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又忍不住瞄了瞄屏風的方向。
她從來沒服侍過別人,那天她自己也累個半死,後來就懶得再費力替他把下裳穿回去了……她也不知道該怎麼替他穿啊!頂多毛毯和獸皮蓋得密實點,反正聽說在帳篷里裸睡還更溫暖。
不過她也發現,藍非皮膚真白。跟羅賽族那些像熊一樣的壯漢比起來,她還是覺得藍非精瘦卻結實的樣子好看多了。她沒辦法替他沐浴,只能用濕布儘可能把他的身子擦乾凈,後來她又覺得他那件褲子太髒了,就叫帕瑪拿去洗。那些工作中最困難、最剌激的地方,當然是……
慕容霜華又忍不住掮風搨得更大力了些。
父皇讓她無所不學,雖然朝中有些大臣覺得不妥,但醫理上某些基礎她還是有概念,就像父皇說的,她是女皇,難不成未來看到一個男人光着膀子還得像閨女一樣尖叫害臊不成?女皇是不該被區區毛比她多的男人嚇着的!
不過,她也只是知道有這回事罷了。那西方來的醫學士哪能替她解釋那玩意兒是怎麼作用的?宮中女官更是以她還未有婚配為由對此閉口不語,而她也僅僅看過書上畫的,沒看過實物,更不知道它要如何「發揮作用」。
基於未來的女皇對子民身上各種未知之謎存在着好奇心,才能替萬民謀求福祉的遠大抱負,她認為那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於是……
人在面對未知的事物時,總是特別膽怯,所以她當時僅僅是戳了兩下,摸了幾把,順便撥弄看看會不會有什麼奇怪的反應而已。讓她耿耿於懷的是,那幾天她偶爾會看見那根東西神奇地變大,然後挺起來……哇!要知道她多費勁才沒讓自己像看着雜技表演那般驚呼出聲,她就這麼捧着臉頰,睜大眼,不可思議地跪坐在地毯邊,從各種方向和各種角度觀察那一柱擎天許久,還用手指戳戳看,發現它動了的時候,她都快跳起來了!
但是,研究歸研究,大冬天的,她總不能讓他着涼吧?所以也沒能觀察太久便蓋上了毛毯。三天下來,她心裏的謎團還是沒解開。
挺起來,又躺下去,挺起來,又躺下去,會變大,又變回來……那絕對很奇怪!她還覺得,藍非的大小跟她在畫上看過的不太對,似乎是腫了一點……這是不是表示,它在河裏時真的被撞壞了?
蒼天明監,藍氏父子對他們慕容家忠心耿耿無須質疑,想想她父皇那麼惹人厭,我行我素,朝政上一直多虧有藍宰相,更不用說如果沒有藍非她根本活不到今天,要是害得藍家絕後……天啊,她該怎麼補償藍家父子?
藍非走出屏風時,看到的就是慕容霜華支着額頭,卻拚命掮風的模樣。由於她桌上擱着書冊,他猜想她是為了什麼不得了的要事在心煩,所以逕自走到帳篷外,讓帕瑪和負責抬水的奴隸把木桶抬出去。
慕容霜華抬起頭,看到藍非黑髮濕潤淌水,剛沐浴后神清氣爽的模樣,只覺得臉頰更熱了,腦海里甚至莫名地浮現「美男出浴」這四個字……
啊啊!她在想什麼?慕容霜華合起扇子敲了敲自己的腦袋。
「殿下公務繁忙的話,末將先退到外頭去。」不管她是不是常有讓他無言的舉動,在治理國家方面,還未即位的她確實已經得到朝野上下的肯定,也包括他,在這方面藍非對她沒有任何質疑。
她哪來的公務啊?慕容霜華連忙出聲,「等等。」
「殿下有何吩咐?」
不知為何,他的態度讓她很不爽快,但為何不爽快,卻說不出所以然來,畢竟他的態度完全沒問題啊!甚至比起這幾天的任何時候都更恭敬有分寸……
啊!也許就是這樣,她才覺得不高興吧?
