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對不起。」她沒料到開口時她的聲音竟有些顫抖,像泫然欲泣。她從來不曾如此軟弱,而這時萌現的軟弱讓她覺得自己很可惡。
她將會是女皇,此時此刻,她該做的不是透露自己的軟弱,她應該要讓他知道,他不會白白承受這些屈辱;她應該展現她的魄力,而不是像剛剛那樣帶着他夾着尾巴逃走……
藍非眼裏有些什麼閃動着,但那些情緒就和過去一樣難以捉摸。「我沒事。」他的語氣與其說是安撫,倒不如說較像保證,「不是你的錯。」
他當然不會說那是她的錯。慕容霜華心裏清楚,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來,替他把傷口處理好。
而藍非默默地,眼瞼半垂,收斂着自己的呼吸,他總覺得她身上有一股讓他心神不寧的香氣,尤其處在羅賽族這種充滿各種汗水和牲畜異味、並且以濃烈嗆鼻的香料做薰香的環境裏,她與周遭格格不入的氣息更讓他在意。
她胸前垂下的長發又拂過他嚴謹地擱在大腿上的手背,他沒縮回手臂,只是收攏五指,開始把過去在各種混亂的環境裏讓自己保持冷靜的方法全用上。因為出生那時未足月,他小時候身體一直過於貧弱,父親在他五歲時就讓他習武,所以要如何控制自己,讓心緒如止水般不起波瀾,對他來說並不困難。
他幾乎以為自己像過去一樣做到了,然後慕容霜華的手指撫上他鎖骨灼傷較輕微處,只有些許泛紅,她仍然用手指輕輕推着膏藥,她專註得不知自己的氣息吹拂在他臉上和頸間,藍非身子一顫,只覺一股惱人的,難以言喻的痙攣與酥麻感,從她摸過的那處肌膚竄向心窩,接着熱氣湧向全身……
「怎麼了?」慕容霜華注意到他輕微的顫抖,稍稍退開,藍非卻撇過頭不讓她見到自己的神情。
「沒事。」他有些倉促地離開她,起身後才發覺自己的舉動太無禮了,於是有些僵硬地朝她行禮,退到五步之外。「末將已經無恙,殿下休息吧,請允許末將告退。」
「……」他是要退去哪?慕容霜華挑眉,看着他盯着地板,又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
她發現,這傢伙只要旁人疑似逾越他心裏某道界線……雖然不知那是一道什麼樣的界線……他就會把自己退到最保守的位置上,例如現在他滿口「末將」和「殿下」。
他小時候進到宮裏,都不知要向她下跪,就是站得遠遠地,臉色蒼白地冷睇着她,而她的父皇因為疼愛這個晚輩,從來沒怪罪他,還親口允諾藍非可以有特權。這樣的人開口閉口「末將」,實在很好笑。
而且他耳朵好紅啊!慕容霜華忍住笑,故作正經地道:「不許。我不是叫你要先用膳嗎?」
「……」
慕容霜華讓帕瑪去招來巴圖爾的廚師,一開口就點了一連串羅賽族慶典時才會享用的奢華菜色:烤羊羔,烤乳豬,馬奶酒,甚至是羅賽族沒有,得和大辰或高陽以物易物換取的珍貴蔬果,洋洋洒洒一大串,然後嬌聲嬌氣地道:
「本公主只要受到驚嚇,就會想要大吃大喝,我相信你們族長大人不至於那麼小氣,羅賽族第三大部落,應該不會這點東西都拿不出來吧?」這些應該夠藍非吃個八分飽吧?他們吃飽了撐着找她的人麻煩,她慷他之慨以他膏粱來犒賞她的人,很過分嗎?
