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明白,但是我也必須強調,大辰與羅賽族不同,我的保鏢並不是犯下任何可恥的罪行才成為……閹奴,他的出身是清白的,是自願服侍皇室,與你們所謂的閹奴不同,而且大辰不允許任何節操不夠高尚的人服侍皇室,你們的勇士不該感到恥辱。」
「好吧,不如我們各退一步。公主的保鏢與閹奴不同,但是我希望他能明白,我無法一再像今日一樣替他做出擔保。」
「當然,我並不希望給族長您帶來任何困擾。」
巴圖爾轉身離去前,似乎別有深意地看了藍非一眼。
慕容霜華對這結果並不滿意,畢竟追根究柢,是她說了謊,才害得藍非這麼辛苦,他應該得到一句最起碼的道歉才對,但目前她只能無奈地接受。
驍勇善戰的羅賽族向來敬重勇士,藍非是大辰名震天下的「鐵騎雄鷹」鷹軍首領之一,更是各國軍隊既欣羨又痛恨的對手──那些讓敵人軍心潰散、措手不及的戰略都是他想出來的,所以敵人稱他為「武煞」,因為煞字本身就令人又懼又畏。
若是羅賽族知道藍非的真實身分,他早就被巴圖爾奉若上賓,那些羞辱他的人只會把他當成英雄崇拜。甚至,她聽過羅賽族大酋長對英勇的戰士有多大方,把自己的妃子和女兒當成獎賞送給他們也不是罕事。
嗯,她承認最後這一點,不知為何讓她不太喜歡,不過重點是她讓藍非承受了這些羞辱。
「都是我的錯……」她可能是生平第一次明白,皇帝也是會犯錯的。不過既然她還不是皇帝,現在明白這點似乎還不遲?「我應該跟你道歉,真的。我不該撒那個謊,你不應該忍受這些……」作為一國之君,怎麼能讓自己未來最優秀的下屬承受這種屈辱?她真失敗!
「您不需要道歉。」藍非走在她身後,向來不怎麼把尊重上司放在心上的人這回倒是特彆強調了「您」字,他想的是,她方才的話可不能被聽見。「眼前我唯一的使命就是保護您,其他一點也不重要。您的做法是對的。」他認為巴圖爾將公主安排在他的後宮,根本居心叵測!若是他醒來時發現公主竟然被藏在別人的後宮,而他卻連她的面也見不着,更無法防範巴圖爾有任何不軌之舉,他會無法原諒自己。
又說這種話……慕容霜華瞥了藍非一眼,這傢伙依然目不斜視、一絲不苟,一副除了他的主子以外,閑雜人等不得靠近的模樣,讓她一陣沒好氣。
「你真是……」噯,算了。「不說這個了。我猜你應該很餓了,所以讓他們提早準備晚膳。我有吩咐他們要送來平常吃的十人份……應該夠吧?」他少吃了九餐,加上等等要吃的那一餐……雖然這種算法很可笑,但他本來就需要把體力補回來嘛,以他的食量,她還擔心不夠哩。
「……」她當他是豬嗎?「謝謝殿下如此……體貼。」
「不客氣。」她彷佛真沒聽出他的無言以對,笑容燦如夏花。
藍非忍不住想起以前在宮裏她一邊這麼笑着,卻一邊整得那些老臣和來使暗暗叫苦又無法有怨言,覺得有些好笑。
也許她有時是故意的,有時卻是太天真吧?是這樣嗎?藍非驀然覺得有些頭疼。
回到帳篷里,慕容霜華支開帕瑪,讓藍非跟她一塊兒坐下來用餐。羅賽族在帳篷中央鋪上地毯,一碟碟食物也是擺在地毯上,只有族長或酋長宴客時才會用矮几擺食盤,但巴圖爾讓慕容霜華每餐都能使用矮几,所以這會兒帳內足足擺了十張矮几,圍成一個長型的口字。
藍非的食量本來就大。慕容霜華記得小時候她曾經懷疑藍非在皇家宴會上偷藏食物……他小時候很矮又很瘦小,她還曾誤以為他跟她同年呢。他吃進去的食物數量顯然跟他的身體完全無法相比!當然她沒有明確的當眾指控他,她也知道那樣的指控相當羞辱人,只是每次父皇設宴時,她都忍不住偷偷觀察這個身體疑似存在另一個空間可以吸收食物的詭異少年。
扣除她自己吃掉的那一份,藍非還真的吃掉九人份的食物,她依然忍不住盯着他偷偷觀察,他看起來還真是半點勉強的神色也無,這讓她忍不住在最後坐到他身邊,大眼不住地往他的肚子瞄去……
啊啊!這比鬼故事還嚇人,那堆山一樣的食物到哪去了?他明明不是多魁梧,尤其比起他在軍中的許多袍澤。如果不看他衣袍底下的肌肉有多結實,高瘦的藍非總讓人誤以為他是文官。
好歹照顧了他三天,慕容霜華知道藍非的腰很細……她又瞄了眼,對那些食物的去向更加感到不可思議了。
藍非很不想開口,因為她的舉止讓旁人尷尬得無法開口……哪怕此刻帳篷內沒有旁人,只有他們兩個,但她的視線大剌剌的程度,只差沒明着邀請他開口,問她到底想怎樣?