「你過來。」她直接朝他招手,而藍非果然也像他的態度那般,很恭敬地走了過去,停在三步之外。
「過來。」慕容霜華又露出那張「我是真的很有耐心,但你最好別考驗我」的溫柔笑臉。「你站得那麼遠,我怎麼替你換藥?」藍非遲疑了片刻,最終仍是走上前,在她身前跪下。
慕容霜華看着他連跪着都那麼一絲不苟的模樣,有些好氣又好笑,她也懶得跟他客氣了,拉過他受傷的那隻手臂,沐浴時他自己解開了包紮,本來傷口已經結痂,但方才和那群守衛打鬥時又滲血了。
「等會兒給他們的大夫看看吧,要是留下後遺症就不好了。本來我是半信半疑,但你的手恢復得不錯,只不過今天遇到那樣的狀況又傷了,看樣子替族長看病的巫醫不會差到哪去。」她一邊說,一邊熟練地替他上藥。
「不用了,末將過去經常受傷,對自己身體的復原狀況很熟悉,傷口並無大礙,殿下請不用費心。」
慕容霜華看了他一眼,發現他跪坐着伸出手臂,卻低着頭,依然目不斜視地盯着地面……真是讓她很火大,又很想逗他。她乾脆握住他的拳頭,撒在他傷口上的傷藥用量比平常多,她知道那會令傷口刺痛,因為三天下來,就算他是昏迷的,在上藥時手也會因為藥粉撒在傷口上而顫了顫。
「你是在跟我頂嘴嗎?」她故意道。
藍非似乎愣住了,「末將不敢。」
逼他就範似乎挺有趣的,慕容霜華的心情頓時好了起來,她開始替他綁上白布,雖然等會兒得去找巫醫,但讓傷口裸露在外總是不好。她仔細地包紮,動作雖然熟練卻特別緩慢,藍非幾次感覺到她的長發拂過他手背,而她包覆著他拳頭的纖纖玉指,總會有意無意地在他手上畫著。
他開始專註在調節自己的呼吸上,把腦袋放空,隱隱壓抑着什麼,像防備一場未知的失控。
慕容霜華瞥見他又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模樣,想起今天發生的衝突事件,忍不住叮嚀道:「你啊,就算不喜歡笑,也不要老是逢人就擺臭臉。」
「……」
噯,想想他也挺可憐的,明明是被欺負的那個,得不到道歉也就算了,她幹嘛還念他?「笑一下不會少塊肉,還能避免許多麻煩。」她解釋道,坐直身子檢視自己的成果。「不錯吧?我可是越來越熟練了。」
藍非一下子就看見他手腕上那個又大又對稱的蝴蝶結……她還特別費心地拉整它,把蝶翼的部分攤開,讓他又是一陣無語,可是這也代表三天來都是她親自照顧他。「殿下費心了。」他收回手,握緊了拳頭,總覺得手背上那些讓他心緒紊亂的觸感揮之不去。
「走吧,去看看他們的大夫睡了沒有,順便出去走走。」她招來帕瑪,臨走前,手指在嘴唇下方敲了敲,環視整個帳篷一圈,好像在找些什麼,然後指着她原來看書的矮几上用陶盤盛起的水果,對着帕瑪道:「把那些全帶着。」
藍非依然走在她左後方,就像所有侍從那般。其實慕容霜華想過,巴圖爾也許並不相信藍非真的只是她的保鏢,他看起來確實像她的守護者,可絕不是慣於屈居人下的那種,他的舉止和神態,在在都說明他出身不俗,身為鷹軍統領,即便是最安靜順從的時候,他依然有着不容忽視的侵略者氣息,卻不是野蠻張狂的。
冷斂,精確。
巴圖爾站在暗處遠遠看着那一對太過顯眼的男女走過,內心如是想。這兩個詞是他認為最能形容藍非的。他曾經在某個機緣下,遠遠的與那位讓他兄長吃下敗仗的「武煞」打過照面,他看不清他的模樣,但那氣質卻神似。