慕容霜華幾乎一整天都在關心藍非脖子上的傷口,得空就走過來東看看西瞧瞧,一下子拿扇子往傷處掮風,一下子拿手巾擦他根本沒流汗的脖子,她謹記着巫醫的吩咐,傷處的葯薄了就再抹上,還不時吹兩口氣。
剛開始藍非沒提防,身子一顫,差點又要狼狽地躲開,熱氣不由自主地往臉上竄。後來他乾脆在自己睡卧的地方打坐,她來檢查傷口時他就八風吹不動,眼觀鼻,鼻觀心,把自己當雕像,由她去折騰。
但就算是這樣,一整天下來也會讓人受不了。
藍非,大辰皇朝精英軍隊首領,敵人以「武煞」這個恐怖的字眼稱呼他,他在戰場上經歷過諸多難以想像的考驗……可是面對這個把他當成受傷的小動物,時不時就走過來拍拍吹吹摸摸還一臉理所當然的女人,他的理智正在一片片崩潰。
到最後,只要坐在帳篷另一個方向的慕容霜華稍微一有動作,他的心就打個突,哪怕表面上不為所動,但全身所有知覺和感官卻都不由自主地跟着她打轉。最可恨的是當他發現她其實沒有打算走過來,只是起來走走,或到外頭看看,或做別的事,他竟然……
慕容霜華起身取來毛毯,又坐回位置上看書。
那股讓人心情惡劣的失落感一定是錯覺。
藍非賭氣般地用力閉上眼,調節呼吸。睡了三天,他其實很希望到外頭活動一下筋骨,可惜此刻在別人的地盤上,他不想再惹麻煩。既然只能待在帳篷里,那麼乾脆練一練生疏許久的內功吧。
當香氣襲來時,他差點氣血走岔,忙不迭地睜開眼同時,簡直是驚慌失措地往後方退去,那種舉止和他平日冷靜精斂的行為大相逕庭,以致於捧着藥膏走來的慕容霜華莫名其妙地睜大眼看他。
「怎麼了?」他坐着也能睡着,然後作惡夢了?
這一回,藍非連掩飾也無法,只能挫敗地一手蓋住潮紅髮燙到他自己都覺得不自在的臉。「我去外頭走走。」
慕容霜華只能捧着藥膏,看着他簡直像落荒而逃的背影,千百個疑問冒了上來,讓她呆愣在原地好久好久。
話說,其實她一直懷疑藍非有氣血虛弱的毛病,不只大清早,有時動不動臉色蒼白,前幾次看他耳朵泛紅,她都懷疑是自己的錯覺。
但是,他剛剛臉好紅啊!
她在帳篷里踱步,心裏千百個好奇,走到他剛剛打坐的地方左看右看,卻看不出個所以然,於是又在帳篷里繞了一圈又一圈,回想起他方才見到鬼似的表情。
難道說……
她跑到鏡子前,手指順過梳理得光亮如絲綢的秀髮,鏡子裏眼睛鼻子嘴巴都和不久之前她對鏡打理容貌時一模一樣,他總不會是被她嚇到了吧?
現在不在宮裏,她只有帕瑪能使喚,但她依然每天費心打理自己。羅賽族好像沒有能隨時帶在身上的小鏡子,但她還是很勤勞地,一想到就站在這面大鏡子前把自己從頭到腳好好欣賞一遍……很完美,沒問題啊!
該不會,他看到什麼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吧?她塢住唇,環視這座現在只有她一個人的帳篷。在白晝之外,營帳中央的大火盆燃燒牛羊馬糞,夜幕逐漸降臨的此刻,帳內所有的東西都照映着跳躍的火光,每一樣物品的陰影一層又一層往火光之外堆疊擴散……還真有點令人發毛!
她決定還是跟出去看看,沒準又有人找他麻煩呀!雖然這麼想着,她離開的步伐卻有些倉惶。
第二天,有了前一日的教訓,慕容霜華決定藍非還是留在帳篷里比較好,誰知道巴圖爾能不能再生出更多折騰人的理由來?