他吞下最後一口食物,放下巴圖爾特地為他們準備的碗筷,身體坐得更筆挺,嚴肅地問:「殿下沒吃飽?」他吃了她想吃的食物?
慕容霜華笑得一臉無辜,「我看你吃就飽了。」天下第一奇觀啊!
「礙了殿下的眼,明天開始末將會自己到帳外用膳。」
「你別老是曲解我的意思。」這傢伙是在鬧彆扭嗎?「我只是好奇,你的腰那麼細,哪裝得了那麼多東西?我可以摸摸看你的肚子嗎?」身為大辰未來的皇帝,對子民身體上的詭異現象抱持着想要一探究竟、好好研究的心思,這是萬民之福啊!
藍非直視前方,面無表情。他很確定他穿了衣服,只是她的視線讓他覺得自己一絲不掛!
還有,她這是在吃他豆腐嗎?藍非實在不願深想今天醒來那時在他腿上摸來摸去的到底是不是他的幻覺,因為他現在知道這座大帳篷里平時沒別人,奴隸帕瑪通常待在帳外的小棚子下。
殿下請自重。他該不該這麼對她說?也不想想是誰叫來十人份的食物,他從軍后便不讓自己吃太飽,每餐七分飽為止,今天卻破例了。「將每一口食物細嚼慢咽,讓它們回歸最純粹的大小再吞下肚,所有食物能下肚的部分剁碎擠壓在一起后,並沒有肉眼看到的龐大,這應該能解釋殿下的疑惑吧?殿下如果累了就早點歇着吧!」
還是很不可思議啊!
「我還不累。」她笑得更加和藹可親了,藍非終於知道那些面對她的笑意盈盈卻臉色鐵青的大臣們心裏作何感受。「既然你吃飽了,正好我讓人提水進來,你去把身子洗洗吧。」
「……」他並不想胡思亂想,但這似乎……不合禮節。
「你睡了三天啊。」
藍非像是意會些什麼,立刻起身退開。「請殿下恕罪。」
慕容霜華眨了眨大眼,猜他可能誤會了什麼,才道:「我有幫你……唔,我是說……」她搗住嘴,笑得更甜美了,「我讓他們備了兩大桶水,否則你自己到外頭去洗,被發現就不好了,洗一洗才好換藥,快去吧。」
所以是他多心了?藍非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殿下畢竟是體諒他,反觀他卻對她存在太多不必要的成見,於是他行了個禮便退到屏風后。
羅賽族雖是游牧民族,但族長的財富並不比小國的國王遜色。相反的,因為他們的領地位於東西方貿易必經之處,族長的貴客所使用的東西有不少都是皇宮裏才能一見,像這座彩色玻璃屏風也是西方來的。看樣子商人來往大辰和南方的高陽做生意,免不了要給羅賽族剝個幾層皮下來,難怪西武國王子費盡心思想和大辰公主聯姻。
盛裝熱水的兩個木桶都足以坐進一名大男人,水量夠他從頭到腳好好梳洗沐浴一番。藍非想的是速戰速決,羅賽族習慣在沒有牆壁的帳篷里解決吃喝拉撒等大小事,他長年待在軍中,也沒什麼好扭捏,但問題是跟他在同一個營帳里的是公主殿下!他從剛剛就不太想動腦思考,明明在到達巴圖爾的部落並且陷入昏迷以前,他根本沒空梳洗,行軍時幾天不洗很平常,跟蹤浪人那幾日更不可能有機會做這種奢侈的事,但是他醒來后……
