起眉,他可沒那麼信任巴圖爾。「我在這裏等你。」他雙手抱胸,原地站定,一副誰也別想把老子趕走的模樣。
慕容霜華有些無語,想想無所謂,便由他去了,臨走前又不放心地回頭,伸出一隻食指抵住他唇角。「別擺臭臉,沒聽過伸手不打笑臉人嗎?等會兒回去再叫廚房弄些好吃的給你,昨天那些羔羊肉串請他們多送一點來吧?我看你挺愛吃的,乖。」她想他怪可憐的,一大清早沒得吃喝還要被擋在門外,於是忍不住安撫道,只差沒伸手拍拍他的頭了。
「……」藍非無語地看着她拉了拉蓋住頭臉的面紗,轉身走向那頂部落當中最大的帳篷。
心裏有一股莫名的彆扭,但出乎意料的是並沒有任何不悅。他絕對不是被她安撫了,而是因為眼前聽她的建議看來是明智之舉。
他依然維持雙手抱胸的姿勢,不過這回沒有擺臭臉……只有面無表情。要怎麼觀察藍參將心情好不好呢?如果這麼問他的同僚,他們可能會說,藍參將沒有所謂心情好,只有心情沒有不好,心情有點不好,以及心情惡劣!但如果問和藍非最要好的鳳旋,他會說……
他沒有表情的時候,就是心情很好。
昨日藍非和守衛間的騷動果然引來長老們的不滿,巴圖爾依然試圖說服長老,這又引來一連串爭辯,有個老頭語帶譏諷地道:大辰不只讓女人當皇帝,還讓閹奴當侍衛,所謂泱泱大國該不會只是個笑話吧?老頭用羅賽族的語言說得很快,雖然側頭和身邊的人「低語」,偏偏聲量剛剛好整個大帳篷里的人都
聽得一清二楚。
啊啊……其實她這輩子早就經歷過無數次像此時一般的場景,明明想要把某個人像螞蟻一樣捏死,像蟑螂一樣狠狠踩死,但顧忌着大局,仍舊必須端出無可挑剔的微笑來應對……她是自願這麼愛笑的嗎?當然不是!可以的話她只想笑咪咪地回應:去你的。
但她不行。
「女人和閹奴都是生產力和勞力的一環,重要的是不能拖累國家前進的動力,在我們大辰,凡是為老不尊,把國與國之間的大事視為兒戲、口不擇言的老者,我們都會讓他回鄉下種田。我父親曾經對我說,這就是大辰之所以數百年來吃立不搖,保有活力的原因。我們必須承認有些過時而且顢預的思想很可能拖累國家民族前進的腳步,這對一個想要強大的民族來說是絕不能允許的,不知道族長贊不贊同?不過或許我們大辰只靠着一支年輕的新生軍隊,就將令兄在東羅賽的勢力打得星飛雲散,只能乖乖守在北羅賽,這一點可以讓族長您參考參考。」
「女人懂什麼政治?」那名長老惱羞成怒地拍桌道。
放大絕?她不屑回應,啐。
巴圖爾揉了揉眉心,「好了,老鷹不會羨慕蒼狼,蒼狼也不該藐視老鷹,都停止吧!」但是,巴圖爾不得不想,慕容霜華是否看出了什麼?確實他對族中長老頻頻干涉他的決策已經感到不耐煩,妻舅那方的干涉,他還有別的辦法化解,獨獨長老們,他既不可能跟他們把酒言歡或比試一場,也不可能讓妻子與孩子去斡旋,還得面對他們自視為長輩的傲慢獨斷。
但是眼前長老們的不滿依然得優先處置,而且他正巧早有打算。
「關於公主殿下的護衛,既然大辰的皇儲殿下得在我的部落里待上一段時日,在考量到大辰與我族國情不同,我必須顧及雙方的立場與尊嚴,所以只能請殿下的護衛接受特別的約束……」
「什麼意思?」巴圖爾看來是早就想找機會跟她提這件事。
巴圖爾收留她那時,慕容黎冰,她的庶出皇姊已經在大辰登基,但這跟向巴圖爾談判請他送她回大辰並沒有衝突,熙皇的懸賞令早已天下皆知。巴圖爾顯然別有所圖,也許他需要一個大辰公主當正妻,但對象是國力強大的大辰,自然得照大辰的規矩來,他試圖拖延送她回大辰的時機,找了諸多藉口。
人在屋檐下,又有求於人,慕容霜華自然得陪他玩下去。
「希望殿下明白,我族對閹奴的排斥是根深柢固的,既然我無法時時為你的護衛擔保,不如就依我族的方式尋求解決之道。在我族當中確實有些特例,我族的勇士多半會為此網開一面,但是必須讓他們身上有明顯的記號,只要看到那些記號,我的守衛就知道他是獲得特赦的人,不會為難他。」
慕容霜華有不好的預感,「什麼樣的記號?」現在說實話會不會太遲?巴圖爾瞬也不瞬地看着慕容霜華的反應,好像想尋找某些蛛絲馬跡。「就跟牲口一樣,烙了印紋了身,就是主人的財產,無論是誰都不能夠威脅他人的財產,這是我族的法律。」
「這恐怕……」慕容霜華臉都綠了。她不能讓堂堂宰相之子、鷹軍首領,被當成牲口一樣烙印啊!