差別在於,戰場上的武煞毫不收斂自己的戾氣,讓人不寒而慄,而眼前的男人是收斂而且克制的。有人的戾氣像火,而他的卻像冰,像最冰冷最鋒利也最剛硬的劍刃,而劍刃現在收入了鞘。
這一男一女,與其說是主僕,不如說更像是……他眯起眼,還不確定自己的直覺正不正確,從巫醫營帳中走出來的慕容霜華冷不防抬起持着扇子的手,在藍非頭上敲了一記,敲完就自顧自地走在前頭。
「……」無語的當然不只站在暗處的巴圖爾,還有苦主藍非,但藍非只是沉默地跟緊了慕容霜華。
「你不問我為什麼打你?」
女人心,海底針。藍非突然想起母親和父親嘔氣時,父親就這麼感嘆着。但她不只是女人。她是君,他是臣,君王手癢想打臣子,臣子需要問為什麼嗎?他幾乎有些認命地想。
但同理,君王要臣子發問,臣子當然不能不問。
「為什麼?」
換作是別人,慕容霜華也許會覺得這種反應既愚忠又憨笨,可是藍非的口吻比較像迫於無奈,有些容忍,讓她一陣好笑。
她本想提醒藍非,巫醫可是替他診治了手臂,就算態度差了點,也是因為他們有根深柢固的傳親觀念,難得的是就算觀念放不開,老巫醫仍是替他診治了,雖然有可能是因為吃人嘴軟,那些水果乳酪奶酒之類的,都是巴圖爾招待她的,反正都要消耗掉,她拿來賄賂巫醫也沒什麼不對,至少他看在那些東西的份上不會敷衍了事,藍非實在犯不着一副想找人干架的臭臉。她還希望接下來這位巫醫能繼續把他的手臂醫到好,她怕等到他倆回天京再找大夫,都不知是多久以後了。
不過……慕容霜華心想,從小到大她也沒看藍非笑過,也許他笑起來更嚇人吧?她逼他也沒用,只好衝著他甜甜一笑,蘭花指朝天空一揮,「我看到一隻蒼蠅飛過去。」說罷,就輕飄飄地邁步走了。
「……」以往他會覺得無語,但漸漸的,藍非發現他開始想嘆氣了。
隔日天未亮,慕容霜華一醒來就發現藍非起得比她更早,而且已經梳洗完畢,正從外頭提着她要用的熱水進來。
早上她會把握時間和巴圖爾與部族的長老一塊兒用餐,一開始是巴圖爾派人來請她,短短几天下來便成了慣例,她也在用早膳的期間了解不少光靠使節與民間交流難以了解的事。比如,羅賽族族長正妻家族的男性可以干涉族長的政策,有權否決與支持,但是相對的,一旦正妻的家族做出任何危及部落的行為,都會被視為反叛,不只正妻地位不保,她的家族也會被流放。
這種制度也許是因為,羅賽族一直以來都是數個部落,出於共同效忠大酋長而存在,部落與部落間需要存在更深的聯繫。
當然,他們所謂的正妻,和大辰或高陽對正妻的解釋不同。正妻可以有好幾個,定義是族長的妻子,其餘沒有身分的只能當妾,地位和奴隸是一樣的。
慕容霜華得到一個結論,在這裏,女人大概比牲畜高一個階級……哦!不能說他們視女人如糞土,要知道牲畜之於他們,是身分和財富的象徵,奴隸死了就算了,牲畜少了可是件大事,正妻則是高級的財產,越多越好。
巴圖爾就有二十六個正妻,妾是不做計算的,原則上后宮裏不是正妻的女人……沒有停經那些,都是他的妾……慕容霜華在第一天吃飯時聽到這,只是笑容更加燦爛地想着,他真忙啊呵呵,一天睡一個的話只能月休四天耶。
但是巴圖爾倒是非常堅持地說服了族內的長老,接受慕容霜華這個「外人」不需要受到羅賽族的傳統規範。慕容霜華從他的言談間猜想,巴圖爾確實有心和大辰維持良好邦交,甚至比現任大酋長更有意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