不說他渾身赤裸,他的身體也沒有昏迷之前臟。
但這些不代表什麼,再怎麼樣也有奴隸能差遣。
藍非閉氣潛到木桶的水底下,這不是他可以胡思亂想的。在差點憋死自己以前,他總算喘着氣浮出水面,腦海里那些不該存在的念頭,則沒入暗不見天日的最深處。
慕容霜華坐在帳篷另一邊,羅賽族人用來日常起居的一張華麗的地毯上,地毯上散落着各式圓枕,還有張小方几,上頭擺着她在巴圖爾這座活動行宮裏借來的書籍。她對羅賽族語言的認識,還不足以讓她對他們的文字閱讀無礙,但巴圖爾經常邀請大辰的學者替他翻寫各類書籍,慕容霜華得以找到這些學者翻譯的典籍,對她認識羅賽族文字與文化有很多幫助。外界認為羅賽族勇武有餘,卻不喜歡知識,但巴圖爾顯然是一名有遠見的領袖,她認為她應該好好把握這個機會,也許能為大辰與羅賽族的邦交做點什麼。這三天下來,她為了這些忙得不可開交,當然也包括照顧一直昏睡的藍非,不過現在……
屏風后又傳來水聲,而擱在她眼前的書頁從方才就沒翻動過。
慕容霜華忍不住用手在臉上掮了掮,不知為何她覺得好像有點熱,但現在是冬天吧?難道是帳篷中央的火盆燒得太猛烈了?
她悄悄往屏風的方向瞄去,彩色玻璃屏風看上去是透明的,人影卻會被分裂成數個扭動的暗影,看也看不出所以然來。
況且最刺激的她也全都看過了。
嗯……呵呵!既然他沒問,那她就乾脆裝傻到底。其實從被綁架以來,她對各種臭味的接受度已經被狠狠鍛鏈過了,任何臭味都比不上那群浪人……惡!現在想起來她都還有點想吐!
想想看,那群變態帶着她馬不停蹄地趕路,餐風露宿,最愛把敵人的身體剖開,在血雨中狂歡,還挖出內臟烤來吃,更噁心的是他們從不做任何梳洗清理,那味道多可怕啊!
至於這羅賽族的帳篷,也不可能和炎帝城裏她的太平宮一樣。游牧民族和牲畜一起生活,出了帳篷就是各種屎的氣味,她都麻木了,相比之下藍非的身體幾天沒洗算什麼呢?
不過,來到這兒的第一天,當她把自己徹頭徹尾清洗乾凈,感動得都要噴出眼淚時,她的視線忍不住瞟向躺在地毯上,把自己的性命豁出去救了她,身上卻又黏又臟又落魄還沒辦法自己好好梳洗的藍非……
他真可憐吶。她絕不是嫌他臭哦!
而且人要是不知感恩,跟畜生有什麼不同?她絕不是因為希望至少她的帳篷里可以不要有太明顯的臭味才動他的腦筋哦!
反正那天左右無事,她又讓帕瑪去提水,吩咐她守在外頭,然後拍了藍非好幾巴掌,他都沒反應,只好真的動手把他扒個精光。
噯,好熱!慕容霜華從引枕的抽屜里取出扇子掮風。這把扇子極為花俏,也是西方來的,白色象牙扇頁鏤刻出各種繁複美麗的圖案,刀工精緻令人讚歎。西武王子送到大辰的禮物中就有好幾把這種扇子,可惜她那時不喜歡他,在宮裏從沒拿出來用,現在她想着,要是回去的話她會記得全部拿來玩玩。