「既然你的護衛就在外頭,方才我已經讓人下去辦了。殿下的護衛似乎也已經明白入境隨俗的道理,沒有任何抵抗,這事看來進行得很順利。」
「他在哪裏?」慕容霜華站了起來,巴圖爾似乎當下就明白了什麼,卻掩飾得極好。
「正好,看樣子大家都吃飽了,就各自回去吧。我就陪同殿下去看看你的護衛的情況。」巴圖爾表現得極有風度,慕容霜華卻恨自己竟然連反擊的餘地也沒有。
藍非未來將會是文官或武將的最高統帥,他也許會克紹箕裘,退役后投身官場,更也許會繼續待在軍中,憑他的能耐當上驃騎大將軍或禁軍總統領是遲早的事,所有人都這麼相信,但她卻讓他被當成牲畜一樣烙印,這是恥辱,也是她的過失!她慘白着臉跟着巴圖爾來到部落安置馬匹的另一處營區,他們甚至直接在馬廄里便要執行名為赦免的烙刑。
兩名虎背熊腰、裝扮顯然是巴圖爾近身侍衛的男人一左一右地架住藍非。巴圖爾的近身侍衛與昨日那些守衛完全不同,只有他們族內武藝最高超的人能成為族長的近身侍衛,顯然巴圖爾早就有計畫。
藍非為何沒反抗?她想起她對藍非說過的話,她應該要有自覺的,藍非無論如何都不願意給她惹麻煩,除非是別人刻意挑起爭端,就像昨天一樣。所以今天他甚至連反抗也無,就被巴特爾的近衛帶走,才會一點騷動也沒有。
「住手!」慕容霜華先巴圖爾一步闖進馬廄,卻只趕上看着一個羅賽人提了一桶水往藍非當頭潑去。
「忘了告訴公主殿下,我當然知道你的護衛不是羅賽人,要他接受羅賽族的方式並不公平,所以我採用了另一個折衷的方法。」巴圖爾在後頭幾乎是悠哉地道,「這個銅項圈只要你們回到大辰就能想法子取下來,如此便皆大歡喜了,不是嗎?」
慕容霜華已經沒心思理會巴圖爾了,她來到藍非身前,看着他頸上已經焊死的項圈,方才那桶水雖然稍微將項圈焊接處冷卻了,他的脖子還是被燙得發紅,她直覺就想伸手去撥開那熾燙的項圈,巴圖爾卻一把抓住她的手。
「當心,還很燙。再給他澆些水吧。殿下,退開些。」
慕容霜華只能看着兩名羅賽人在他身上倒下一桶又一桶的水,那絕對稱不上讓人感覺受尊重的待遇,她看着藍非,而他一臉平靜地直視她的眼,彷佛要她明白,他能夠隱忍,他不要她在這時和巴圖爾起衝突。
慕容霜華定定地看着他。這時候只有看着他,她的怒火才不至於燒得她忘卻理智,只有看着他,才不會在這無力的一刻想起這一切都是她的錯。
戴上項圈和烙刑相比,並沒有讓人比較釋懷。因為慕容霜華旋即想起在巴圖爾後宮所在的營區里,也有些女人是戴着項圈的,她們顯然是因為服侍巴圖爾而得以與奴隸有所區別。
她希望巴圖爾不是有某種獨特的興趣。慕容霜華這下反倒有些擔心了。
察覺藍非的視線往下一轉,瞪着某個點良久,慕容霜華循着他的視線,才發現巴圖爾還握着她的手,她不着痕迹地抽開了手。
而巴圖爾靜靜地看着一切,甚至在最後接收到藍非不友善的注視時,有些饒富興味地笑了。
一名潑水的羅賽人上前確認項圈已經完全降溫,轉身向巴圖爾稟報。
「那麼,我想回營帳休息了,族長大人應該沒有別的『節目』了吧?」慕容霜華實在無法阻止自己語帶諷剌。
「當然。」巴圖爾做了個請的手勢。「殿下就和『您的』護衛回去歇着吧,有什麼需要吩咐給其他奴隸就行。」
慕容霜華做了幾次深呼吸,她原想跟過去一樣露出所謂「得體的微笑」,卻不料這回她真的笑不出來!她也不費心深想了,直接扭頭便走。
她先去找巫醫,討了燙傷的葯便一刻不耽擱地回到營帳里,讓帕瑪去提來乾凈的水,待藍非換了件衣裳,他一邊把頭髮擦乾,她則立刻幫他上藥。
傷口不只起了水泡,貼近接合處的兩處傷口甚至有嚴重灼傷的痕迹,慕容霜華一口氣梗住。一路上藍非沒開口說話,她心裏也因為愧疚而忐忑着,直到這一刻才忍不住看向藍非,卻見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她,慕容霜華這才發現他的眼睛原來那麼澄澈明亮,因為被潑了一身濕,黑髮和長睫都仍有水氣,看起來竟然顯得有些無辜……
她原本窒悶的胸口像被什麼揪緊了,心緒紊亂地躁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