「我沒有反抗不是因為我想乖乖待在他們認為我該待的地方,他們的傳統重要,你的安全更重要。」大清早,藍非原本蒼白的臉色似乎罩着一層陰鬱的青紫,口吻難得微慍。
她該感動嗎?但他這麼公事公辦的態度卻讓她更鬱悶。「不知道你是覺得會有一隻蒼蠅飛進重重警戒把我一翅膀拍死,還是覺得巴圖爾會凶性大發把我吃了?如果是前者,我想不用勞駕我的藍參將,」
慕容霜華轉身拿起矮几上的扇子在手上拍了拍,甜美卻虛應故事地笑了笑,「我拍蒼蠅很有心得。如果是後者,難道你想一個人跟一整營的羅賽族勇士杠上?」
見藍非仍一臉不豫,她合起扇子指着他道:「留下來,這是命令。」然後在他的瞪視下離開了帳篷。
又吃了一頓不大愉快的早飯……唉,她覺得她好像瘦了一圈,別說羅賽族的東西她吃不慣,跟一群惹人厭的傢伙吃飯也會讓人倒胃口,誰教她的身分代表畠啊!
慕容霜華在離開大帳篷后又繞到廚房去,這次她只要求了某人能吃飽的、而且似乎比較的食物。廯房裏的人沒有第二句話地開始忙碌,顯然巴圖爾把「讓大辰公主賓至如歸」這個命令下得很清楚。不提每天早上吃飯時遇到的那些惹人厭的老頭,巴圖爾其實算是個盡責的地主,如果藍非沒有被迫戴上項圈的話。
話說回來,讓藍非受到那種待遇的始作俑者好像是她……思及此,慕容霜華不由得挫敗地拿扇柄敲了敲額頭,比起巴圖爾是為了扞衛族內勇士的傳統和尊嚴,她似乎才是真正有過失的那一個。
回到她休息用的帳篷,才要掀開作為門帘的毛酕,她便聽到裏面有女人壓低了嗓門道:「你明明就不是閹奴,如果我現在去告訴族長,你認為你還有命活嗎?」
慕容霜華愣住,那女人說的竟是大辰的語言!
「我不確定,但是……」藍非依然是那副根本不把旁人當一回事的口吻,慢條斯理地道:「倘若現在把你的手摺斷,你認為你的主子在乎嗎?」
「你……」女子氣急敗壞的嗓音終結在虛弱痛苦的抽氣聲中。
慕容霜華不得不揮退一直跟在她身邊的帕瑪,進到帳篷里,掀開毛氈,繞過屏風的同時,她聽到女人低喊:「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有話好好說呀……啊……」突然出現的慕容霜華舉起扇子秀氣地掩住驚
呼。看在那名幾乎全身赤裸卻雙手被擒、狼狽地趴在地上的女人眼裏,恐怕覺得她相當矯柔造作而且惹人厭,但慕容霜華對這樣的表演總是樂此不疲。
「你們這是……」儘管藍非身上的衣服沒有一絲凌亂,儘管他一點也不憐香惜玉地將半裸的女人單手反折壓制在地,顯然除了威脅折斷她的手之外不作更多的身體接觸,慕容霜華心裏還是冒起一絲絲酸氣。「好特別的遊戲。」她語氣酸溜溜,皮笑肉不笑地道。
那女子難堪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根本不是閹奴,如果我告訴族長,你們就死定了!」
「你怎麼知道?」慕容霜華一臉訝異,而藍非的臉色驀地難看極了。
「只要驗明正身就知道了!」
「好哇,現在就叫大家進來,看看誰脫光了衣服想被驗明正身?」慕容霜華笑咪咪地彎下腰與她對視。
這女子在沒有任何侍女陪伴下進入別的帳篷,就不可能是有身分的正妻,羅賽族裏有身分的女人,倘若沒有長輩或侍從跟隨便擅自行動,會被視為不檢點……而能出現在這裏的女人不是巴圖爾的正妻就是妾了。
女子惡狠狠地回視她,「就算是如此,他也別想全身而退。」
「啊……」有些事情瞞得了一時也瞞不了一世,例如藍非確實不是閹奴,例如她是不是能夠表現得滿不在乎。身為大辰未來女皇,她似乎還是不夠狠心吶。「你好像搞錯了。」
慕容霜華直起身,嗓音嬌柔且不疾不徐,不管發生什麼事,總像乳燕唱着歌那般柔軟悅耳,反倒讓人猜不透她心裏真正在想什麼,手指纏繞着胸前一綹長發悠哉地順了又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